范云朋,尹振濤
(1.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院,北京102488;2.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北京100028)
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健全具有高度適應性、競爭力、普惠性的現代金融體系,有效防范化解金融風險”,體現出黨中央對于金融風險和金融安全問題的高度重視。金融科技作為現代金融體系不可或缺的關鍵要素,是當前金融市場創新的主導驅動力之一,也是各個經濟體金融業核心競爭力的著力點。如何在金融創新、金融風險與金融監管之間取得動態平衡,一直是各國金融監管當局的重要政策考量。發展監管科技是新形勢下維護國家金融安全和防范化解金融風險的有力支撐,符合金融領域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發展方向,也是健全現代金融體系的必然要求。
金融科技促成了金融與科技的深度融合。一方面,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為代表的新興技術通過嫁接不同的應用場景在提升金融服務體驗、增進金融運行效率、創新金融模式產品、轉變金融中介渠道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動態變化的科技應用與靜態固定的監管規則之間的“步速脫節”問題及其產生的傳染疊加效應,為傳統金融監管和金融科技監管帶來了更大的風險沖擊和治理挑戰。
近年來,金融科技在國際范圍內快速發展,理論與實務共同邁進,成為世界各國提升金融業核心競爭力、占據金融業前沿陣地的必然選擇。根據全球金融穩定理事會(Financial Stability Board,FSB)的最新定義,金融科技是指由技術帶來的金融創新,技術賦能金融從而創造出新的業務、產品和模式,對傳統金融體系運行產生較大影響。金融科技的跨界化和智能化趨向,會對現有的金融生態體系產生了較為深刻的影響,不僅推動了金融服務和金融產品創新,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新型金融風險的產生(胡濱,2018)。楊東(2018)認為金融科技在促進資金供求雙方媒介費用下降的同時,也帶來了傳播速度快、傳導路徑復雜和更加難以甄別的金融風險,包括信用風險、技術風險、信息披露風險以及系統性風險等,金融與科技關聯網絡的疊加聚合效應愈發明顯。李文紅(2017)從監管者的視角出發,認為金融科技給傳統金融體系帶來了兩種風險:第一,金融科技在一定程度上對銀行類金融機構業務和客戶實現分流,影響其傳統盈利模式和盈利能力;第二,金融科技的拓展應用降低了客戶門檻,長尾效應的增強和現有風險定價評估體系相對滯后的錯配使得新型高風險客戶出現。除了上述學者的理論分析外,我們要高度關注金融科技發展帶來的新型金融風險特征:一是現有技術的運用導致金融科技的交易高頻化、大數據化,使得金融風險更加難以識別和預警;二是由于技術泡沫導致監測、預測宏觀金融風險變得更加困難,影響我國的整體宏觀調控;三是隨著金融科技的發展,系統性風險識別、系統性金融機構的性質和作用發生了變化;四是市場微觀主體風險在一定程度上有增多趨勢,部分金融科技機構和傳統金融機構盲從新技術、提高相關風險容忍度,未能主動完善企業層面的風險控制機制。
金融科技給傳統金融體系帶來的風險不僅限于金融風險,技術風險的存在和發展也日趨顯性化。第一,技術黑箱與信息繭房風險。新興技術彼此之間的交叉融合,使得金融創新產品的底層技術基礎不僅限于一種,導致金融業務系統架構日趨復雜,在算法不可解釋性的疊加效應下,技術黑箱風險成為監管部門亟待解決的要點。此外,由于不少人對新興金融科技的盲從和追隨,使得他們未能客觀了解金融科技帶來的負面影響,因此局限于自我認知和極化偏好,導致信息繭房風險的出現。第二,數據壟斷和數據不當使用的風險。無論是金融科技創新企業自身提供金融服務,還是與傳統金融機構合作提供金融服務,都會累積大量的金融產品數據、行為偏好數據和生物信息數據等,由于當前國內對于數據的監管尚未上升到監管規則的高度上,因而頭部金融科技企業或BigTech(大科技)公司存在著數據壟斷和數據不當使用的潛在風險。第三,技術外包風險愈發凸顯。當一家大型技術服務提供商為多家金融科技企業或傳統金融機構服務時,一旦出現服務中斷,關聯機構沒有應急預案和技術準備,容易引發金融業務聚集性安全生產風險,影響多家微觀市場主體。
在金融監管的歷史長河中,侵入式監管和適應性監管(或稱強制監管和放松監管)一直在周期變化中不斷更替,每一次顯著性更替都伴隨著令當時金融監管體系面臨困境的金融危機和嚴重金融風險事件。借用托馬斯·庫恩的“范式”理論,危機是新理論出現所必需的前提條件,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世界各主要國家和國際組織更加注重宏觀審慎監管和系統性風險防控,并進行了相應的監管體系變革。但是互聯網金融和金融科技的快速發展使得剛剛完成階段性變革的金融監管體系再次面臨困境,現有監管理念、監管手段、監管規則和監管協調在金融科技的映襯下顯得較為乏力,諸多因素倒逼金融監管體系進行深刻變革。楊東(2018)認為傳統的以風險為本的審慎監管原則、理論和舉措已經無法有效應對金融科技各業態的迅猛發展,而且金融科技帶來的復雜消費行為使得現有消費者權益保護監管機制面臨層次性失效的風險。周仲飛(2018)從法學研究的視角指出,金融規則通常是危機型立法和監管的產物,表現為“零容忍、規則為本”的監管剛性,因此難以柔性解決風險和創新之間的“步速問題”(Pacing Problem)。胡濱(2019)從金融科技的核心要素分析現行金融監管范式所面臨的困境:第一,金融市場、金融產品和金融體系的跨界化會導致監管邊界的模糊和重疊,難以實現產品基因界定和監管標準認定,易導致監管空白和監管真空,而且市場發展初期的規模擴張也掩蓋了前期風險累積程度;第二,金融科技的去中介化會導致金融監管分化,而且長尾效應的出現和金融消費者客戶范圍的擴大使得金融科技背景下的消費者保護問題更加突出、亟待解決;第三,以人工智能為支撐的科技參與金融體系的資源配置和要素整合,在提升服務效率的同時,也帶來了包括算法模型、信息數據的安全隱患,因此基于微觀監管指標的監管體系將會逐步轉化為對技術風險和技術本身的監管,在一定程度上向科技治理型監管邁進。
金融科技對金融發展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除了影響金融產品、金融業務、金融創新、商業模式和金融受眾,還會對金融監管體系產生較為深刻的影響。金融科技作為一種“破壞性創新”,其框架本身蘊含著“變革”、“替代性潛力”和可能引起監管反思的“結構性沖擊”三大特征,因此必須進行深刻的金融監管變革,創建與發展我國金融監管的新思路和新路徑。我們可以從監管科技的應用效應出發,探討整個金融監管體系的多方面變革。
金融監管理念的重塑是深化我國金融監管體制改革和推進監管法治化、現代化和智能化的關鍵所在。自2015年來,我國開始對互聯網金融風險進行專項整治,包括P2P網貸、ICO代幣發行等,其內在核心是被動式和響應式監管,監管理念是“先發展后規范”。這種落后的監管理念使得金融監管的步速問題(Pacing Problem)更加難以解決,惡化了監管者同被監管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將二者對立起來,被監管者為逃避監管往往提供虛假數據或者延期披露數據,而監管者較難根據碎片化的監管信息實施有效監管,陷入“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治亂循環”困境,與此同時還會對金融消費者權益產生固化、難以柔性解決的負面影響?;诮鹑诳萍及l展的視角,未來的金融監管應更加具有前瞻性,注重在預防風險和鼓勵創新之間尋求平衡,由被動式、響應式監管轉變為主動式、包容性、適應性監管,以期金融規則或監管規則有足夠的靈活性和主動性能夠包容金融市場不斷發生的變化,使得監管機構保持適當充分的監管裁量權。重塑金融監管理念的另一導向在于透明度監管。從金融科技業務角度來講,金融科技服務或產品經歷“脫媒”甚至“二次脫媒”后,變得更加綜合化和復雜化,在一定程度上會導致透明度風險,金融監管機構則會因此失去傳統的監管抓手。因此,要針對新興業態實行穿透式監管和透明度監管,落實監管邊界,明確金融產品的基因和性質。此外,金融監管理念需從規則治理和原則治理轉向科技治理,利用科技打造監管系統和關聯網絡,將傳統金融監管的物理過程和半結構化過程抽象為數據過程,延伸大數據的使用半徑和傳遞價值,服務于金融監管成本降低和效益提升。
監管科技作為金融科技在監管領域應用的“孿生兄弟”,其對于金融監管變革的有效性不言而喻。目前來看,只有監管科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實現監管智能化和前瞻性,平衡金融科技創新和金融風險管理,是實現監管理念重塑的關鍵性工具,新技術的應用將有力拓展金融監管的“生產可能性空間”。金融行業中存在大量有價值的交易數據和用戶數據,監管部門負責推進監管規則數字化共性標準和統一數據化,利用監管科技手段采集、分析、處理、交互、報送相關數據,實現與傳統金融監管政策的有效銜接和有益結合,緩和監管者同被監管者之間的博弈關系。傳統金融監管模式有著強烈的路徑依賴,依靠分業態監管、經驗監管和事后監管,監管滯后性特征明顯,而監管科技是解決監管實時性的必由之路,通過對監管規則和監管原則的實時提示和反饋,快速形成合規評估報告和監管解決方案,找準風險痛點和監管落腳點,彌補監管漏洞,及時合理分配有限的監管資源。從政府治理角度而言,監管科技符合我國簡政放權行政體制改革的大趨勢,利用先進科技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人力物力資源投入和人工監管的環節,降低人為拖慢金融監管流程的可能性,推動監管治理精準化、宏觀決策科學化和金融服務高效化。監管科技背后蘊含的內在邏輯是科技的角色發生轉變,在傳統金融監管時代,科技屬于被治理者或者技術附庸,處于被人力操縱和適當采用的邊緣地帶,但是監管科技的逐步應用,科技的角色開始向“治理者”轉變,走向監管舞臺的中央,監管中的人力資源更多配置在系統維護、底層技術研發、同被監管者的良性互動和必要時的現場監管等方面,而現階段事中監管所消耗的人力資本則被監管科技代替,在一定程度上對金融監管體系進行了重構。
金融科技的創新監管需要尋找一種新的適配機制來實現金融創新與金融風險的平衡,監管沙盒機制應運而生?!氨O管沙盒”是指金融監管部門在其為促進金融創新所設立的專門機構中制定的一項管理機制,這一機制旨在為金融機構或給金融服務提供相應支撐的非金融機構測試金融創新(尤其是金融科技領域)提供一個時間和范圍有限的“安全空間”(FCA,2015)。自2015年英國首創監管沙盒以來,澳大利亞、新加坡、中國香港、馬來西亞、加拿大等國家和地區都按照各自國內的監管節奏推出了監管沙盒機制,而且目前全球范圍內已經形成共二十多個國家參與測試跨境創新的全球金融創新網絡(GFIN)。監管沙盒機制兼具制度性變革創新和技術進步兩重性,在沙盒機制中將會首測包容性監管和主動式監管,全流程考慮金融科技創新企業及其產品的市場周期和潛在風險,相應的監管豁免或法律調整屬于制度性變革創新;技術進步要素體現在監管沙盒機制試點區域會配備由先進技術所支撐的金融基礎設施(即監管科技系統),技術賦能市場企業和監管系統,雙向驅動進而實現智能化、實時化市場分析監控和金融科技創新評估,覆蓋市場多層次主體的風險識別。當前,中國人民銀行已經會同相關部委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十個省市開展“監管沙盒”試點項目,“中國版監管沙盒”已開始落地。我們需要根據“一事一議”的原則進行廣泛試點、不斷試錯和逐步迭代,考慮到各地特殊情況,要汲取各省市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和清理存量的經驗,摒棄“先發展后規范”的監管理念,爭取實現監管者同被監管者之間的良性互動,打造區域內協同發展生態圈。
“十三五”發展規劃提出“加強統籌協調,改革并完善適應現代金融市場發展的金融監管框架”。監管統籌協調包括對系統重要性金融機構、各類金融基礎設施、監管機構之間和與其他部門之間、中央和地方的風險分擔與監管職責的統籌協調等。在此,文章將聚焦于監管科技對央地金融監管協調的影響效應。隨著金融科技的迅速發展,中央與地方金融監管之間的權責利劃分和統籌協調難題更加顯現,金融監管的半徑、細度和深度面臨嚴峻挑戰。以近期中國銀保監會對各省市P2P網貸的監管為例,四川、江西、湖南、上海等地對各區域內的P2P網貸實施取締清理,這一舉措凸顯出中央和地方金融監管在面對互聯網金融或金融科技風險時的監管乏力,由于缺乏有效監管機制導致只能實行“一刀切”的監管從而避免風險進一步擴散和保護金融消費者權益。監管科技對于完善地方金融監管和央地金融監管統籌協調具有重要作用,表現為以下兩點:第一,監管科技可以彌補地方金融監管人力不足的問題。面對民間金融和金融科技在地方的快速發展,地方金融監管機構的編制不足、人手不足的問題愈發凸顯,由此也會帶來監管推諉和失職情況發生。監管科技的系統構建以其海量數據處理和算法程序化的優勢,不僅能夠彌補地方金融監管機構人員配備有限的問題,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監管人員工作積極性不高的問題,完善監管激勵機制,將更多的人力監管重點轉移至前期體系建設和事后風險處置中去。第二,建立央地監管科技系統統籌和數據共享是解決如今中央與地方金融監管痛點問題的必由之路。一般而言,以科技手段為主的溝通協調有效性要明顯高于人力手段,也可避免地方出于保護主義而忽視監管職能的現象發生。以北京、深圳等地的先進經驗為例,地方金融監管局應當同先進科技企業合作,共同打造技術系統,以數據作為傳輸紐帶,打破數據壁壘,消除信息偏差,中央監管部門亦可對地方金融監管部門實時發送監管提示和收取數據信息。
綜合而言,金融科技創新帶來金融風險和監管挑戰的同時,也給監管者帶來了監管改進的契機。監管科技是將上述多方面的金融監管變革串聯起來的關鍵要素和重要載體,從監管科技維度分析金融科技背景下的金融風險挑戰與金融監管變革是必要且可行的,利用監管科技確保數據信息的實時性、準確性和可追溯性是新時期金融監管的核心,也使得金融監管者獲得了提升金融監管有效性的技術支撐。首先,只有存在可行的手段和工具才能使得監管理念變革成為現實,主動式、前瞻性和智能化監管的理念依托于監管科技的系統構建與體系應用。其次,監管沙盒創新機制雖然在某種意義上屬于體制機制創新和制度性變革,但是在具體操作和試點過程中技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豁免性監管更多地是解決外部限制條件,較難提供持續性的內在增長動力,而監管科技可應用于監管全流程環節,不僅是從監管者角度提升監管效能,更是從發展初期與金融科技主體共生共長,從源頭降低微觀風險的產生與傳染。最后,監管科技可以有效解決“鐵路警察、各管一段”的監管模式,增強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監管協調。多年來,體制化的改革進展雖然在某種意義上增強了地方金融監管效力,但尚未達到“破局”的狀態,監管科技會是解決央地金融監管痛點的必要手段。
監管科技(RegTech)并非是一個傳統的、專業性金融術語,而是一種基于實踐事實的行為描述,因此并未形成普遍認同的學術概念。梳理已知文獻可以發現,監管科技被公開提及或研究始于英國政府的提出和倡導。2015年3月,英國政府科學辦公室研究報告指出,金融科技可以被應用到監管和合規領域,使金融監管和合規報告更加透明、高效,從而建立起新的金融監管技術體系。隨著金融科技在國內外市場的不斷發展,特別是以人工智能(AI)、區塊鏈(Block chain)、云計算(Cloud computing)和大數據(Big Data)為代表的現代技術(俗稱“ABCD”)在金融領域的應用,監管科技開始從“政府口號”逐漸下沉到現實應用領域,并得到學術理論界的高度關注。
雖然還未形成固定的學術名詞,但隨著應用和實踐的不斷發展,監管科技的概念被各界人士越來越清晰地被勾勒出來。英國行為監管局(FCA)認為監管科技是金融科技的子集,運用新技術提高監管合規度和透明度。國際金融協會(IIF)認為監管科技是能夠有效和高效地解決監管和合規要求的新技術。國際清算銀行(BIS)研究報告認為金融監管科技即金融監管機構利用創新型技術支持監管,它有助于金融監管機構將報告和監管流程數字化,可以在有效報告方面改變規則,并通過從事后監管向事前監測的轉變,積極監控金融機構的風險和合規性。
文章從狹義和廣義兩個角度定義監管科技范疇。從狹義來看,將監管科技視作金融科技的一個支流,專注于監管由金融科技發展所帶來的風險問題和合規問題。從廣義來看,監管科技不局限于金融科技領域,而是面向整個金融系統,幫助金融機構和相關企業解決監管合規和風險管控的所有技術性解決方案。
(1)監管科技與金融監管科技
事實上,監管科技一詞并非完全屬于金融領域,在其他行政管理領域均可以使用科學技術予以支持。從已有的文獻可看到,監管科技概念曾被用在“食品藥品安全”、“環境保護”、“土地資源”和“電子商務”等領域,但鮮見談及。從2015年開始,監管科技概念作為一個固定術語被提及,并基本全部被應用到金融范疇。鑒于慣例,監管科技概念應專指金融領域的監管科技。
(2)監管科技和金融科技
隨著監管科技的不斷發展,如果僅將監管科技作為金融科技的一個子集,或僅應用于金融科技領域監管顯得不夠審慎。首先,將監管科技視作金融科技分支的視角過于狹窄,缺乏對監管科技真正潛力的認識。如果說金融科技是金融與科技的結合,那監管科技同理就是監管與科技的結合,即金融科技是科技賦能金融市場和產品,而監管科技則是科技賦能金融監管和管理。從創新與監管的角度看,金融科技是金融領域的主要創新方式,而監管科技則是金融領域的風險防范手段。其次,監管科技也不應僅僅應用到金融科技領域的監管。隨著現代技術的自身迭代及其與監管實踐的不斷磨合,監管科技框架和系統可以應用于整個金融體系內的各個領域,不僅可以作為傳統金融監管的有效補充手段,還可能促成傳統監管技術的迭代升級,更存在徹底顛覆傳統監管模式和理念的可能。除此之外,監管科技與金融科技在外延范疇方面也存在明顯區別。
(3)監管科技和科技監管
科技監管可以視為監管科技的原始或起步階段,即信息化技術、自動化技術、網絡通信技術、計算機系統等在金融機構法務合規及監管機構案頭管理和數據統計方面的應用,例如銀行的信貸管理和授權管理系統和央行的會計審核電子化系統、金融調查統計分析系統等。這一階段,監管科技并未形成一個獨立的產業和概念,而屬于金融信息化的一類。監管科技則突破了傳統的信息技術,更多地采用以人工智能、區塊鏈和云計算等為代表的現代技術提升監管效率,并可實現信息和數據的追溯與可視化展示,也是目前國內外監管科技的發展階段。隨著技術的不斷革新,金融監管可以與更多的高新技術進行結合,將監管科技系統作為金融市場基礎設施重要的組成部分,形成監管科技的新生態,同時監管科技將更加智能化和場景化。
監管科技的主要底層技術描述見表1。
技術與不同監管子領域相融合便會衍生出不同種類和不同場景的監管科技模式??v觀全球領域內監管科技發展實踐,分類結果偶有不同,且多有交叉。監管科技模式的分類如圖1所示。

圖1 監管科技應用場景分類
監管科技發展初期,主營業務較為集中,有超過一半的監管科技公司專注于身份管理控制(即客戶盡職調查)和監管合規。從深層次看,身份管理控制/客戶盡職調查針對的是金融機構客戶,而監管合規則是面向監管機構的法律法規追蹤和合規數據報送要求,構成了雙向發展的基礎業務鏈條,具有內在聯系。除此之外,還有一系列更高層級的監管科技應用場景在快速開發或應用初期階段,例如預防欺詐行為,利用監管科技技術實時監測交易行為,評估交易行為和金融犯罪行為的距離以及內生的不良趨勢;監管科技平臺不光可以追蹤法律法規,還可以開發解釋功能和預測更改功能;監管科技公司以行為特征分析和行為驅動風險為導向,量化公司潛在的不良行為和不良規劃,預測公司運營和監管風險等。
監管科技與金融科技相伴而生,各國監管科技的發展狀況與金融科技的發展階段密不可分。在國際上,不少發達國家甚至專設一個或多個監管機構負責加強監管科技發展力度,統籌整個產業規劃布局。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金融環境和法律環境有較大差異,導致其金融科技的核心優勢和發展脈絡有所不同,進而在監管科技產業的表現上也不盡相同。
(1)英國
監管科技首先在英國提出并實施,在此后監管科技的發展中,英國始終保持著前瞻性和領先地位。英國于2015年首創監管沙盒(Sandbox Regulatory)制度,允許測試企業在一個“安全空間”中對金融科技創新產品進行應用檢測。截至2019年10月底已開展到第六批項目測試,并有一些企業已通過測試、退出沙盒和獲得相應子行業牌照。此外,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FCA)會定期舉辦監管科技主題活動“TechSpirit”,開展關于監管科技的公共資訊,介紹監管科技的最新進展和實驗成果,探討發展瓶頸和障礙,引導金融市場參與者一起進行良性監管互動。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還進行了監管科技項目探索,目前為止已經實施了許多項目:數字監管報告(Digital Regulatory Reporting),由FCA與英格蘭銀行合作開發;MITOC/ISDA用于呈現數據和流程的標準化模型;RegHome是銀行間分享監管相關問題的交流平臺,進行知識共享;智能監管助手和智能監管顧問等。
(2)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證券及投資委員會(ASIC)組建由行業人士、技術公司、學術界、咨詢機構、監管部門和消費者保護機構共同組成的監管科技行業聯絡小組,旨在構建多維度合作體系,共同探討、交流、完善監管科技行業發展路徑。2015年3月,ASIC成立了沙箱型創新中心,為金融科技企業提供與監管機構提前交流的機會,創新中心可以協助金融科技企業完成合規性工作,以便于其順利通過ASIC的監管框架。截至2018年10月,共有314家金融科技企業申請并接受了非正式援助,批準了67個新的金融服務牌照和信貸許可證。ASIC目前正在進行關于RegTech的一系列試驗,包括機器學習評估文檔和社交媒體監控工具等。此外,ASIC會定期舉辦RegTech圓桌會議,監管機構和多家實體公司進行了充分討論,重點關注當前新興技術發展、實時監控的重要性、網絡和信息安全、缺乏人為參與等主題。
(3)美國
隨著金融科技的快速發展,美國金融機構開始主動應用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來滿足合規要求、降低合規成本,同時監管機構也開始引入新興技術提升監管效率,比如利用大數據技術對金融部門數據進行穿透式關聯性分析等??傮w而言,監管科技已經基本滲透到美國金融業監管局(FINRA)的監管系統,包括證券監察、新聞分析和市場監管系統(SONAR)、高級檢測系統(ADS)、內部監督和交易分析視圖(VISTA)、增強審計跟蹤(EAT)等。此外,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專門成立了打擊操縱市場的監管小組(MAU),用于系統分析個人或金融機構交易員買賣過程中的疑似違規行為。在數據庫建設和市場監控方面,通過上線中央數據庫系統(CAT)和市場信息數據分析系統(MIDAS)來保障數據的真實、可靠、準確、便捷,以及市場交易的合規與安全。
(4)新加坡
新加坡貨幣管理局(MAS)在搭建金融系統方面,尤其是監管和金融創新方面有出色表現。2015年8月,MAS設立金融科技和創新小組(FinTech &Innovation Group,FTIG),專門負責金融科技領域的政策監管和發展戰略,以促進技術創新、風險管控和提升監管效率。金融科技和創新小組下設三個辦公室,分別是支付與技術解決方案辦公室、技術基礎設施辦公室和技術創新實驗室,全方位負責監管科技的策略設計和底層基礎設施構建。2016年6月,MAS提出了“監管沙盒”制度,并于同年11月發布了《FinTech Regulatory Sandbox Guidelines》,具體內容包括基本介紹、方法、指導方針、目標受眾、目標和原則、評估標準、延期和推出、申請程序和審批流程等重要方面。根據MAS公布的信息,參與測試的公司涉及的技術主要集中于數字加密貨幣、數據分析、云計算、DLT技術運用等。此外,新加坡建立了電子化KYC(Know Your Customer)平臺,包括數字身份認證和安全性API等,對接Myinfo信息數據庫和政府數據庫。新加坡鼓勵銀行和科技巨頭交流合作,共同打造一種開放式的基礎設施,在提升監管能力的同時,也幫助金融消費者獲得更好的金融服務體驗,推動金融科技的快速發展。
監管科技的數字化、智能化、實時性、預測性和共享性等特征和優勢使得世界各主要國家政界、實務界和理論界將其視為變革現行金融監管體系的重要手段??梢灶A見,在未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對于監管科技的底層技術基礎夯實、應用場景開發、內在風險防控成為相關各方關注的焦點。大多數監管科技方案都遵循著“由點到面”的發展路徑,深耕一個小領域內的合規解決方案,然后逐步擴展至其它領域,這主要是因為監管科技的應用面臨著來自技術、法律、管理等諸多方面的后續發展問題。
監管科技使用技術手段防控風險、滿足監管合規要求、提升監管效能,因此技術風險是其天然屬性。但是,要發現和修補復雜系統中的技術風險絕非易事,需要進行大量反復的試驗和邊界測試,有些技術風險甚至要經歷一個或多個完整的經濟金融周期才能顯現,小范圍的安全測試對此類風險的預防效用不大,而且還要避免人為研發過程中存在的道德風險問題。以算法為例,算法并非完全具有技術中立性,其本身蘊含價值判斷,在金融監管機構及相關工作人員研發監管科技系統及相關程序過程中,要警惕算法是否摻雜了自身歧視、或者與法律規則相沖突的含義。實現金融監管的科技化和智能化,必須重點關注監管科技的技術風險。
發展監管科技的根本目標在于轉變傳統的“貓和老鼠”式的金融監管關系,構建金融科技行業新生態,使監管主動為金融發展提供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監管科技的研發和應用具有較高的外部性,其中負外部性主要體現在科技快速發展所增加的監管成本,但納稅人不一定要為這部分監管成本全部買單,而且地方財政或金融監管部門是否愿意承擔高昂的研發成本和維護成本較難預料。鑒于此,建立一個合理的成本分擔機制是保障監管科技持續健康發展的重要因素。監管科技的成本不僅包括研發成本,還包括后期的合作與協調成本。與金融科技“自下而上”的發展路徑不同,監管科技走的是“自上而下”的發展路徑,政府部門和監管機構如何布局監管科技頂層設計,也是監管科技產業能否健康發展的一大挑戰。
2019年11月1日召開的中共第十九屆四中全會首次公開提出數據可作為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這也反映出數字經濟是當今國家經濟發展極為重要的支柱,有效的數據生產是推動很多新興產業發展的基礎。但是數據共享和隱私保護問題成為擺在公眾面前、亟待妥善解決的關鍵問題。一方面,出于商業競爭、市場份額和成本控制的需要,金融機構缺乏共享數據的內在主動性,尤其是頭部的金融科技企業,通過體系化的社交軟件、購物軟件甚至支付軟件,掌握了大量的消費者原始數據,在一定程度上業已形成數據壟斷。另一方面,監管機構和金融機構在數據的理解、管理、規范標準等方面難以實現集成和統一,客觀上導致了數據碎片化、條塊化,降低了金融監管效率,也拖慢了大數據產業化進程。此外,由于具備云計算和數據挖掘等技術支持,監管科技公司會在提供服務過程中獲取大量有價值的數據信息,這會導致新型的“監管俘獲”風險,從個人信息泄露角度損害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如何實現監管科技數據保護機制設計和數據基礎設施建設,是監管科技解決方案開發設計和推廣應用的挑戰之一。
發展監管科技,無論是滿足國內金融監管需求還是參與全球監管科技體系建設,發展規則和技術標準的制定是不可或缺的。監管科技的基本路徑即是實現監管端和金融機構端的數字化互聯互通,主要著力點在于監管流程數字化、數據識別與分析運用、數據加密傳輸技術等。當前金融監管數據尚未實現標準化,金融業信息綜合統計在2017年才開始正式推行,而且不同國家、不同地域、不同法域的標準化建設難以統籌協調。標準化建設需要經過長時間的市場檢驗和優勝劣汰,在短期內難以實現。在具體推進數據標準化過程中,由于監管科技“自上而下”的產業特征,需要政府和市場協同推進,建立政府和市場共治的新型標準體系,既包括數據技術標準,也包括產品服務類數據標準和運營管理類數據標準。
目前市場上有兩類公司可以成為技術提供商,一類是提供監管科技底層技術開發的金融科技公司,另一類則是專業的監管科技公司。一般而言,地方金融監管部門不具備充足的人力資源和研發經費支持其自身獨立開發監管科技系統,于是與科技公司合作、將系統開發維護外包便成為較為通用的選擇。但是這種現象很容易催生“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的現象,金融科技公司極有可能轉變為“隱性監管者”,尤其是用技術語言來解讀相關監管規則時,很有可能存在新型道德風險,內在原因是監管激勵內部化。在監管科技的研發與應用中,一是金融監管機構很難完全掌握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機器學習等技術的核心算法和規則,導致監管效力“先天不足”;二是金融科技公司在監管機構的委托下發展監管科技系統,在某種程度上存在監管套利風險,為自身開辟“后門”,導致此類金融科技公司處于監管機構的“非輻射范圍”;三是金融科技公司有可能代替監管機構成為潛在的“隱性監管者”,監管合規數據信息會同步更新到金融科技公司的系統之中,從而導致市場不正當競爭的出現,加劇新型金融風險和監管漏洞。
監管科技是新時代下金融監管和科技創新的產物,要以監管為本、技術為底、制度為基,三者共同助力金融科技背景下的金融監管變革與重構。依前所述,監管科技貫穿于金融監管體系升級的全流程,有利于提升金融監管的實時性、精準性和穿透性。為避免產生金融科技與監管科技之間的“步速問題”,未來我國應著重從以下領域重點發展監管科技,完善金融監管體系,提升金融治理能力。
第一,加強金融基礎設施建設。2019年9月,中央深改委第十次會議通過了《統籌監管金融基礎設施工作方案》,指出金融基礎設施是確保金融市場穩健高效運行的基礎性保障。隨著全球金融市場一體化程度加深,各主要國家金融市場的聯動共振效應愈發突出,尤其是跨國洗錢、恐怖融資、比特幣違規炒作等問題,影響我國金融監管效率及金融穩定,因此發展監管科技的著力點之一是金融基礎設施建設,利用數字技術加強征信系統、債權登記等金融業綜合統計,助力監管機構有效解決上述金融亂象。第二,實施金融風險監測預警。傳統金融監管和金融風險防控的劣勢在于不具備實時性,相關舉措存在滯后性,監管科技的應用可以彌補傳統金融監管體系的局限性,運用大數據識別風險信號,通過建模和回歸等方式開展模擬壓力測試,有效評估和監測預警金融風險。北京目前已開發出“冒煙指數+圖譜分析+風險大腦”三合一的金融風險預警體系,屬全國首創。第三,注重金融安全和反欺詐技術的開發。這是目前國內監管科技發展最為集中的領域,螞蟻金服、騰訊金融和京東數科都已和有關地區的金融監管局建立合作關系,共同打造反欺詐系統方案,幫助金融機構應對申請交易過程中的欺詐問題,還包括幫助服務對象完成盡職調查和KYC(Know Your Customer)服務。第四,發力區塊鏈和智能合約。2019年10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首次就區塊鏈技術的發展現狀和趨勢進行集體學習,習總書記從民生、底層技術基礎、智慧城市建設、政務服務和數據共享等領域指出“區塊鏈+”的未來發展方向。底層技術完備的區塊鏈和監管科技系統之間是可以契合的,包括數據共享、票據管理、存證取證、數據安全和隱私保護等,而智能合約則有助于監管科技進入下一階段——智能化和自動化,減少金融機構用于合規的人力物力財力,實現自動反饋和服務,大幅降低合規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