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新冠疫情提醒我們,現代社會是一個風險社會,由于社會高度系統化,任何一個小環節的漏洞,都可能導致風險的不可控。事實上,從歷史上看,幾乎每一次疫情都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風險,簡單概括就是“霍布斯式的醫學噩夢”。疫情導致人們的不信任,進而導致社會排斥,極端情況下,會出現一切人對一切人對戰爭。可見,災害之所以會給人類社會帶來風險,關鍵不在于自然災害本身的不可測性,以及它對人類生命安全的挑戰。而在于自然災害往往容易觸發社會危機,讓社會陷入解體風險。在這個意義上,在現代社會,如何保持社會適應力就顯得特別重要。
過去一些年,社會學家曾用“倒丁字型結構”“斷裂社會”等概念描述迅速城市化過程所催生出的新社會形態。在這些理論看來,中國在城市化過程不僅未能形成西方意義上的“橄欖型社會結構”,反而制造了一個剛性的社會結構:如階層固化。最近幾年城市白領階層亦彌漫著一股階層固化的焦慮,是在印證了這些觀念。應該說,有關社會結構剛性有余、彈性不足的觀察有一些經驗證據。其中最受詬病的就是城鄉二元結構。一般人都認為它制造了一個龐大的社會底層,使之無法順利向上流動,也是“倒丁字型社會結構”或“斷裂社會”的罪魁禍首。但是,從實踐邏輯看,這一解釋顯然有失偏頗。從歷史比較看,當前的社會流動要比過去方便得多。哪怕和20世紀八九十年代比,當前的社會流動要頻繁得多。農民進城的渠道越來越多,且幾乎破除了身份障礙;通過教育的階層晉升亦順暢許多,乃至于我們客觀上已經有了一個較為龐大的中產階層—這部分人群,不僅包括體制內的人員,還包括龐大的在市場競爭中獲取較為穩定地位的白領階層。
事實上,中國的社會轉型還未完成,當前的社會結構仍處于變動過程中,仍存在諸多變數。這一變數,也許是向著階層固化而去,但也可能是提供更多的機會,讓社會彈性更足。按照經典社會學理論,社會階層的分化是職業、教育、財富等綜合因素等造成的結果。從改革開放40余年中國社會變遷的軌跡看,所有這些因素都隨著市場轉型而來,市場機會的增加是社會彈性的經濟基礎。客觀上看,農民既有進城的自由,也有返鄉的權利。一方面,市場經濟的發展讓農民進城越來越自由,客觀上也越來越多的農民轉化為市民。另一方面,通過節制資本和政策保障,大多數農村資源留在農村,為農民返鄉留有巨大空間。如此,農村并非“底層”,而是充滿多種可能性的戰略空間。如果從社會適應力的角度看,我們或許會更為客觀地評價城鄉二元體制。從城鄉二元的角度看,城鄉之間因界限分明、等級清晰,其結果似乎是剛性的。但是,反過來看,恰恰是在城鄉之間設置了一道制度屏障,使得城市社會的系統性危機不太容易傳導到農村,從而使得社會適應力得以保持。比如,源自城市的新冠疫情,傳播到農村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距離;由于農村的社會治理體系比較有力,也使得農村疫情防控普遍比城市更為高效。
中國存在一個龐大的受保護的農村,并非現代化之恥,而是現代化之幸。它使得絕大多數民眾都獲得了在城市化進程中向上流動的機會;即便未能上升,也存在極大的彈性空間,在農村體面生活,等待時機繼續上升。更重要的是,農村其實是吸納社會危機的重要的戰略空間,它是社會適應力的物質基礎。當務之急是,如何將中國社會中由保護性的城鄉二元體制提供的彈性因素延續下來,而不是消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