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自己與文學的連接點
——郭垚印象

◎郜元寶

郭垚2014 年以總分第一考入復旦，跟我攻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2018 年順利畢業(yè)，已在溫州大學文學院工作兩年。現(xiàn)在還來談我的“印象”，豈不有些過于隨便？難道我對郭垚只有一些零散飄忽的“印象”嗎？

但仔細想來，也誠然只有一些印象。這幾年手頭博士生太多，能力精力都顧不過來，不得已只好“因材施教”，花更多心思在寫論文明顯困難的同學那里，對郭垚這樣底子比較硬的就未免“放養(yǎng)”，聽憑他們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平時交流不知不覺便稀少了。郭垚生性活潑，口沒遮攔，不論什么場合都不憚于放言高論。但她也有深沉的一面，露在外面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這種性格頗適合做文學研究，但也令我雖然跟她師生相處四五年，自忖對她的認識還很粗淺。

其實我對其他同學的認識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郭垚這種活潑與深沉雙劍合一的個性特別提醒我，每個人都會有旁人輕易不能了解的地方，要公開談論哪怕你自以為十分熟悉的人，也不能冒充“知音”，你所談的充其量只能是一些印象而已。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直到最近才突然明白，原來自己已經(jīng)妥妥地跨入老教師行列了，而研究生們都是我孩子的年齡。不說“代溝”，至少也會有隔膜。這不僅影響彼此的相交相知，也會影響到我們對文學以及文學研究的認識。

郭垚博士論文《1990 年代以來的下崗題材小說》，題目是她自己定的。這并非熱門或現(xiàn)成的題目，開題時，老師們都對她選擇這個一看就有幾分棘手的題目感到意外。但我想這也正顯出她的主見。或者可以說，是她找到了自己跟當代文學的獨特連接點。

我們這批“60 后”起初弄當代文學批評，多半跟著1980 年代以來自己并無甚深介入（或根本“不在場”） 的各種文學潮流而載沉載浮。我們不像前面的知青一代，思想基本成熟之際正好趕上“新時期”，容易找到生活經(jīng)歷與文學運動的連接點，天生有一種“詩是吾家事”、舍我其誰的氣度。比較起來，我們“60 后”總有點置身局外的感覺，總是傾向于做相對超然的旁觀者。直到一批1960 年后出生的作家登上文壇，這才似乎有了一種碰到“自己人”的感覺，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自己人”都很迷惘，他們擺弄的“現(xiàn)代派”“先鋒文學”據(jù)說是用漢語書寫的“某種外國文學”。在他們身上，我們也只能隱約看到自己一代人與當代文學的血肉聯(lián)系。

在這個意義上，郭垚倒是有點隔代親。她很快就像知青一代那樣，有意識地確立起自己與當代文學的最佳連接點。這就是她的父輩所遭遇、她本人青少年時代也實際經(jīng)受過的國企改制與工人“下崗”的重大社會現(xiàn)象及其在當代文學中的呈現(xiàn)方式。

我一開始就感到郭垚找對了題目，也高度贊同她的總體設(shè)想，即論文重點必須是探討“下崗”現(xiàn)象為何在1990 年代以來小說中始終不那么令人矚目。關(guān)于這個問題，包括論文的具體寫法，我們有過反復討論，但很多時候意見頗難統(tǒng)一。事后反思，這多少就跟“代溝”有關(guān)吧。

比如，據(jù)說現(xiàn)在論文盲審時，專家們一般都無暇顧及細節(jié)，而更多關(guān)心總體布局與章節(jié)安排。但我仍然習慣性地強調(diào)，郭垚論文若要有所突破，只能靠細節(jié)取勝，即必須盡可能全面收集整理相關(guān)作品，從作品細節(jié)出發(fā)提出自己的想法。但郭垚起手之時，似乎對作品已胸有成竹，卻被若干理論問題（“題材決定論”“改革文學”“新寫實”“新歷史”“新左翼文學”） 弄得遲遲不肯動筆。我勸她暫時放下理論問題，不妨先從作家作品個案做起，后者才是論文的主體工程，而要完成這個主體工程，不可能一揮而就，只能靠集腋成裘持之以恒的功夫。但任憑我如何焦唇弊舌，她總是按兵不動，只一個勁地琢磨那些理論問題的來龍去脈。

這曾讓我非常焦慮。但事后我得承認，如果不先弄清楚她所說的圍繞重大題材而打造起來的當代中國特有的“社會生活—文學作品循環(huán)動員模式”，就無法順暢地解釋與“下崗”小說有關(guān)的一系列問題。從這里發(fā)表的《下崗題材小說的“隱身”與“復出”》，即她博士論文“緒論”部分，就可以看出她為了論文的這個主要抓手確實付出了大量心血。沒有這個“緒論”，下面文章真不好做。而澄清了這個問題，接著闡發(fā)關(guān)乎“下崗”的諸多文學現(xiàn)象，就果真有點勢如破竹。在討論這個抓手的過程中，我受她啟發(fā)，寫過一篇《“重大題材”再議》。等她論文初稿出來后，我發(fā)覺自己文章的材料和眼界都很有限。好在畢竟留下一段“教學相長”的證據(jù)，他日想起，尚可一笑耳。

但也可能正因為郭垚在“緒論”部分以及后面其他理論問題上糾纏太多，她在作品細節(jié)部分的完成度與我的預期多少還是有幾分距離。理論剖析誠然滔滔不絕，但有些地方還是缺乏更充分、更精準、更具說服力的來自細節(jié)的闡釋與支撐。

再比如“新左翼文學”（她有時稱之為“新左派文學”） 的提法。這不僅是“緒論”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構(gòu)成論文的一個獨立章節(jié)。我并不反對這個提法，對此也并無什么成見，只是覺得究竟應該如何看待“新左”理論與“下崗”文學的關(guān)系，“下崗”文學是否可以納入“新左翼文學”，還有待斟酌。事實上除曹征路之外，郭垚在具體分析東北、華東地區(qū)、武漢等地一批不同年齡段作家的“下崗”小說，尤其東北的“鐵西三劍客”，江蘇的魯敏，上海的李肇正、程小瑩、路內(nèi)、張怡微等人的作品時，也并未完全遵循、更沒有完全采用“新左”或“新左翼文學”的思路與話語。“下崗”小說之“復出”是拜“新左”理論所賜，二者存在某種因果關(guān)系，抑或“新左”理論只不過是與“下崗”小說同時出現(xiàn)的一種思潮，二者只有局部交集，并不像1920 年代末“革命（左翼） 文學理論”與“革命（左翼） 文學創(chuàng)作”那樣密不可分。郭垚應該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但預先戴上一頂理論桂冠，總有些令人感到氣悶罷了。

本來郭垚還要在“下崗”小說之外更多地旁及“新寫實”小說、先鋒小說與新歷史小說。當初我們商量論文的整體框架時，都以為正是這些文學現(xiàn)象接踵而至，客觀上令“下崗”小說不得不“隱身”。但一則論文篇幅有限，二則隨著研究的深入，郭垚發(fā)現(xiàn)真正使“下崗”小說不得不“隱身”的首先倒并非上述文學潮流，而是它們在共同的“題材杠桿”和“循環(huán)動員模式”支配下“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臺”，所以論文在這些部分就不做過多展開。這樣，倒是給“下崗”小說的“前史”，尤其某些另類的“改革文學”留下了足夠的論述空間。這里發(fā)表的《鄧剛的“非典型”改革小說》，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豹——尤其可以從“非典型”的改革文學中感受到郭垚開宗明義所說的“只見改革、不見下崗”。

郭垚另一個用功甚深的領(lǐng)域是網(wǎng)絡(luò)文學。“下崗”小說與網(wǎng)絡(luò)文學本來就有交叉，比如郭垚強調(diào)，擁有大量網(wǎng)絡(luò)粉絲的班宇、鄭執(zhí)就與蔣峰、雙雪濤明顯不同，但論文提交答辯之前篇幅已滿，不允許她再把網(wǎng)絡(luò)文學拉進來。跟上述幾個具體問題一樣，究竟應該如何處理網(wǎng)絡(luò)文學與“下崗”小說的關(guān)系，將來論文出版時還可以作進一步考慮。郭垚精力充沛，思維敏銳，觀點犀利，雄辯過人，我想她肯定會成為一個深受學生歡迎的好老師。她目前正經(jīng)歷著一個“青椒”的甘與苦。但愿她的精力不要完全傾注于上課和其他壓在高校教師身上多如牛毛的事務性工作，盡快將博士論文修改出版。我相信這將是當代文學研究一個值得期待的收獲。是所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