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君奕
(西華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51)
傳統(tǒng)紀錄片的拍攝大多圍繞不平凡的人或平凡的人做不平凡的事,以求滿足觀眾的獵奇和利用巨大反差制造矛盾和張力。但近年看似平常的社會觀察類紀錄片卻屢屢“走紅”,這類紀錄片大多沒有劇本,也無預設,甚至看似“佛系”,拍攝對象多為平民百姓和平常生活,但卻能讓觀眾流連于不同年齡階段的喜怒哀樂,體味當下中國不同社會階層群體的酸甜苦辣。是什么讓這類“普通”紀錄片如此受歡迎?其創(chuàng)作理念和手法有何獨到之處?對當下日益走紅的觀察類紀錄片創(chuàng)作有何啟發(fā)和借鑒?
紀錄片《人生第一次》以人生維度為主線、社會層面為標桿,擷取其中極具代表性的十二個坐標點,以出生、當兵、結(jié)婚等階段作為時間軸,選取學校、軍營、醫(yī)院等地點空間作為拍攝情境,從“小人物”的生存空間與狀態(tài)入手,展示中國人面對困難和逆境時的奮勇拼搏與抗爭精神,折射當下人們的生存哲學與處世態(tài)度。
攝影技術的革新誕生出兩大紀錄片流派:直接電影與真實電影。里考克認為直接電影的拍攝者就是“墻上的一只蒼蠅”,因為它在錄制中遵循不干預、不介入、默默觀察的理念,以追求未加渲染的現(xiàn)實世界和自然真實的社會形態(tài)。阿爾伯特·梅索斯認為,它能拉近觀眾與事件之間的距離,更直接地傳達個人經(jīng)驗和感受,產(chǎn)生親臨現(xiàn)場的感覺。但直接電影手法并非完美無瑕,默默觀察雖然保留了紀錄片的絕對真實性,但卻很難擺脫平淡、冗長和拖沓;默默觀察意味著長期性的時間、金錢的投入,這與當下商業(yè)主導為主流的急功近利相違背。因此,真理電影流派得以占據(jù)半壁江山,讓·魯什就認為,攝影機捕捉的現(xiàn)實并非現(xiàn)實本身,而是被拍攝行為激發(fā)出來的現(xiàn)實。與“墻上的蒼蠅”類似,真理電影拍攝者又被比擬為“落到湯里的蒼蠅”。這兩種流派就如同一母所生的兄弟:它們都強調(diào)敘述現(xiàn)實本真,區(qū)別在于直接電影看重隱藏自己、安靜旁觀;真實電影則偏向介入和促成表達。埃里克·巴爾諾曾總結(jié):直接電影在努力化為無形,而真實電影需要參與和激發(fā)。20世紀末,紀錄片理論家比爾·尼克爾斯分別提出了觀察式和參與式紀錄片概念,替代了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兩個術語,如今已被廣泛使用。
《人生第一次》采用的主要是觀察模式,片中也穿插大量介入性表達。冷靜觀察模式下拍攝殘疾人的生存狀態(tài)、買房一族的喜怒哀樂,同時不乏人物采訪,甚至偶有攝影師的參與拍攝。觀察模式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最大限度避免非源自拍攝現(xiàn)場的元素,捕捉到紀錄片最直接、最真實的一面;參與模式的介入則通過在與人物的互動中,引導觀眾走入拍攝者拍攝之時預設的主題思想(《買房》):鮮有發(fā)聲機會的北漂群體在這座不屬于自己城市的安全感缺失,才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執(zhí)著于買房的真實原因,而這種安全感的缺失同時折射出當下社會結(jié)構層面的欠缺與不完美。
大多數(shù)時候紀錄片都無法“重演”:《當兵》中,拍攝對象張書豪在跳傘中榮獲第一,得到了讓媽媽前來探望的機會。有網(wǎng)友提問,張書豪那么優(yōu)秀,導演怎么能提前知道是他呢?導演張怡如實說,他真的不知道,同樣當過兵的他只是從這個年輕人堅毅的眼中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他說,或許是觀察者影響被觀察者吧,也許是被選上拍攝人物的張書豪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偶像包袱,生怕表現(xiàn)不好,所以對自己要求格外嚴格。或許也可以說,相對于純粹的默默的觀察,這種讓人莞爾的介入影響不僅不會破壞真實本真,反而會使真實更加真實。因為,作為紀錄片的主角的人物,不夠完美才顯得真實。
一方面,就紀錄片的真實性而言,它并不拘泥于拍攝形式的真不真實、純不純粹,更重要的在于是否真的站在平等的角度尊重人物,是否真的體會理解人物的遭遇與經(jīng)歷,是否真的去傾聽人物心聲并設身處地地去感受;另一方面,紀錄片的意義在于通過人物故事觸動觀眾對人生維度和社會層面的思考。尤其今年疫情肆虐,讓人們看到了中國人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困難險阻,總能堅韌不拔地在逆境中抗爭,這也正是整部紀錄片的要義所在。然而對于聚焦人生維度的紀錄片,需要找尋的題材和主題既要讓觀眾有真實的經(jīng)歷感,又要極具個性和故事性,這就提高了拍攝者對人物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情感捕捉與表達的能力要求。
經(jīng)驗表明,這種更高的能力要求非全情投入不能獲取,也即“沉浸”。西卡森特米哈伊認為“沉浸是個體完全投入到某項活動或某件事情中的主觀體驗”,只有在這種狀態(tài)下才能做到最高效的“最佳體驗”。這種沉浸狀態(tài)要求人物面對鏡頭能夠沉浸在故事里,更要求拍攝者能夠沉浸到人物內(nèi)心并將情感通過鏡頭語言表達出來,二者缺一不可。畢竟紀實并非開機即能“紀實”,它需要創(chuàng)作者具備專業(yè)的影像學知識、敏銳的感知力和非凡的感受力,還需要他們的拍攝理念和態(tài)度與人物真正做到情感共鳴。如同總導演秦博所說“每一段拍攝都是在交命”,只有把自己的情感全部沉浸進去,對方才會真正敞開心扉,必須拿出自己的一部分進行交換,和他們捆綁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經(jīng)歷動蕩的時刻,才能去克服倫理問題,心里才會好受些。《人生第一次》從策劃到上線歷時三年,從人的一生中提煉了12個片段和場景,全片采用“蹲守式”拍攝方法:無大綱、無腳本,甚至沒有微細化的主題,他們認為只有深入“蹲”下去、沉浸其中,才能發(fā)現(xiàn)真相、捕捉故事。
孫功旭在拍攝《長大》時,一度無法讓留守兒童自然表現(xiàn),越希望他們做到自然,他們愈是拘謹。秦博導演對此和他溝通,“這些娃娃有多大事都憋著,就像悶雷一樣,你不走進去不行”。之后,孫功旭利用了一些拍攝時間與這些孩子打成一片,了解他們、傾聽他們并關注他們,將自己融入孩子的內(nèi)心并沉浸于此,自此這些孩子才真正對他敞開心扉。又如導演黃旭晨在拍攝《買房》時感慨:“第一步就是要融入一個家庭。而第一步時,我就被擋在了門外。想要融入一個家庭實在太難……”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個小小的叫作隱私的閉環(huán),里面有只愿意讓身邊的人知道和了解的喜怒哀樂與不足為外人道。這種閉環(huán)天然地將陌生人拒之門外,這就要求拍攝者發(fā)自內(nèi)心去關心和共情,真真切切地從一個買房者的角度去感受去思考、去理解,最后才能“走心”并承擔起人物與作品之間溝通的重任,為觀眾呈現(xiàn)真實的內(nèi)心之所感:黃昆侖花費大量精力想要促成的四百多萬交易最終僅因為四萬元的差距而泡湯,他說時間長就習慣了;閆晶一個人在北京出租屋連六連八地工作想要買下一套房以找到“城市安全感”,她說沒有房,吃再多餃子也凍耳朵。他們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為生活拼盡全力,即便不美好、有缺憾但也仍充滿勇氣、心懷夢想。
有學者認為,人文關懷的關注點在于對人的自由尊嚴的解蔽、對人價值和精神的追求。應用在紀錄片上就是對人物生命狀態(tài)的尊重和對內(nèi)心世界的探析。其最大的創(chuàng)作特點在于創(chuàng)作者傾注全部的人文關懷關注被拍攝對象。它通過對人物的拍攝探索自我存在和自我價值,探尋真理并叩問生存意義,力求借助聚焦和反思促進人的自由與全面發(fā)展。
《人生第一次》以平視、平實的創(chuàng)作視角記錄人生,始終把鏡頭對準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對準他們與生活斗爭、與命運抗衡和追求美好的時刻,以體現(xiàn)中國人的頑強不息的人文精神內(nèi)涵。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從積貧積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發(fā)展繁榮,靠的就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頑強拼搏,靠的就是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片中十二個人生瞬間、十二個人生故事無不體現(xiàn)生而為人所擁有的理想、勇氣、自由和希望。好的紀錄片通過深“蹲”深“挖”個體經(jīng)歷的命運故事,從對社會個體境遇的人文關懷滲透到對整個社會生存空間的反思與思考,透過紀錄片這面鏡子,觀眾所照見的恰恰是屬于觀眾自己的時代。
紀錄片是關乎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它需要矛盾沖突的張力和人物情感的爆點,需要能夠引起觀眾共情的敘事表達。而紀錄片又不同于影視作品,它的故事是現(xiàn)實的故事,它的場景是樸素的場景,甚至它的情節(jié)也會因為轉(zhuǎn)瞬即逝而再難捕捉,因而紀錄片的情感表現(xiàn)更為困難。特寫鏡頭作為一種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和心理情感表達的重要手段在紀錄片中得到大量運用。貝拉·巴拉茲認為特寫鏡頭拉近了觀眾與事件的距離,并且能夠超越空間進入精神領域。安·薩里斯也曾說過,“最了不起的特寫體現(xiàn)了情感對理智的勝利”。鏡頭特寫刻畫人物、表現(xiàn)細節(jié)方面的優(yōu)勢,能夠強化觀眾的認知與感受而揭示故事深層內(nèi)涵、反映人物潛在情感。如《長大》中,穆慶云為媽媽朗讀詩歌:臺燈的光線打在寫字臺和穆慶云的臉上,被夜晚吞噬的純黑色背景使觀眾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臉上,在長達兩分半的時間里,特寫鏡頭一直在她的臉與面前的手機屏幕之間切換。巴拉茲稱這種面部特寫為“微相學”,他認為面部表情的變化比言語更能表達人物主觀意識活動。剛接通媽媽視頻時她的喜悅溢于言表;想起自己思念親人之苦時,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眼圈發(fā)紅;媽媽跟她說對不起時,她克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暗涌的情感,流下眼淚;她又說:“媽媽,我可不可以每個星期都給你讀一首詩?”此時的她雖仍然情緒波動很大,但特寫下仍顯現(xiàn)出另一層微妙表情:情感宣泄之后的安靜。不得不說這種內(nèi)心世界細膩而細微變化的傳遞非高清特寫所不能表達,它把影像特寫無損映射為心理描摹:從內(nèi)心平靜到喜悅,從喜悅到暗涌,從暗涌到高潮直至宣泄。她內(nèi)斂壓抑的性格與力求尋找釋放出口的兩種情緒彼此的斗爭、矛盾張力的不斷變化,無不通過特寫讓觀眾感受到在她看似平靜的面部表情之下的暗潮涌動與噴薄欲出。
除人物特寫以外,物體特寫同樣重要。它在作品中通過強調(diào)、隱喻的手法同樣能夠在觀眾心理營造形象并產(chǎn)生共鳴。如對環(huán)境的特寫,如炊煙裊裊升起、風吹谷穗微搖,這種細節(jié)特寫通過對“象”的寫實可以自然地引導觀眾心中寫“意”,因為這些熟悉的細節(jié)在人們腦海里很難完全具象,通過鏡頭的特寫為觀眾進行二次勾勒,觀眾由此便在心理層面帶有差異化地描摹一遍使之具象。
馬克思曾說過:“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本質(zhì)就是人本身。”而在看似簡單的人本身表面下隱含著人性和思想的復雜性,所以紀錄片正是人生之鏡,它關照每個人的“自我”,它關注人本身和發(fā)生在人周圍的事,揭示人們的歷程與軌跡,啟示人們對于生存、人性意義的思考。該片正是立足人生長河,從不同地域、角度對人物進行寫照,客觀地從多層面描繪了當今變革期的多樣化生存空間和人文精神。它真實質(zhì)樸地反映了當下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讓更多的人關注到時代裹挾下的“小人物”們的命運,促使人們對生命和人生的意義進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