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太空題材電影的回歸命題評析

陳細竹

(贛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近年來的英美太空題材電影，對20世紀同類電影中反復出現的太空探險主題、個人英雄主義渲染等進行了反撥。電影人以一種較為保守的態度，不斷進行回歸命題的表達，對宇航員的困惑、痛苦、恐懼等負面情緒給予充分關注，抒寫讓人類走出迷茫，回歸地球，回歸家庭，回歸心靈的愿望。

一、從“出走”到“回歸”

在電影問世未久時，喬治·梅里埃就以一部《月球旅行記》(1902)震撼了當時的觀眾。在梅里埃的影響之下，《環星旅行》(1906)、《登月新旅》(1909)、《火星之旅》(1918)等應運而生。應該說，自《月球旅行記》到1950年，太空題材電影走過了它的雛形期。而這一時期電影無不有著鮮明的“出走”主題。人類一往無前地開始太空旅行，踏上其他星球，并且在這一過程中還往往與他人(包括外星人)發生一段愛情。太空景觀的神奇與壯闊，人物遭際的浪漫，為這一時期電影贏得了略帶貶義的“太空歌劇”(Space Opera)之稱。

到了20世紀50至90年代，在美蘇太空競賽等因素的影響下，太空題材電影繼續大放異彩，進入到了黃金時期。一方面，“太空歌劇”的傳統繼續，如《星球大戰》(Star Wars)系列等也被認為是太空歌劇。這一類電影并不嚴格遵循天文學與宇航知識，而旨在為觀眾呈現一部宇宙英雄羅曼史。電影人以天馬行空的想象來設定藍本中的科技和自然宇宙觀，人類以一種較為自如的方式生活在星際空間。另一方面，較為嚴謹地反映太空與人的關系，并深入探討其他問題的太空題材電影出現，如思索殖民地拓展的《禁忌星球》(1956)，反思人性貪婪的《異形》(

Alien

)系列，探討科學與信仰的《超時空接觸》(1997)等。這一時期的太空題材電影依然不遺余力地展現人類“出走”，人類有可能在外太空遭遇更多的危險，但人類并沒有停下腳步。蟲洞、多維空間等新技術新概念也被加入到電影中，開闊著人類“向前看”的視野。

而到新世紀以后，盡管人類對宇宙的了解步步加深，與太空的接觸更為密切，但保守主義卻在太空題材電影中抬頭，英美的電影人們開始意識到人類的弱小，如亞歷克斯·嘉蘭的《湮滅》(2018)，維倫紐瓦的《銀翼殺手2049》(2017)等，人類對自然的改造都是失敗的。電影人更多地轉向“回歸”命題的書寫。相比起黃金時代，電影人只是大肆渲染太空中無處不在的風險，此時的電影人甚至隱隱質疑地外探索與開發，消解宇航員的英雄地位，隱晦地希望人類放慢向太空進取的腳步，反躬自省。在敘事上，電影或是直觀地講述人類從太空回歸地球/回歸人類文明，或是表現抽象的宇航員回歸心靈平靜的過程等。從表面上看，這一時期誕生的太空題材電影依然以浩渺宇宙、高新科技為故事的背景和尺度，但電影強調的其實是人類的內心維度、家庭瑣細等。《星戰》系列盡管還在繼續，但不可否認的是，“太空歌劇”式的美妙浪漫敘事已退居次席。

二、“回歸”命題的多重呈現

在當代太空題材電影中，“回歸”被以如下方式充分闡說。

(一)情節設置上對地球的回歸

首先是對地球家園的回歸?！坝詈絾T在漫無邊際的太空中航行，航程可能是50年、500年或者根本沒有盡頭。太空飛船外是無邊的黑暗和寂靜，孤獨恐懼或是無望的一直等待都使得影片中的人物渴望回到地球?！@個主題揭示了人類在宇宙中的渺小，無力與孤獨。星際旅程探索得再遙遠終究還是為了回歸地球，回歸人類文明?！痹陔娪爸校魅斯谔盏墓ぷ魃顥l件極度惡劣，此時唯一的生路便是向地球奔去。在對主人公艱難求生的舉動，渴盼回家的心情的訴說中，地球的美好，其對人類的重要性便得到了揭示。如在雷德利·斯科特的《火星救援》(2015)中，故事的主干便是被遺落在火星上的宇航員馬克在火星上千方百計利用剩余物資苦苦掙扎，等待地球上發射火箭來接他回家。在漫長無助的生活中，來自地球的音樂成為他保證心智健康的慰藉。在阿方索·卡隆的《地心引力》(2013)中，女科學家瑞安·斯通在空間站同事全軍覆沒的情況下身陷一望無際的黑暗宇宙，拼盡全力，九死一生才回到故土。普通人早已習以為常的地球引力成為生存的同義詞。電影最后斯通從地面站起，電影特寫瑞安雙腳的畫面，更是指向安泰俄斯用腳從地母蓋婭那里獲得源源不斷力量的神話原型，指人類只有腳踏大地時，才是最具力量的。

在這類電影中，主人公往往還會流露出對這次遠離地球家園、輕擲生命與歲月的悔意。宇航員不再是勇猛無畏，為人類的命運能無私犧牲者。如在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星際穿越》(2014)中，肩負了拯救全人類重任的庫珀在進入黑洞后，對自己錯失了女兒一生極為后悔，曼恩博士更是為了能夠回家而謊稱自己所在星球宜居，而事實上，兩代宇航員們付出巨大代價后，人類依然只能棲身于離地球不遠的空間站，無法抵達布蘭德找到的能延續生命的星球。

(二)情感態度上對家庭的回歸

其次是電影對家庭關系的正視，對人物的親情情感體驗的大量刻畫。電影人為觀眾展現太空景象，又暗示觀眾，遙遠宇宙在滋養人類精神沙漠上并無正面意義，人類的幸福感，實際上只能來自和自己最親近的人，但由于宇航員工作的特殊性，他們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對家庭有所虧欠，電影也因此往往蘊含了一種悲情。例如在達米恩·查澤雷的《登月第一人》中，電影在塑造尼爾·阿姆斯特朗這位人類首位在地外星體上留下腳印的成員時，以大量篇幅介紹了他的家庭。阿姆斯特朗失去了心愛的小女兒，與妻子和兒子關系冷淡，親情沒能緩解他在工作中受到的巨大壓力，他也為工作有意決絕于家庭，如故意不跟兒子告別等。在電影中，阿姆斯特朗始終面無表情，即使是在登月完成后與妻子的見面時，他也十分冷漠。完成這一史無前例任務的，勢必是這個將自己從家庭中抽離出來的，似乎沒有感情的人。但觀眾從阿姆斯特朗將亡女手鏈扔入月球環形山的舉動中了解到他的隱痛。電影強調家庭的地位，向太空的開拓，對宇航員本人來說，意味著更多的是失去而非得到。

除了表現探索太空對人類正常家庭生活的壓抑之外，當代太空題材電影還指出了科技在挽救家庭上的無力。在《星際穿越》中，人類縱然可以依靠蟲洞完成星際旅行和對話，但人類終究不能操縱時間，庫珀還是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在維倫紐瓦的《降臨》(2016)中，路易斯在破解外星人語言之謎，擁有了拯救地球、預知未來的能力后，依然要接受女兒活到25歲就要死去的命運。宇航員、科研者甚至救世主的身份，帶給主人公的是在履行父母職責上的遺憾。

(三)敘事維度上對心靈的回歸

在當代太空題材電影中，主人公往往遭遇精神危機。成長過程中的苦澀記憶曾深深刺痛人物的心靈，但涉足太空的任務又要求主人公鎮定、豁達，以應對諸般極端體驗。在執行任務時，主人公表面上探索的是太空，實際上找尋的是與自己記憶傷痕，或內心疑惑和解的路徑。最終，主人公找到了自己的心靈棲息地，精神恢復到理想的狀態。在整個過程中，太空是人類的異己力量。這方面最為典型的便是詹姆斯·格雷的《星際探索》(2019)。電影中人類離地球越遠，越有可能陷入到一種虛空的精神深淵中?！坝⑿塾詈絾T”克利福德·麥克布萊德在執著追尋地外智慧生命時，殘酷鎮壓飛船上的叛亂，滯留太空20年，甚至引發了威脅地球的電涌波。而自幼喪父的羅伊·麥克布萊德則讓自己的生命一片死寂，無法經營好自己的婚姻，他幾乎永遠處于一種關閉情感，麻木疏離的狀態中。直到在尋找父親下落的過程中，羅伊在孤獨和一次次心理測試中不斷回憶過去，剖析自我，開始思念妻子。而父親直言：“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媽媽和你。”并在羅伊要將他帶回地球時解開繩索，說著“讓我走”飄向太空深處，羅伊終于意識到父親完全被太空異化了，他放棄了父親，也解開了被父親拋棄的心結，完成了遲到的精神弒父，奔向地球重獲新生。麥克布萊德父子成為“出走”與“回歸”的代表人物。詹姆斯·格雷直言，宇宙是危險的，因此他不愿意像之前的電影一樣，將宇宙刻畫得充滿憧憬與未來，相反，他認為宇宙深處可能就是人類終結之處。因此，羅伊最終在徹底回歸地球后，終于說：“我仍對未來一無所知，但我不再害怕。我與身邊的他人產生聯結，我與他們共同承受生活的負擔。我會去生活，然后去愛。”電影中盡管人類已經能遠航至海王星，但這對父子的經歷告訴觀眾，人類其實沒有做好探索宇宙的準備。電影中羅伊的獨白貫穿全片，格雷放棄了對太空生活做全景式的展現，而是不斷讓觀眾體味羅伊內心的變化。

三、“回歸”的時代溯源與現實意義

不難看出，與20世紀的太空電影相比，當代的太空電影中，人類不再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肆意徜徉于星空。征服外星人，并收獲愛情，更是成為一種當代大多數導演所不屑的敘事俗套。應該說，當代英美太空電影集體選擇“回歸”，是對現實中人類面臨的科研與精神上雙重困境的一種揭示，是當代人掙扎、茫然心緒的寫照。自20世紀90年代冷戰結束之后，人類在探索太空上的驅動力大大減小，1972年的阿波羅17號登月在數十年來再未復現；同時科技的進展也并不樂觀，曲線引擎等技術還很難實現，曾以為在新世紀可以順利實現的火星旅行、地月旅行依然遙遙無期。“科技是美國的立國之本，也是美式資本主義奪取利益的主要方式”，這種科研滯后于預期的狀況，使得美國電影人備感人類力量的渺小，并帶有自我安慰性質地提出了無限的太空，也有可能讓人類一無所獲的思考。因此，當中國電影人依然敢于“出走”，敢于讓地球“流浪”的今天，《降臨》《星際探索》等都是以悲觀態度來展現科學前景的，電影以此來提醒人類即使在預知了自己創造力的有限，預知虛無或痛苦時，也要圓滿地度過一生，為現實生活尋找意義與支撐。

另外，在人們不得不將目光從宇宙蒼穹轉移回地球后，便不難發現人類的一些問題是近在咫尺，但又往往是被遮蔽了的。如對科技的濫用誤用，或在存在主義式的生存中，人與人之間的隔絕割裂、人的孤獨等。太空題材電影借一個新異的時空來將這些問題擺在觀眾面前。如《星際穿越》中地球沙塵暴肆虐，農作物滅絕的慘狀，又如《星際探索》中羅伊指責父親的“你情愿尋找陌生的新事物，也不會關心身邊所愛的人”，羅伊因此在數十年的人生中變得自閉而孤獨，無法感知他人的情感。又如《登月第一人》中的月光無法照亮阿姆斯特朗的回家之路等，電影的科幻背景放大了人們現實中已經遭遇了的問題，讓觀眾在感受到電影的沉重、憂傷后進行沉思。

如果說，20世紀初葉到90年代的電影人，不斷帶領觀眾“向外走”，那么當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英美太空題材電影便是提醒著人們“向后看”。這些電影指出地球作為人類安全壁壘的意義，也警醒人類不要遺忘家庭，不要遺忘從身邊人身上尋找支持與慰藉，維護自己的心靈之鄉不要在科技飛速發展之際坍塌。應該說，這種“回歸”轉向是有其深刻性與現實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