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1
侯德云的兩篇小說,我先讀《無妄》。讀上幾行,便忍不住笑。他寫老天吝嗇,一滴雨也不肯下——“五月不肯,六月不肯,七月還是不肯,這要是個娘們,一連三個月不肯不肯的,非得讓爺們給踹個仰八叉不可”,故事在這幽默風趣的敘事調子中開始了。一時間,我對語言的興趣遠遠超過故事,不管故事如何,單憑語言的生動和質感,就能吸著我把小說讀完。真是文如其人,讀小說猶如坐在作者面前聽他說話,嘻哈中不時一語中的,給人以直擊真相或本質的透徹感,開心又爽快。作者一直主張小說的語言要靠近口語,而這口語,是生活中活人的口語。《無妄》成功地實踐了作者的主張。還看小說:養牛戶趙貴家斷水,只好用礦泉水飲牛。“牛對礦泉水一點意見都沒有,一張張扁平的大嘴巴扎進水槽,滋一下,又滋一下,三下五下,水槽就見底了,然后抬頭,瞪著牛眼,往趙貴臉上瞅。趙貴心說,媽個巴子,這是沒有喝好啊,趕緊吆喝雇工老張,給牛添水啊,添水。”口語自帶氣息,用它敘事,有聲有色,讀者好像站在水槽邊上,被牛和牛主人的狀態感染。我對“給牛添水啊”的后面又加“添水”兩字特別有感覺,這是口語節奏,語感也好,更主要的是,主人被牛瞅得心頭一熱的情緒在語言的節奏中活靈活現。
縱觀《無妄》全篇,敘事語言中生活氣息飽滿。使用有生活氣息語言的人,一定對小說語言有覺悟。有生活氣息的語言,不是俚語成串,土話連篇,讀起來疙瘩別扭。俚語土話對于一般讀者來說,是“死”的語言,而有生活氣息的語言是活的語言。它雖然來自生活,來自民間,但經過使用者去粗取精的錘煉,變得準確、生動而且流暢,流暢得像一口氣,自然貫穿于作品,讀起來舒服,《無妄》就是這樣。開始我還注意作者語言的獨特,讀著讀著,作者的聲音融化在人物的糾結中,與趙貴、劉忠的生活渾然一體,我的注意力也從語言移到人物的活動。作者敘述語言的變格,說明有生活氣息的語言天然具有代入功能。吸引讀者進入作品,進入人物空間,是這種語言使用的一種境界。汪曾祺在談小說語言時,反復說“語言具有內容性,語言是小說的本體”。《無妄》恰從一個角度,幫我理解老先生的話中之義。
《無妄》中的敘事語言幽默,幽默中又有一種嘲諷的意味。語言的幽默和嘲諷,體現了作者的氣質,體現了作者看人間真相的態度。在《無妄》中,作者看透趙貴的尷尬,帶著一臉壞笑,看他自作自受,最終掉進自己挖的坑里。同時嘲諷中有溫潤,有善意,他希望趙貴有所覺悟,別再糾纏于自己是不是笑柄,自省、收斂,與劉忠融通感情,擺脫眼前的道德危機。
2
讀《把兄弟》,我想到侯文詠一本書的名字,那本書是《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用“沒有神的所在”來形容《把兄弟》再合適不過了。“當價值不在,一切只剩下欲望時,生命會變成什么?”這是對《金瓶梅》的追問,用它也可追問《把兄弟》。
小說中,混混巫大路從小追隨牟衛東,牟衛東有一絕,每到掯勁時,敢對自己的大腿出手,鐵錐尖刀下去,鮮血一出,啥事都不是事。牟衛東在工廠當組長,車間副主任找碴兒,巫大路不忿,一刀捅去,被判十年。出獄時,牟衛東已成富翁。巫大路做了牟衛東的副總——實際上是保鏢勤雜,不過酬勞不低,掙年薪。牟衛東病了,高人指點他,唯有男女雙修,才能根治他的頑癥。他讓巫大路找處女,聲稱錢不是問題。為保住自己的錢路,也讓女兒完成原始積累,巫大路和妻子合謀,唆使女兒賣身,最后人財兩空。幾個爛人的糗事,聽了都嫌耳臟,而作者不信邪,非把爛人糗事拿到臺面,讓它登上大雅之堂。小說家嘛,沒有不能用的素材,沒有不能寫的故事,粗俗在他們筆下同樣會生發出意義。借用澳大利亞小說家托馬斯·基尼利說過的一句話,就是“取決于小說能否讓原材料增值”。
關鍵是,作者在講這個故事時用什么樣的姿態。這里,作者采用的是嘲諷姿態。正因為這嘲諷的姿態,才使這部中篇讀起來感覺舒服,超越了臟兮兮的情色。
作者以嘲諷為文學工具,拿爛人糗事說事,在嘲弄中徹底裸露金錢至上的環境下人性的卑微、扭曲、丑陋。作者的嘲諷首先表現在敘事的口吻上。巫大路不過是個小混混,名副其實的鼠輩,但他一開上牟衛東送他的霸道,便來了精神,像打了雞血,小說寫道:“巫大路喜歡這個名字,霸道。無論是坐騎還是做人,他都喜歡霸道。潮人的意思你懂吧?這年頭不霸道還能叫潮人么?”這是小說開頭,隨后,一直到小說結尾,作者都用這種口吻敘事。這口吻讓讀者明顯感覺到,作者在無情地戲弄巫大路、牟衛東,還有巫大路的妻子二葫。特別是對巫大路,鄙視他把牟衛東當燈塔,照著樣子放縱欲望,同時又為他的卑微和墮落而悲哀,作者的鄙視和悲哀都在嘲弄的口吻中。讀小說第八節時,也就是巫大路去“芳芳美容美發中心”找小琴的那一節,如果忽略了作者的敘事口吻,感受不到作者的嘲諷,那就會把這一節讀成巫大路的一次尋歡,讀到的只是情色。
作者的嘲諷,還表現在對荒謬的設計上。牟衛東說錢不是問題,巫大路想象的“不是問題”,對于牟衛東這個億萬富翁至少會出八百萬,于是他把這個數字當真并告訴妻子,于是一家人做起發財夢,包括他們的女兒小葫。牟衛東不明就里,興致勃勃謀劃將來小葫結婚時給她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小葫以為他反悔,翻臉大罵,導致牟衛東眼皮一翻、臉皮一僵,倒地成了植物人,與死無異。巫大路受到刺激,也學兄長的樣子中風倒地。這對把兄弟自作自受,應了兩句老話:欲敗度,縱敗禮;自作孽,不可活。荒謬情節的設計嘲諷意味十足,活現作者的辛辣和憤世嫉俗。有人在考察嘲諷的詞源時指出,撒丁島有一種植物,人吃了會死,而死了的人,臉上都帶著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嘲諷。
嘲諷看似幽默風趣,但其內里卻嚴肅凝重。金錢異化人,欲望扭曲人性,結果使巫大路和牟衛東的世界沒有精神、靈魂、價值,只有肉體滿足、金錢算計。面對異化扭曲,敏感的作者感受到了存在的無理性和精神上的無依無靠,厭惡、嘲諷,同時又焦慮,又悲憫,心有痛感。因為巫大路、牟衛東不是個別的存在,我們就生活在一個欲望、物質、實用、功利盛行的世界里,像他們這樣揮霍放縱、撒歡活著的人多了,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講靈魂的純潔、講生命的形而上,會有嚴重的錯位感和挫敗感。荒謬的不只是世界本身,還有那些對人的生存境界抱有幻想的理想者,想用精神的清澈與世界的污濁對抗,同樣荒謬。在這一點上,加繆的思想更加絕對,他認為這荒謬就是后者。
《把兄弟》止于嘲諷,把對“生命變成了什么”的追問留給了讀者,或者說隱藏在敘事中。
3
兩篇小說中的人物關系設置值得琢磨。
《無妄》中的趙貴與劉忠,是對抗的關系,他們在對抗中相互作用,相互完成。早些年兩個人關系融洽,作為鄰居彼此照應,偶爾還湊到一起喝上幾盅。后來女人斗氣,導致劉忠的妻子病亡,兩家由此結下梁子,趙貴與劉忠逐漸成為冤家。有趣的是,這對冤家不打斗,只較勁。劉忠在妻子死后,暗中憋著一股力氣,要跟趙貴好好較量一番。他本來擅長侍弄果樹,現在精益求精,成為千里挑一的蘋果大戶。而趙貴也不示弱,養奶牛從幾頭養到十幾頭,規模大,方法精,也是遠近聞名的養牛能手。和劉忠比,趙貴更愛挑釁,他把家搬走,留下養牛場和劉忠相鄰,臭味蒼蠅讓劉家苦不堪言。兩個人的關系越來越僵,兩個人的事業越干越大,較勁成為他們做事的原動力,在較勁中,他們彼此從對方身上獲取能量,最終實現了自己。
這種對抗人物關系的設置,既利于完成人物,也推動情節發展,兩個人的斗氣是小說敘事的主要驅動力。趙貴打井,必須拆掉劉忠家的院墻才能把機器運進來,劉忠是他打井的唯一障礙,而這障礙是趙貴在以往的日子里自己故意設置的,全篇的情節就是圍繞趙貴借力拆掉這個障礙來展開。不管趙貴怎么抓心撓肝,到頭來還是白折騰,因為他破不了因果定律。對抗人物關系的設定,為情節提供了因果效應,而作者就是憑借因果關系使故事發展起來。
《把兄弟》中的巫大路和牟衛東,是一種鏈條、連鎖關系,他們之間相互映襯,相互影響,各自的人生軌跡和結局都與對方有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對方。巫大路還是小屁孩時就崇拜牟衛東,隨后的人生都和牟衛東捆綁在一起,蹲監獄、娶二葫、賠女兒,事事必有牟衛東,連結局也是如此——牟衛東成為“植物”,他便中風。反過來,牟衛東作為巫大路的“燈塔”,做的每一件事都給巫大路深刻影響。牟衛東大腿上疤痕累累,其中兩塊影響著巫大路的人生。小說具體寫了這兩次自殘:一次是瓦城北郊的大板牙帶著三十多人圍住牟衛東他們七八個人,大板牙用五齒糞叉頂住牟衛東的前胸,危急時刻,牟衛東把手中的鐵錐狠狠扎進自己的大腿,嚇得大板牙扔掉糞叉,轉身就跑。這一扎,把巫大路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在心中,牟衛東的偶像地位便牢不可破了。另一次在巫大路坐牢之后,牟衛東怕巫大路喜歡的二葫跟了別人,就找她,讓她等著巫大路出來。二葫不應,他把一把尖刀扎進自己的大腿,并說讓她結婚吱一聲,“哥去趕個禮”,二葫身子一挺昏了過去。牟衛東為巫大路留住了二葫。
巫大路和牟衛東在走向人生結局的過程中,你牽著我,我連著你,不分主次,互相給力。這對把兄弟的連鎖作用推動情節發展,直到結局。
而且巫大路和牟衛東不是孤單的,他們身后還有家人,家人和他們一起構成牽連的雙方,一起給這對把兄弟的連鎖反應提供動力。牟衛東的一對兒女,受過教育,不同于父親,在他們眼里,巫大路夫婦就是人渣。牟衛東一病,巫大路的人生便進入緊張狀態,他真正怕的是牟衛東的這對兒女,如果牟衛東死了,現有的一切歸零,所以他才舍出女兒小葫。恰恰是這個小葫不是善茬兒,發現“錢是問題”時勃然大怒,把嘉士伯一摔,破口大罵,刺激牟衛東瞬間“植物”。牟衛東一“植物”,巫大路意識到歸零就在眼前,急火攻心,頓時中風。這時的小葫是施動者,她的這把力,把牟衛東和巫大路推向命運的結局,把故事主線推向高潮。
把兄弟的互助關系,也給故事以趣味,講起來好玩,讀起來也好玩。
4
侯德云不像別的小說家那樣用空白給讀者施壓。《無妄》和《把兄弟》不混沌,不留白,清晰度高,故事的來龍去脈、人物想什么干什么都交代得明明白白,沒有門檻,容易進入。這種清晰度來自于作者的敘述視角。表面看,兩篇小說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是作者的,但作者的目光一直盯著小說的核心人物,即《無妄》中的趙貴《把兄弟》中的巫大路。《把兄弟》中有一節例外,那就是第五節,二葫和女兒小葫攤牌的那節,作者的目光從巫大路轉到二葫。作者的敘述始終跟著趙貴和巫大路走,貼著他們的感覺寫,寫他們時又如上帝,全知全覺,人物所想所做一覽無余。作者盡最大可能給讀者足夠的信息,以此保持讀者的閱讀興趣,也正因為這樣,讀者讀起來才輕松,不用花費腦筋去猜小說省略了什么。
以我對小說——特別是對短篇小說的理解,堅信小說的力量源自小說省略的部分。這種理解是基于對卡佛、海明威、塞林格、莫拉維亞短篇小說的閱讀,他們常常把人的靈魂樣態隱藏在小說的空白處,用實踐證明小說的空白處才是小說的門道所在。小說的空白,不是空著不寫,更多時候是混沌,是不確定。小說的味道往往就源自這種不確定性。侯德云這兩篇小說看似寫得很滿,提供的信息也清清楚楚,但是我在想,它們沒有味道嗎?有,當然有味道!那么味道來自何處?反復閱讀,仔細體會,而后我發現:這兩篇小說的味道仍然來自于敘事的省略部分和意圖的不確定性。
讀這兩篇小說,一定要重視它們的結尾。
《無妄》的結尾是:趙貴不甘成為笑柄,想以死逼郝鎮長出面“協調”。他懷揣一大瓶除草劑去找郝鎮長,剛邁進鎮政府大門,一聲驚雷陡然炸響,把老郝和趙貴嚇了一跳。小說在這里戛然而止。《把兄弟》的結尾是:巫大路聽到牟衛東成了植物人,兩眼發直,身子陡然一挺,又一歪,中風了。小說在這里也同樣戛然而止。
初讀時,感覺這種戛然而止的結尾,是小小說寫手的習慣性動作,小說到了末尾,總要來那么一下,出乎意料,讓讀者一激靈。再讀,發現這樣的結尾有玄機。作者講述的故事戛然而止,但他仍然控制著小說意圖,從敘事意圖上講,小說并未結束,意圖發生轉向,轉向故事的背面,轉向小說的意義。不過,解讀小說的意義是讀者的事。有心的讀者才能擔起這個責任。
先說《無妄》。作者弄出那聲炸雷,似乎要嚇醒趙貴。這之前,郝鎮長點撥過他:世上的事情被因果關系所左右,有人會掉進自己挖的坑里。但是他不覺悟。這聲炸雷能激發他的自省?未知,留給讀者去想象。作為讀者,我在炸雷之后也頓了一下,第一反應是想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農村,趙貴和劉忠都是能人,腦子活,人也勤快,紅霞死后,兩個人中有誰退一步,就不會結下梁子。特別是趙貴,沒有理由和劉忠較勁,畢竟劉忠受到傷害。旁觀者清,而局內人偏偏糾結,要爭那口氣,最終爭出死結。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生命的自由、尊嚴、悲涼這些根本性問題相比,似乎不在一個層次上。然而對于趙貴和劉忠,它是大問題,對于任何一個普通人,也是大問題。
《把兄弟》的結尾看似陡然,其實收得恰到好處,把兄弟的故事講到這里已經結束,后面如果有故事,那是小葫與牟衛東兒女的。作者讓巫大路和牟衛東一樣中風倒地,這無疑是一種諷刺。此外,似乎又是一種隱喻。如果把把兄弟倆的結局相仿看作是隱喻,那這個結局就別有一番意味,也為讀者提供了解讀空間。我讀到結尾,腦海中冒出金錢和欲望對人的腐蝕:誰拜金,誰沉入欲望,誰就要丟失本真,脫離自身,成為他者。我還想到了侯文詠的問題:當價值不在,生命會變成什么?我追問:人究竟要往哪里去?我無解。因為無解,我長長嘆息。
誰拜金,誰沉入欲望,誰就要敗壞社會規范和道德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