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喜慶
曾 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
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
平原的盡頭
臨近深谷的懸崖上
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獨地站在那里
顯得寂寞而又倔強
它的彎曲的身體
留下了風的形狀
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
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在現代都市里,找尋一尊城市雕塑并不難,但是要在眾多雕塑中找到一個會心、走心的造型,卻需要閱盡千帆。這大概就是造型藝術與心靈感應之間的錯愕或吊詭。而在語言藝術中,詩歌的造型卻具有直達心靈的功效,尤其在我們閱讀曾卓先生的詩歌《懸崖邊的樹》時,就具有一種強烈的現代視覺造型感和蕩滌心靈的震撼。
短詩中聚合了多個空間方位詞——那邊、盡頭、臨近、深谷、懸崖上、那里,在有限的詩句中撐開了第一重空間。開闊的物理空間構造出了一幅寫實的田園圖景。進而在空間坐標中,作者著力定位出一棵在下放的農村最為常見的意象——樹,一棵被時代的狂風驟雨強行驅趕到邊緣的無名之樹。在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看來,文字符號定位是詩歌語言編碼的結果。而在這首詩中空間顯然是有邊界的,且是絕處逢生的邊緣處所。那么要打破絕境就需要新的語言編碼和思想建樹來支撐。既然現實空間已經變形,甚至扁平化,那就需要新的塑型。詩中往往承載著詩人詩性的智慧和沉淀的思想。海德格爾稱詩的“思想者”能夠把“神圣者之平靜下來的震動保持在其沉默的寂靜之中”。我們看到,這棵樹既不委曲求全,也不寧折不彎,而是以昂揚的、奮發的、嶄新的獨立姿態,超越現有空間的捆縛,獲得靈魂的飛升,于是飽經風霜的詩人拋出最后的點睛之筆——“像是要展翅飛翔”。
從視覺效果上曾卓用他獨特的素描筆法將“平原”和“立樹”構置在一個畫框內,給人一種塑型的構造感,這種塑型帶來了一種空間的立體效果。
在詩歌構建的語境里,時間往往是跳躍的,也是無形的。在《懸崖邊的樹》中,凌亂無序的時間概念,再一次被虛化,被拋擲進冷峻的空氣里。既然歲月無形,那就讓精神充盈填塞,恰恰是無形的風,在塑型中反襯出了樹的強勁和剛健。誠然,在特定的年代,風有著特殊的寓意。無論是東風與西風的意識之辨,還是深陷“胡風集團肖子”污名下的孤身鏖戰,都是現實社會“風”潮的一種模態。風是這首詩里唯一的“阻力”“反面”,但是我們看到了詩人對“風”的達觀和寬容,因為是風把樹從寬廣的平原吹到了逼仄的懸崖,然而,詩人的樂觀消解了對樹的悲劇命運的臆測,也截斷了對邪惡之風丑陋內幕的揭示,讓樹的有型的姿態——“剛毅和倔強”,去堅決迎擊風的無情碾壓。并且當詩人看到樹已經成長為展翼而飛的姿態時,有了一種超然釋懷和更為執著的信念,也許困境正是型塑這般精神和氣節的最佳利器。
不同于錢鐘書先生在歷經滄桑后,要把哲思“寫在人生邊上”,曾卓身處難中,即要把倔強的姿態“寫在懸崖邊上”。在晦暗不明的時期,一個飽經風霜的詩人,因“胡風案”在淪為階下囚的時候,他心中卻充滿著倔強、執著和希望。既然未來尚難把握,那就在當下矗立起心中的一座豐碑,一個信念和一個執著的目標。于是當由“物”及“人”,再從無形之風到有型之樹的雕飾,充盈著一種人文觀照個體信念的藝術價值。樹是執著向下而扎根的,同時又在努力地向上、向外生長,向上展翼出自己的飛翔姿態,用它的姿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整首詩采用了象征和暗示的技法,但是整個象征不同于一般詩人采用象征的“炫技”行為,而是讓整個空間充滿象征的氛圍。曾卓始終恪守著他“忠實于生活”的創作風格,讓技巧在無形中自然流淌。一切意象都是從他下放的勞動空間中自然采擷而來,更為可貴的是,在從“眼中之樹”到“胸中之樹”的創作中,每一行都是潛在層層遞進的,恰如藝術家的雕刻刀,刻劃出樹的有型生命。一步步將樹從“平原”推進到“崖邊”,從“孤寂”轉換為“奮發”,從直立于大荒,挪移向彎曲、危傾、飛翔,從外在的形體一直刻畫到風姿與風骨。如果說造型藝術長于在素材和質料中找尋審美頃刻和生命的可然律,并將其定型為動人的生命形態,那么曾卓的詩正完成了這種藝術跨界的自由聯絡,標志著他對生活質料醇熟的靈感構造。讓詩歌中樹的意象放射出時空定格中永恒的智慧光芒,也代表了他成熟駕馭生命意象的自由之境。
“化無形為有型”在各種藝術門類里,其實是非常常見的現象,但是要讓這種無形和有型在時空中縱行穿越,在人們的腦海中形成反復迭加的象征印象,就需要充分構建起藝術元素與欣賞者溝通的心靈通道。詩歌以它短小精悍的語言、蕩氣回腸的情緒和跌宕起伏的節奏,讓無形和有型在交互的回旋中形成一種生命迭加之后的藝術塑型。
越是在困厄時刻和僵化的空間中,博愛就愈加彌足珍貴。漢娜·阿倫特曾指出:“在時代變得極其黑暗,以至于對某些人群的洞察和選擇能力來說不再能夠從世界中撤離時,‘永恒之博愛這樣一種人性的出現,事實上就成為必然了。”追溯曾卓在《懸崖邊的樹》發表之前的30余年創作歷程,不難發現,他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執著熱愛,對文學創作的敬畏和真誠,對經世致用的恪守和踐行,對為人處世的達觀和坦蕩。正因為敬畏生命,也就對世間坎坷有了某種預感和預設的態度。他曾寫道:“生活像一只小船,航行在漫長的黑河。沒有槳也沒有舵,命運貼著大的漩渦。”(《生活》)這是他14歲時發表在漢口的《時代日報》上的一首小詩,還略帶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稚嫩和猶疑,卻同時有著直面生命坎坷的剛毅。35年后,他對生活中的險阻和困厄有了更為真切的感知,并且始終借助辦報刊(如《大江》報,《詩墾地叢刊》等)、寫文章、編劇作來傳遞光明的信念和大寫的人生關愛。他從不消極懈怠,即使“關牛棚”仍然筆耕不輟。友人劉緒貽在回憶錄中有過這樣一段記述:“在1955-1979這漫長的25年中,曾卓雖然處在極端屈辱與艱難、苦澀而無奈的困厄環境中,但他始終保持著自尊、真誠、堅毅和信念。有人用‘好人概括地評價曾卓,說他‘總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真誠善待每一個人(包括有負于他的人)”。這段回憶,讓我們看到了曾卓的博愛,文如其人,那是從生活的淘洗中淬煉而出的真精神、真性情、真風骨。越是身處險境,就越想借助寫詩,向那些同樣的命運遭際者傳遞信心和力量,讓無形的博愛意志灌注進鏗鏘的立體詩行。
綜上所述,“有型”之樹與“無形”之精神,被自然融合在詩的意境之中。化“無形”為“有型”,塑造出了一尊精神的雕塑;又讓“無形”歸于“有型”,則是透過立樹變型的姿態召喚一種滿滿的正能量。“有型”之姿與“無形”之質相互迭加,構筑起了一組傳遞時代信念的符號序列。時過境遷,仍然令人讀之親切,這已經無關乎對于“七月派”詩人曾卓及其1970年代詩歌的那種傳記式解讀,而是已經觸摸、感知到了詩本身的機能和價值。《懸崖邊的樹》正是這樣一首可以穿越時空的詩,讀之可以擊退苦悶和彷徨,戰勝頹廢和焦灼,這也正是詩歌本體中所隱匿和永恒持存的精神所在。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當代文藝審美共同體研究”項目編號:18ZDA277;河南省高校科技重點項目“融媒體視域下河南文學創意產業發展研究”項目編號:19A870001;河南省高等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融媒體背景下高校文學課堂教學模式改革與實踐研究”項目編號:2019SJGLX36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