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每每棲身于急速前進的現代社會,人們總會有這樣的疑問:在這輛飛馳的時代列車上,在窗外掠過的各式熱點新聞、新鮮秩序間,我們要如何思索自己身處的“懸浮時代”?要怎樣更好地理解和適應社會?
這或許需要社會學的幫助。社會學常對生活中廣為接受的信念與日常實踐報以批判,能夠一針見血地穿透社會運作的基本邏輯、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從而用新的目光去審視我們生活中自以為非常熟悉的世界。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副系主任、博士生導師嚴飛,近日出版的新書《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是一次嘗試,用社會學家的思考,去透視那些曾困擾我們的社會現象和社會問題。
以社會學的眼光打量世界、用社會學的理論認識生活,不僅僅是社會學家的專利,也是每個人應該嘗試擁有的能力。南風窗記者近日專訪了嚴飛,從最近的熱點問題切入,探索社會學視角下,解答金錢、道德、社會秩序與精神生活問題的方式。
南風窗:《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這本書除了追溯社會學的發生之外,你選擇了金錢、道德、人在現代生活中的位置、精神生活這四個方面作為向普通讀者闡述社會學的切口,這其中,哪個是你更為強調的?
嚴飛:就我個人而言,我想強調道德的作用。
道德不同于法律,更像是一條模糊的約束,在每個人心里各有高低。但一個成熟的社會,每個人都應該有共同的道德意識。道德意識是一種社會心理形式,每個人的身上都內化了這種社會價值,通過日常的社會交往與互動,我們能發現哪些意識是大家共有的,這種“社會的內在道德精神”傳承下來,能夠加固團體內部的連結性,加強社會整合。
但是現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社會,它的價值觀隨著經濟狀況的改變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如果把整個社會想象成一輛高速前行的火車,我們不難發現,長久以來都太過重視經濟的發展而忽視了價值觀的重構。
對于轉型期間的中國而言,社會矛盾不斷涌現,衍生出一系列社會問題。擁有怎樣的道德意識,如何去培養、實現這種道德秩序就顯得尤為重要。這關系到,我們是否可以擁有和諧、信任、溝通、寬容的社會環境。
社會前行的目標首先是道德,其次才是政治、經濟和技術。個體的道德誠信依賴于整個社會的社會信任體系。誠信的個體,是社會信任的大環境所孕育出來的。在制度性的約束和監督之下,只有道德的進步,社會才可以走向規范有序的良治;也只有道德的進步,才可以激勵更多的人勇于擔當,承擔起社會的責任。
南風窗:最近小區高空拋物問題很嚴重。有些地方也在思考是否需要裝監控,而這又提高了社會治理成本。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折射了怎樣的社會問題?
嚴飛:“高空拋物”現象,主要指向的是人們所期待的“傳統”鄰里關系和現代社區生活之間的矛盾。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帕克就曾認為,對于社區中個體的聯系來說,隨著城市的發展,那些間接的、短暫的次級關系取代了原本面對面的直接關系,這似乎自然意味著我們將要面對一個陌生人的社會,并在其中確立秩序。
與其將之簡單歸結為高空拋物者的道德缺失、法律意識不足,更需要認識到如何建立更為有效的制度性機制來約束、處理高空拋物的問題。你談到的“提高了社會治理成本”也并非洪水猛獸,而是面對新問題,政府必然要采取措施進行資源的合理調配。
例如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就印發《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明確對于故意高空拋物者,根據具體情形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論處,同時明確物業服務企業責任—這都是對治理方法的有效調整。

碎片的、情緒性的“淺知識”充斥,整個社會到處充滿了噪音,身在其中的人們又如何可以做到獨立思考呢?
南風窗:最近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熱點,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大家跟風給朋友、戀人發52元的紅包,又紛紛曬出截圖來表達愛與被愛。這種“狂歡”,以社會學的角度,應該如何看待它?
嚴飛:這里面有兩個層次。
首先一點是為什么大家熱衷于“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這樣的快樂。今天的這個時代其實是一個“懸浮時代”。“懸浮時代”的特點就是,社會整體處在一個壓力氛圍,經濟形勢不好,年輕一代的整體感受,就是就業、收入壓力很大,關心的是能不能在大城市養活自己,同齡人或不同階級之間的可見差距,也會形成壓力。
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一個經濟學原理:“口紅經濟”,就是在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口紅的銷量會不斷增加—“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大家都消費得起。
一杯可以負擔得起的奶茶,體現的是一種自我獎勵,是“自己賺的錢自己花”的成就和滿足,在如今“996”的緊張工作、個人剩余空間被大大壓縮的情況下,是增加自身愉悅感的一種方式。大眾通過這樣一種戲謔的方式進行了一次壓力的消遣和釋放: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上,參與到了一個全民的戲謔狂歡當中,而且沒有任何經濟上的負擔。
其次一點是,人們轉發信息、曬圖,并不是因為信息本身,而是因為轉發信息的那個人。信息變成了一種情感維系的紐帶,人和信息之間的關系變成了情感屬性的一種。我的朋友轉了,那我也要轉、也要參與;我的圈層里沒有轉發,那我看不到,也不用理會。而社會的各個圈層之間,轉發信息的差異又是非常大的。比如在同一個城市打工者階層中間,他們轉發信息的重復率相當高;再比如農民工和上海城市居民之間,所有轉發的文章,大概重復率只有0.07%。在同一個階層之間,他的信息的共享,以及他被看見、被聽見的程度,和不同階層的差異,在這個小的樣本里面已經達到200倍左右。
南風窗:也有很多人批評這是社會庸俗化的體現,是消費主義的勝利等等。作為普通大眾,需要對這樣的浪潮有所警惕嗎?

嚴飛:我覺得這個不需要把它特別上升到一個什么狀態。如果有些人只是參與到這個話題里,不去買、不去發紅包,那就是看透了消費主義;如果在這樣緊張的環境下參與進來,并且把它不斷的泛娛樂化,在朋友圈、群聊里探討,便獲得了愉悅,也找到了一種自我的存在意識。這不必上升到一個需要“警惕”那么嚴重的狀態—因為這樣的浪潮說不定在你寫文章批判、發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徹底過去了。
南風窗:除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這種生活消費方面的熱點,如今知識付費也異常火爆。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如何看待人們對付費知識的追逐?
嚴飛:這其實也是懸浮時代的一個特征,人們追逐“淺知識,快節奏”。
當今社會,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知識的價值,人們都想去好的學校接受教育,或者讀一本好的書,上一門有用的網課,期待可以通過一個知識大咖某幾次的分享和講授,某段“精講”,就能夠迅速學習到某個領域或者某項技能的精華,縮短自我摸索的時間,減緩內心的焦慮和壓力—這也是當今知識付費商業模式得以逐步成熟發展的重要原因。
不僅僅只是建立一個制度,還要把匹配性的社會制度建立起來,形成一個制度群或者規范群才是更加重要的。
知識付費課程容易給你一種錯覺,仿佛你購買了就可以掌握知識。作為知識消費者,事實上你購買之后只是獲取了這些知識的信息或者這些知識的片段,即“淺知識”。
譬如說,我們在這里講述馬克思,以及其他的經典社會學家,但是我們沒有辦法逐字逐句地帶著大家一起,在15分鐘的時間里去深度閱讀原典,去仔細剖析馬克思的思想歷程。我們只是摘取了其中一兩個經典的理論,再結合當下的社會熱點,以直觀易懂的方式講授給大家。
而對于這些理論,真正的掌握還是需要你繼續下功夫,關掉音視頻,摘下耳機,捧起書來,閱讀原文,甚至要反復地閱讀,這樣才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所習得的這一部分知識的內涵與外延,但這又無法滿足“快節奏”的需要。更為糟糕的是,我們現在身處在一個信息泛濫的時代,一個好的信息的標準不再是信息本身的真實度與深度,而是變成了信息的流量和可以在多大程度上點燃起讀者的情緒。
碎片的、情緒性的“淺知識”充斥,整個社會到處充滿了噪音,身在其中的人們又如何可以做到獨立思考呢?
南風窗:關于社會秩序建立的問題,今年通過的民法典首次出現了離婚冷靜期這樣的規則設置,引起了廣泛的討論與爭議。有很多年輕人為此更加猶豫是否進入婚姻。在一些社會新聞發生之后,他們認為,這項制度關閉的是“逃生通道”,因為如果兩個人離婚后后悔,怎樣都可以再婚,而“冷靜期”卻意味著諸多意外。這樣來看,這項制度有利于家庭黏合、社會整合嗎?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是一項好的制度嗎?
嚴飛:首先從法律的角度上來講,我不覺得可以完全給出一個“這是一個好的制度”還是“這是一個不好的制度”這樣非常明確的判定。我可以理解這個制度建設的初衷,是為了減少草率的離婚、沖動的離婚,完善離婚制度,穩定婚姻關系,最后是維護社會的穩定—因為現在的中國社會離婚率不斷地上升,有太多因為離婚問題導致的連鎖反應。
但是我們設立一個制度,不僅僅只是設立一個制度,而是要形成一系列的“制度規范群”來把與其相匹配的制度建立好。就像我們建一棟商品房,不是建了商品房就完事了就走了,周圍的醫院、超市、幼兒園等等配套設施都建好,才是一個成熟的住宅小區。
離婚冷靜期也是一樣。不是只是做了一個離婚冷靜期的制度就結束了,而是匹配的制度都要把它做好。
這里面有非常多的問題需要討論。比如,離婚冷靜期實施期間夫妻所得財產的歸屬問題:離婚冷靜期期間某一方被贈予了一套房子,這個房子的產權到底應該歸誰?比如,離婚冷靜期到底有幾次?我們現在只規定了30天,但是有幾個30天?到底是不是無限循環?再比如,離婚冷靜期最后會不會變相的成了夫妻利用30天的時間偷偷摸摸轉移財產?
此外,還有社會熱議的話題,家暴、吸毒這些怎么辦?離婚冷靜期期間發生的性行為要怎么看待?要做手術簽字,還算不算家屬?很多很多匹配的制度還完全沒有建立起來。不僅僅只是建立一個制度,還要把匹配性的社會制度建立起來,形成一個制度群或者規范群才是更加重要的。
對于生活在城市中的個體,我特別欣賞一種方式叫“城市漫游”—我知道大家平時上班都很累,但如果周末的時候可以不用躺尸,出去走走,或許就能換一種方式更好地認識我們棲居的城市。
本來,這個制度的初衷是非常好的,就是為了減少離婚率的上升,讓大家再好好想一想,更好地繼續在一起或者進行和平的分手,但如果這些“配套設施”保障不好,難題解決不了的話,就會在實際操作的過程當中出現非常多的問題,以至于確實會到你所說的局面,會阻礙一個社會的整合。
不過好在,目前我們至少發現了在離婚冷靜期會出現的很多問題。那也有了契機去努力解決和完善這些問題。
南風窗:現在有很多的年輕人棲居在大城市中,但是他們更像是“現代游牧族”,一方面在城市的不同房間中游走,無法與社區、原住民產生切膚的關系;一方面視城市為容器,鮮少承認被其影響塑造。這些人的歸屬感要如何建立?
嚴飛:在討論如何建立歸屬感之前,我們應該先找到他們為什么沒有歸屬感。
我覺得有兩點。
第一點就是不平等。中國的戶籍制度讓有些人會覺得不平等,他們會缺乏歸屬感。比如如果我移民到北京,但是我跟北京人的權利不一樣,我就會覺得我對這個城市沒有歸屬感;我好不容易變成了城市的中產,在城市的外企工作,但是我的孩子還是沒辦法上學,被排斥,只能回原籍上學,完全談不上這里是“家”。
第二點是貧富差距的問題。有一些城市的貧富差距很大,就是說窮人和有錢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樣,那當然也會缺乏歸屬感。
如何去建立歸屬感?我覺得社會在制度層面盡量制造平等、盡力彌合差距之外,每座城市和每個個體,也可以做至少兩方面的努力。
對城市來說,每一個城市應該要塑造自己的獨特精神,比如北京的胡同精神、上海的海派文化等等,城市的精氣神可以區別于其它的地域,也能夠以其獨特的氣質影響城市中的人。
此外,對于生活在城市中的個體,我特別欣賞一種方式叫“城市漫游”—我知道大家平時上班都很累,但如果周末的時候可以不用躺尸,出去走走,或許就能換一種方式更好地認識我們棲居的城市。“城市漫游”的概念,是通過這種方式,看到這個城市點點滴滴的一些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閃光的地方,遇見一些有趣的當地人,看看那些好玩的劇目、話劇等等,我覺得這些都是漫游人的一種精神狀態,這種精神狀態也能夠讓人更好地融入城市、找到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