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淳耀
《孔雀膽》上演之后,許多看過的朋友們都在談論,有的贊嘆故事的悲壯,有的卻在討論它所表示的歷史意義和教訓。而我是把它作為戲劇化了的悲壯故事看的,不想多去究詰歷史意義和教訓。這一方面固然由于自己對歷史沒有研究,不敢輕率論列是非;另一方面也因為我讀了作者介紹這個劇本的文章,使我生出了這種想法。

在《孔雀膽》的故事中,作者曾說到他寫這劇本的動機:“本來我是打算在這暑期把宋末抗元史中的釣魚城的故事戲劇化的,因此讀了好些關于元史的文獻,但在中途我的興趣卻被阿蓋吸引去了。”可見作者并非先把這段史實的意義教訓安排定了,然后去蒐集材料,寫成劇本,借藝術的力量向觀眾演說這些大道理。而是在讀歷史時無意中觸發了少年時代的一段回憶,阿蓋的不幸和貞烈再一次激蕩起作者深深的同情。四幕五場的大悲劇,就在這種洶涌的同情之下,一氣呵成。正因此,作者并不以歷史的事物所拘束,而更多依照于自己豐富的想象力來構成這個悲哀壯烈的故事。譬如在人物上,關于阿蓋公主的資料,既只有一個輪廓,想來未必就說明她是一個漢化很深,十足的賢妻良母吧。作者為了要把阿蓋公主描寫成最完美的女性,因此便把一切舊日婦女的美德都放在她身上了。又如王妃的淫惡和車力特穆爾的奸邪,歷史上并無記敘,作者所以賦與他們這樣的性格,只是為了反襯出公主的賢德。再如段功的“豁達大度,公而忘私”,也是不見記載的,作者因為同情我們的女英雄,才把她的伴侶描寫成一個“豪杰”。從情節上來說,王子穆哥,歷史上已說明是“被驅赴滇海死”的,作者卻故意改成被王妃毒死,目的是欲以這慘痛的事實來顯出公主的孝悌。又如車力特穆爾向公主的求愛自供,也毫無歷史根據,作者編造出來使觀眾對公主的貞烈得到更深刻的印象。其他的例子還很多。總之,全劇的精神是維系在阿蓋這一個中心人物上面。她的悲壯的故事便是全劇的靈魂。不但如此,作者描述的方法也與這種精神相應。當表現在《孔雀膽》中的,是兩極端的善與惡,善便極善,惡便極惡,兇悍和賢淑,忠貞和奸邪都渲染得十分鮮明,再加上奇巧曲折的情節,便把全戲裝點得繽紛燦爛,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氣氛,使我們不知不覺沉浸在作者洋溢的才思和熱情當中,因此,也就不大感覺作者對歷史的分析和啟示了。
由于這些原因,我便不想把自己注意力放在劇本的歷史事實及其意義教訓上面去,卻寧愿把它當作一段動人的故事看。就我所知,和我持同樣態度的觀眾,也頗不乏人。對于這樣的觀眾,《孔雀膽》的感人的力量是可驚的。下面就是一個實際的例子。
由于寄居在一個軍事機關中,我偶然聽到十幾位戰士在談論他們對《孔雀膽》的觀感,他們幾乎全體都被它感動得落淚了。這些戰士都曾經歷很多的戰斗,親眼看過許多悲慘的事情,平時從不曾看到他們落淚的,好奇心驅使我非向他們問個明白不可了。
“《孔雀膽》好看嗎?”
“好,好。”好幾個一齊急口的回答。
“我是不懂歷史的,昨天聽杜同志對我們說段功是漢人,不該幫蒙古人的忙,可是昨天我聽戲上說的,仿佛段功是個半倮倮。杜同志說的對不對,我也弄不清,單說戲,那是極好看的。”這是一位戰士想了一會以后的回答。
“陳同志,告訴你,看戲我是從來也沒掉過淚,只這回真忍不住,眼淚自己就花花的流下來了。我還不算哭得厲害的哩,坐在我前面那三個婦女拿手巾掩著鼻子嘴,噓噓的盡抽氣。我留心看一下,滿戲園子哭的人可多著呢。”又一位搶著講了。
“陳同志,你看過沒有?你哭沒哭?看這戲不掉淚的,真心腸狠呢!”他們問起我來了。
“你們說這戲這樣好,到底你們覺得好在哪兒①“哪兒”原文作“那兒”,下同,不另注。呢?”我再進一步的追問。
這一問引起了片刻的沉默。本來戲把他們感動了,這戲就好,為什么還要問好在哪兒呢?他們沒想過這問題,但最后他們還是給我答復了。下面便是其中幾個人的意見:
“這我們外行,就是那個車力……,那個奸臣可惡,真把我給恨死了。那位從橋底下跳出來的人把他刺死的時候,才解恨,真痛快,臺下多少人鼓掌啊!大家都說再刺一劍,再刺一劍。還有那王妃也壞,心腸真狠呵!毒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就是那個公主真是好人,梁王誣賴她毒死王子,她知道是王妃干的,她可不說,寧愿自己死,替人家受罪。那時我急得跺腳了,怎么她不說呢?陳同志,你說是不是因為她怕害了王妃?還有她勸段功走,段功不肯走,和后來公主和孩子分別兩個地方,真可憐,我們大家眼巴巴的望著她,公主一開口,我的心都軟了,不由得鼻子發酸。”
“段功真能顧全大局,公主那樣勸他走,他都不肯,就是死得好慘啊!”
“這戲太悲了,你看死了那多好人。”
從他們的話中,我找尋出《孔雀膽》的所以能這樣感動他們的道理來了。很簡單,這段悲壯的史詩是深深打入他們好善疾惡的內心了。為什么《孔雀膽》很博得那么多觀眾的眼淚呢?也就由于疾惡好善的正義感和同情不幸者的惻隱心,在最大多數的人身上是存在的。《孔雀膽》恰恰是訴之于人心深處的這種正義感和惻隱心的。所以在越純樸的心中,它便越能博得同情。
關于阿蓋公主的故事,在川滇一帶,流傳頗久,可惜不曾聽人擺過這段典故,不知道《孔雀膽》這個悲劇的最初的素材究竟怎樣。但想來定也很動人吧。一般民間故事都很簡樸,但卻具有特殊感人的魅力和異常堅韌的生命,它在人們的口上傳遞著,無論陋室或者豪門,它飛到的地方,到處都能生根。故事里的英雄被千千萬萬人熱愛著,代復一代的歌頌著。譬如在我生長的北方,孟姜女的故事幾乎是家喻戶曉的。江浙一帶人人都會講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們兒時聽家人講過,以后長久都難忘懷。雖然成長離鄉,早不再想起它,可是一經人家唱起那述說孟姜女哭夫的十二月調,或者暮春時節,梁山伯和祝英臺在窗外啼囀的時候,這些故事便又會帶著童年的記憶和鄉土的愛戀,重新浮現到我們的心上來,使我們剛到說不出的親切和感動。我在想,滋潤者我們作者的筆尖的,難道就是這種感情嗎?被詩人推上舞臺的阿蓋公主的故事,依然保有民間故事這種特殊的感人的魅力,當然在豐富的想像和熾烈的感情中,它是蛻化了,新生了。
《孔雀膽》所以能這樣感人,除劇本外,當然要歸功于全體的演出的人員,特別是演員,我們要向他們道謝!
(原載重慶《新華日報》1943年1月19日第4版《新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