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相儒
摘要:川端康成的小說,在環境描寫上重視人物瞬時的感覺書寫;在事件上,有意地蕩開政治風云,描寫人物的感情糾葛。這種對景物、情感、事件的“小”書寫,一方面是受新感覺派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對時局的回避,對民族精神的關愛,再者是川端康成對平治文學的向往。
關鍵詞:環境;事件;小;原因
日本學界大都認為川端康成的創作與現實存在一定的距離,甚至有脫離現實的“孤兒”傾向。他的作品多以簡潔的故事描寫樸素的哀愁,幾乎從未正面渲染過與社會問題相關的元素。其主動規避現實的創作意識恰恰體現出其獨特的書寫“小”的文學特征。
一、環境的“小”繪
首先,對景與情的小繪。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主席在致授獎辭中說到:“《古都》以毫不夸張的感傷,動人心弦的手法,將神社佛閣、工匠薈萃的古老街衢、庭院、植物園等種種風物,敏銳而精細地表現出來。作品充滿了詩情畫意?!薄豆哦肌穼拔锏拿鑼懜裢鈧魃瘢覍θ宋锏那楦邪盐盏姆浅N⒚睢2徽撌枪适麻_始時千重子鐘心的紫丁地花,還是北山的村落、杉樹亦或是平安神宮的青松、綠水與紅櫻,似乎是一幅曼妙的京都畫卷徐徐展開。
而且,用柔軟的筆觸描寫景物,也能刻畫人物的內心。在春日里看到紫丁地花時,千重子細膩敏感的少女心思繪寫生動:“千重子時而在廊道上眺望,時而在樹根旁仰視,不時被樹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動,或者勾起‘孤單的傷感情緒?!弊髡邔θ宋镉|景生情的瞬間感覺書寫仔細,情感的體驗與景物的盛衰似乎有了交融。此種寫法與中國的婉約詞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如李煜《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惫录胖?,似乎是跨越時空的。但是,川端康成筆下人物的“物哀”,又不能簡單地與婉約詞對等來看。同樣由物引起的孤寂感傷之情,李煜在背后寄寓的是亡國之思,是國家的悲痛引起心靈的慟傷。而川端康成在二戰后塑造的千重子,抒發的似乎只是自己棄兒身世之悲的孤寂。
其次,對物的小繪。如《雪國》中島村再次回到溫泉旅館時,對飛蛾的描寫:“好像貼在紗窗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黃褐色的觸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綠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長。對面縣界上連綿的群山,在夕暉晚照下,已經披上了秋色,這一點淡綠反而給人一種死的感覺。只有前后翅膀重疊的部分是深綠色?!辈黄鹧鄣娘w蛾,川端康成卻用大量的顏色點染來描繪它的小、冷、死寂,島村在此刻的生命體驗,也彌漫著凄冷與感傷。
二、事件的“小”記
《古都》中,千重子與苗子撲朔迷離的身世、姐妹倆與秀男的愛情糾葛、太吉郎家店鋪難以維持的和服批發,一系列的事件在詩情畫意的京都里感傷而又朦朧。但是,這些事件的書寫是拋開了政治意圖的小敘事,雖然寄寓了一定的文化失落的愿景,總體的情節卻仿佛游離與世俗之外,對政治漠不關心,個人的情感體驗達到了極致的書寫。同樣,在國家動蕩不安的年代,《雪國》既未追隨日本帝國侵略政策,歌頌侵略戰爭,也未像小林多喜二的《為黨生活的人》那樣,正面批判和反對侵略戰爭。它把背景設置在遠遠離開東京的雪國及其溫泉旅館,并以駒子和島村的邂逅為題材,表現他們的愛情糾葛和游覽活動,眼前所見即他們的生活,外部現實的冷酷,與他們仿佛毫無關聯。當然也會有例外《山音》通篇未在戰爭元素上過分著墨,但同時又以其中人物切實的精神問題影射民眾面臨的巨大精神危機。小說中,民眾行走在戰后殘裂的土地上,生活在工業文明步步逼近的機械化浪潮中,對戰爭的記憶遙遠而平淡。主人公信吾一面面臨被社會遺忘的尷尬,一面對看不到日本民族的未來心生憂慮。
總之,在川端康成的文學圖譜里,無論是唯美純潔的雪國,還是茶香蒙蒙的鐮倉,大都不見戰敗后的壓抑氛圍和揮之不去的陰云對民族精神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傳統文化的消逝也只是淡淡寫來。千重子的感傷體驗、島村對愛的空虛、菊治有些變態的感情經歷,似乎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但是,字里行間仍可見戰時及戰后生活中,社會秩序長久地陷入崩潰,傳統的茶道技藝日漸失落,傳統的手工織機的逐漸消逝。這一切感覺,藏在作者對事物描述的背后。
三、川端康成“小”的書寫原因
首先是川端康成“新感覺派”的理論主張。他說:“有我而有天地萬物的存在,自己的主觀內部存在天地萬物。用這種心情去觀察事物,就是強調主觀的力量,就是確信主觀的絕對性,這里有新的喜悅?!币谩拔业闹饔^存在于天然萬物之中的心情去看待事物”。持著這種觀點的川端康成,無怪乎在字里行間都流露出強烈的自我感官體驗。
其次,從戰時到戰后,政府對民眾的精神施壓從未消失,對言論自由的瘋狂壓制亦未消減。在此境況下,川端康成曾選擇回避時局而沉潛于日本古典文學中,最終選擇以一條“最消極的合作、最消極的抵抗”的方式繼續寫作,選擇借助文學隱秘地抒情,揭露社會問題的本質。
另外,除去時局的約束,川端康成對文學“小”書寫的原因,大概還因為向往平安王朝文學創作傳統的緣故。川端康成曾多次強調自己對日本傳統文化,尤其是平安時期文學的向往。平安王朝在歷史上雖是一段文明繁榮的時期,卻也因為攝關政治下的矛盾重重以及藤原氏內部的爭端,在風平浪靜之下始終波濤暗涌。盡管如此,平安文學在總體上依舊呈現出淡雅清韻,并習慣于在樸素的自然風物中透露隱約的哀愁。正如呂元明先生所說:“平安文學作家一般是避開正面描繪政治問題的,故‘物哀極少觸及尖銳的政治社會問題,而追求深沉的內省?!币虼?,平安文學的風骨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川端康成在創作中融入山水自然的情趣,極具物哀、風雅與幽玄的元素,并對政治及社會問題刻意淡化。
總之,川端康成以其獨特的經歷與文學主張,從一個小小的洞穴窺視世界的景物與人情,對小說“小”的書寫成全了他“孤兒”的身世和作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