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雙嬌
(湖北醫藥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湖北 十堰 442000)
《冥王星時刻》是2018年戛納導演雙周單元選擇的唯一華語作品,也是導演章明經過多年的蟄伏,首次亮相的最新長片作品。電影的靈感源于他10年前在中國西南山區采風的經歷,就整部影片的主體敘事結構而言,也自然呈現出紀錄片的真實質感,因巧妙融合了情感敘事策略,哲理化地揭示出獨特的個體生命體驗,使得故事性與紀實性得到和諧統一。
影片以王準、丁宏敏、白金鉑和度春一行四人,在神農架深山內為拍攝一部關于《黑暗傳》的藝術片做前期的勘景和素材收集的故事為主體構架。故事中當地老羅充當外聯帶隊,一行人經過長途跋涉,偶遇質樸的山民、執著的村婦春苔,并終于聆聽到年邁歌師在葬禮上唱的喪歌《黑暗傳》,歸途中遙望上海燈火通明,但佇立山頭的一行人卻依然被灰蒙蒙的夜色籠罩。若以情感敘事線為切入點,影片可以被解讀為深淺不同的層次。
在第一層面上,電影《冥王星時刻》可以解讀為一部由情感敘事貫穿的紀錄片。真實記錄七天采風見聞的紀錄片架構明顯而又占據主體,影片的紀實質感通過多處細節被鍛造而成。例如,非職業演員的即興互動,職業演員素顏本色出演,以及家鄉方言的使用、全程現場收音、脫離社會主流文化、遠赴深山一隅跋山涉水等,決定了它不加修飾的可信度;在攝影方面,影片避免了過多技術手段的干預,基本采用自然光源,創造了紀實的現場感。并且可以發現攝影機的跟拍是隨著場景的轉換而變化的,由此提供了不同心理層次的主觀視角,也化為情感敘事的牽引力量。導演所追求的真正符合“半明半昧”的情感狀態只有太陽沒升起之前和太陽落山后的半個小時,所以我們看到影片從頭到尾有種看不出來是白天還是晚上的感覺,即最終紀實手段為影片的情感敘事服務。
第二層面上,影片又是以紀實線穿插的情感故事片,故事片主要體現在被拍攝對象的意識軌跡和情感訴求,在尋找的虛構時間中,實現最大限度的人性情感真實。導演希望攝影機是一直存在的,就像一個跟隨者一樣,可能代表觀眾的角度,也代表上帝的角度。而兩個視角實質上是對立的主觀視角與客觀視角,在影片中呈現出段落分明的特點。
第一部分的故事片所采用的視角是王準的主觀視角,旨在揭示他的情感狀態,即8分54秒的開場片段,包含著自成體系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交代了導演王準迷茫、痛苦的情感狀態:劇本寫不出來,丟失了作為導演的社會地位;演員妻子和片場導演的曖昧舉動進一步顯示出他失卻了作為人的感情需求——“幸福”。他對導演說,你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而從前妻的床上醒來,卻脫口而出“好痛苦啊”!此時電視播放著《結果》的畫面,讓王準的情感狀態與章明之前的作品《結果》中王勃的經歷形成呼應,透露出凌駕表象敘事之上的一貫的情感訴求。第二部分故事片中,度春與王準調情的場合是非封閉性、相對公開的,總是有他者視角在觀看,因為保持一定的空間距離,可以很好地代替觀眾的眼睛,消解了這種“凝視”的主觀性,與紀實風格融為一體。第三部分是采用上帝視角,聚焦春苔的情感狀態。使一段相對封閉的情欲戲可視化,兩人情感交流的高潮發生在封閉的室內,但觀眾卻通過上帝視角看到了真實情況下本不該看到的一切,春苔的世界本是封閉化的,情感的“力比多”(libido)驅使她腳步一刻也不停地追隨,眼中只有王導演的一舉一動。記錄的客觀采風歷程是觀眾不在意的事實,途中人物流露的主觀情感卻撞擊了情緒點,引發共情。由此,影片將一部紀錄片質感的素材自然地轉化為富有隱喻與哲思內涵的故事片。
電影《冥王星時刻》是以個人真實生命體驗貫穿整部影片的情感敘事邏輯。所謂意識流的情感敘事,在于接連的環境造成的情緒點的刺激,引導進一步的行動,此刻,情感的流動是表達的直接途徑也是最終目的。影片以七日采風經歷為主要構架,不同于紀錄片中出于煽情的對某種物件的慢鏡特寫或動人情緒的細描精摹,而是基于人的潛意識內情感消長無由的特點,創造出自然流動的敘事線條。
紀錄片的敘事手法包括故事化敘事、碎片化敘事、情感敘事等,情感敘事是將抒情融入敘事的結構,使得敘事中帶有強烈的抒情特點,以情感推動敘事,呈現一條清晰的情感線,細致展現人物情感變化。影片《冥王星時刻》的情感敘事包括創作主體以及被攝客體的情感表達,紀錄片行走的路線是一條很明確的線索,由于情感敘事的積極參與,中間的事情是岔開的。事實上,導演對情感敘事的處理有三重:一是紀錄片攝制主體對被攝客體的情感體驗,即王準一行人采風時對當地涉事者的態度傾向;二是在故事片拍攝過程中對主要對象的情感捕捉與引導,即男主角跟丁制片、度春、春苔等的曖昧情感的控制;三是在后期剪輯過程中對整部電影晦暗情感基調的經營與把握。
在第一重的情感敘事呈現出自然真實而又復雜多向的特點,電影的前期勘景與素材收集,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戲劇環境的真實性,觀眾看到了他們平時看不到的,同時又增強了陌生化處理的效果,難得的是這個流程的記錄毫無搬演之感,并非所有人都是為劇組行方便的擺設,小人物有自己的生活個性。例如老羅,象征著基層生活中管意識形態的,他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又能和劇組打得火熱。劇組與老羅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際關系。戲劇性的削弱使人物情感關系前后缺乏特別強因果的勾連,符合實際生活,呈現出以生活真實為中心的樸實質地。第二重的情感敘事表現出情感關系的曖昧不明,以一種確定性不夠的狀態,構成電影的某種懸念魅力。男主角跟前妻、度春的關系,都是很難界定的,包括和制片人有前史,雖然很不明確,但是跟鄉村少婦春苔的關系,很容易就清楚底線在什么地方,由不明確到回歸容易辨識傳統的感情關系,能夠更有力量地揭示出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難以抵達的天然的鴻溝。第三重情感敘事展示的情感訴求是多層次富有深度的,正如王準時而保持社會導演身份的清醒、憂郁,時而化身為內心情感的主角,專注、癡情。在《冥王星時刻》里,看起來像一個導演,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并不是每一個導演,都無時無刻不活得“像個導演”。有的時候,從個體表面的身份和標簽反而無法觸碰到一個人的痛苦。王準不是隨時隨地都在做一個導演,但王準一直是一個知識分子,這才是他的痛苦來源。
影片的情感敘事大致遵循生活真實的原則,情緒是人和環境相互作用的產物,對場景有什么感受,就會派生出什么樣的人物與情感,自然而然地走到哪一步,或停在哪一步。人物關系的張力,劇情的不可知,造成的懸念,取代了強烈的戲劇沖突,以紀實拍攝對渺茫、神秘的創世神話《黑暗傳》搜尋的七日歷程,依托于真實的人、實踐以及時空環境,表達哲理化的思考與反思。電影表達的落腳點在于每個人的情感狀態,境況真實之外,重在情感敘事,途中所經歷的情感升華已經超越了最終聽到老歌師在葬禮上演唱《黑暗傳》的意義。《冥王星時刻》正是以隱晦的文本隱喻,探索了精神上向死而生的涅槃經歷,透露著富有哲思化的情感現實指向。
“本文”原為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的一個術語,是指空間與時間中存在的表意系統。影片中“野人”“黑暗傳”“冥王星”都是富有隱喻內涵的本文,它們的能指與所指之間跨越了豐富的意蘊內涵,具有較為強烈的人類情感現實指向。
比較有趣的是野人的文本隱喻,“野人”意在性話語調侃或暗示,例如老羅說叢林當中的母野人塑像是為了吸引公野人,接著度春與王準調情,就說她是去找野人了,還是個母的,與前面賓館中所提到的妓女的情節一樣,成為一種性隱喻,它代表一種強大、野性而又原始的欲望。“野人”一段在整個電影結構中屬于過渡段落,預示春苔出場的故事情節,神農架是否存在“野人”只是噱頭,村婦的熾烈的情感才是最值得捕捉的具有野性原始欲望氣息的存在。
影片中所要尋找的《黑暗傳》是一部關于漢民族神話歷史的敘事長詩,被稱為漢族首部創世史詩,為薅草鑼鼓、喪鼓藝人的演唱底本,描述了盤古開天辟地結束混沌黑暗、人類起源及社會發展的歷程,融匯了混沌、女媧、伏羲、炎帝等眾多英雄人物在洪荒時代艱難創世的一系列神話傳說。導演曾提到,“在偏僻的深山中傳唱的古老葬歌,對我來說這很神秘。因為他們唱的是關乎人類的命運,包括天地怎么來的,這個東西讓我很著迷,我就想拍個電影跟它發生關系”。“單純的字面上的閱讀在論證中只能看到文本的連續性(the continuity of the text),只有采用‘癥候讀法’才能使這些空白顯示出來,才能從已說出的文字中辨別出沉默的話語(the discourse of the silence)”。神農架到渝東的穿越,《黑暗傳》三部的總名字,創作就是穿過黑夜的過程,其實《黑暗傳》是一個象征,被當作一種自我救贖的道路和解脫困境的方式,實際上無法被找到,因為它并不存在。《黑暗傳》作為夜歌出現在死亡與葬禮之后,其實意味著精神層面上的涅槃重生,對創作者來說則是創作生命的重生或結束。從另一個角度,情欲或稱為“力比多”是存在的,在年輕村婦春苔的滾燙的血液與氣息當中起伏,它是人類的“生本能”,似乎打開了美好的世界的大門,影像的色調、氛圍的一切都柔和起來,而影片所要尋找的似乎是人類的“死本能”,一種晦暗、痛苦,自我桎梏的生命狀態,以達到某種涅槃重生。指引希望的光明與神秘無盡的黑暗,對生命至深的渴望虛無的浮于兩個極端,在尋找的過程中,情感開始在真實的架構下流動,透過“黑暗傳”的隱喻本文,我們看到最真實的欲望如何萌生、滋養、壯大、遏制到消散。
“癥候”這一術語是阿爾都塞直接從拉康的語義學中借來的,歸根求源最終又是來自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在解析夢中的象征和各種無意識的理論中提出,要依據表層的癥候來發現深層心理中隱匿的無意識結構。冥王星是太陽系最邊緣的星,對電影里面的人物來講,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冥王星時刻”,半明半暗,恍惚的、舉步維艱的時刻。從導演的角度,“冥王星時刻”是作者自我邊緣化的一種癥候。藝術電影在中國的創作空間相對商業電影和紅色主流電影十分逼仄,影片正文與開場的色調可以明顯營造一種視覺反差,王準作為藝術片的導演,無法融入上海火熱的電影生產。“沒有直接顯現出來的東西”和看得見的東西一樣重要,甚至比表層現象更重要。影片雖然刪減很多,但導演想要留下的東西,就成為電影潛在的話語表達。
從喧囂浮躁的城市到神秘原始的鄉村,萬事萬物的緣由,人類的史前創世史詩,神秘而難尋真跡,“聽說看過《黑暗傳》的人眼睛都瞎了”,而我們眼睛已經“瞎”了很久——處于情感的混沌之中,對它的無由感到痛苦,世間萬物從至暗到至亮并不是一瞬間完成的,其間人性情感的游走浮動,黯然又吃力的光亮才是生命中的常態,真正所謂的“冥王星時刻”與“無盡黑暗的傳說”從未絕對存在,或已永久消逝,存在的只是眼前,我們生命中的點點光暈,在悠長的旅程里,吃力地閃爍著,模糊而又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