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央桑珠
(中影集團,北京 100082)
由韓國CJ娛樂集團出品的電影《寄生蟲》2019年5月在戛納首映并問鼎金棕櫚最佳影片獎之后,又于2020年2月11日斬獲第2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四項大獎,成為首部在好萊塢登頂的非英語影片,引起轟動。盡管韓前總統樸槿惠執政期間設立“文化界黑名單”,對近萬名文藝工作者進行封殺和創作打壓,起步較晚的韓國電影產業經過20來年的努力和發展,已同韓國音樂、韓劇一起,成為體現韓國社會進步和展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載體。奧斯卡對《寄生蟲》的認可,是對不斷探索并迅速崛起的韓國電影的肯定。
電影《寄生蟲》的成功主要體現在思想內涵和藝術表現兩個方面。
法國哲學家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一書中指出:“人類每向前發展一步,不平等的程度就加深一步。”這是私有制條件下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現象。藝術是社會存在的反映,貧富差距仍然是當今世界的基礎性問題,這給《寄生蟲》類作品提供了廣闊的關注空間,其思想內涵也超越了民族和國界,為眾多國家社會所認可。
韓國是擁有5000多萬人口的發達國家,GDP列全球第十。但是根據韓國統計廳公布的《2018年第四季度家庭動向調查》報告中對各收入階層情況的分析得出,低收入階層可支配收入下降幅度較大,高收入階層收入卻增加,韓國貧富差距在進一步拉大。2015—2017年,韓國的基尼系數逐年遞增,超過了警戒線。這一現狀,導致像宋康昊飾演的金基澤一家人為代表的低水平勞動力,以及更多的老年人、婦女陷入失業狀態。此類題材也為金基德、李滄東、奉俊昊等幾代韓國導演所關注。《寄生蟲》聚焦韓國社會貧富階層之間“寄生”關系,正是基于韓國社會現狀而產生的藝術表達。
平等是所有人的追求,但不平等才是社會現實,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不平等比比皆是。不同國家、不同社會在無數次地上演著這種追求平等的故事。《寄生蟲》表現的貧與富是平等關系中最為基礎的關系,由于財富占有的不均,人的不平等,造成“寄生”現象,是對人本質的異化,刺激人性惡化,成為社會不穩定因素。
欲望是人性中不容否認的本性。但欲望有正常與不正常之分,正常的欲望是合理的,貪欲是一種不正常的欲望。
影片中哥哥基宇開始想得到一份工作,這是合理的;進而介紹妹妹基婷進入,同樣是為了改變窘迫的家庭生活。但是,到了父母的進入,這種正常的欲望就變成了一種貪念,不是靠一般的糊弄和算計獲得工作,而是靠陰謀、損害,制造陷阱來非法獲取。“人心不足蛇吞象”,影片對人性中貪欲的揭示,自然、深刻,合乎情理。
一個謊言需要一百個謊言來掩飾,金氏一家的日子從此不再安寧,人性的慣性、生活邏輯的慣性,已將他們推向自己設計的一場基于樸社長一家規定情境進行角色扮演的游戲中。金氏一家如同是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在符號互動論中對于角色扮演理論的踐行者,凡是和樸社長家有關的領域都是金氏一家人施展演技的舞臺。為了順利進入樸家,金家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并靠著全家人精湛的演技,逐步擁有了樸社長家全部雇傭工作。這正是生物學中,寄生者和宿主相互適應的過程。這種看似荒唐,卻合理的存在,對于金氏一家,既刺激、興奮,又恐慌。刺激在于鋌而走險,險中獲益;興奮在于,他們似乎順理成章、搖身一變,便能與樸氏一家共享富人生活方式,在精神上也體驗著一次次用謊言支配主人帶來的快感;恐慌在于,這一切都靠謊言維持——只要被揭穿,他們將從云端跌入深谷,后果不堪設想。《寄生蟲》對金家“入侵”過程的設計,可謂匠心獨運,確有獨到之處。
得隴望蜀,這一欲望滿足的高峰是,樸社長全家外出參加夏令營后,金氏一家迅速“鵲巢鳩占”,儼然成了樸氏豪宅的主人。一家人歡聚一堂,聽著淅瀝的雨聲,享受著主人的美酒,欣賞著主人家優雅的環境,討論富人生活,暢想未來“聯姻”計劃——這正是貧富之間的彌補,以暫時麻痹的方式,全方位地讓心理得到滿足。他們清楚這一切不屬于自己,但從心靈深處,這正是他們向往的奢華、閑逸的生活。
人的精神世界都在平等的形態下存在,排斥差別,這便是人性。樸社長數次提到越界,這個界限對于寄生在樸宅的另外兩家人來說早已超越,真相敗露只是時間問題。捅死樸社長,正是金基澤面對富人對窮人的鄙夷和欲望的幻滅而發出的絕望和反抗。影片對這一心態的烘托可謂入木三分,讓人們看到了處于生活底層的那些貧困的人赤裸裸的心境,他們的悲哀、抗爭和強烈求變的向往,甚至隱藏在那種強烈愿望之下的陰謀和恐怖。
關注這樣一個問題,或與奉俊昊導演首爾延世大學社會學系的學術經歷和思想背景有一定關系。這個學術背景使他從理性與專業的角度,把不同社會問題的思考展現在電影創作中。從他導演的處女作《綁架門前狗》到《殺人回憶》《漢江怪物》等作品,也從不同層面反映了韓國的社會問題。正因為導演對韓國的社會問題深刻的思考和把握,《寄生蟲》才蘊含如此豐富的思想內涵,進而告誡社會:貧富階級階層對立,必然導致社會摩擦和斗爭。
《寄生蟲》所表達的思想內涵與其藝術形式的渾然一體,構成緊密的邏輯匹配。當敏赫為了追求樸家女兒而將基宇介紹給樸社長夫人時,基宇便帶著感激接受了,這便是騙局的邏輯起點。這個邏輯起點也同時表明,作為社會,富人和窮人是一對矛盾體,是一個矛盾的兩個方面,相互依存,形成既定社會關系。
但藝術表現不能超越生活邏輯而存在,不論這個邏輯是顯形的、隱形的,還是變形的。這種邏輯性體現在三方面:
首先,影片對稱地體現了樸和金兩家的懸殊差距。從居住條件方面,樸社長家居住在由著名設計師設計的豪華別墅。庭堂花園,復式結構、地下室、停車間一應俱全,一雙子女各有裝修精致的獨立臥室。而金基澤一家四口則蝸居在街角狹小骯臟的半地下室;窗戶挨著地面,可以仰窺窗外路人的活動,恓惶尷尬。從雙方家人的設置看,樸社長為公司總裁,家里有年輕靚麗的全職太太和勤勞的幫傭。女兒純真可愛,修外語準備出國;小兒子聰明好動,愛好西方藝術。相反,金家父母沒有固定生活來源,子女聰明機靈,均已成年,哥哥屢次高考名落孫山,在家待業,全家人經濟拮據,生活窘迫。樸金兩家人從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形成鮮明對比。對于貧富矛盾的雙方來說,一顯一隱。富者不顯已現,貧者極力掩飾,基婷不讓司機送到家等都是為了躲避自家的窮酸。
其次,樸家老幫傭雯光與住在地下室丈夫的出現拉長了韓國社會“寄生”關系的歷史距離。金家命運從雯光冒雨回到樸宅開始轉折。從寄生關系上來說,雯光一家與金家是同類。在互知身份后,兩家開始了對樸家寄生權的爭奪。可以說這是現代社會、現代理念的完整精美的時空邏輯設計。
較之過去所謂窮人和富人的故事,《寄生蟲》的新,表現在人物特定的時代特點上。一個發達的或者相對發達的社會,人們所受的基礎知識是相近的;富人中有高智商的人,現代窮人中同樣有高智商的人,因而他們的犯罪也可能是高智商的犯罪、具有現代性的犯罪。金氏兄妹的素養不經過一定層次的學習獲得不了。因為,他們是一個認真攀高的家庭,是一個積極上進,靠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的家庭。金氏兄妹的學習經歷也使他們有一定的知識修養和對社會的了解。樸氏對子女實行西化教育,從美國為兒子多頌購買質量最好的童子軍裝備印第安弓箭和防雨帳篷,到培養他學習油畫;培養女兒多惠學習外語。基宇觀察到樸氏一家深受美國文化的影響,便利用這一點,基宇將妹妹設定為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藝術專業老師,然后妹妹再將父親設定為有美國工作背景的司機,切中樸氏一家訴求,得到樸夫人的肯定和家人的信賴。這樣的騙術沒有被識破,也從側面反映了樸家崇美也不過是附庸風雅。
巧于偽裝,與“宿主”同呼吸共命運的“寄生蟲”并不是一眼就能夠識破的,只有多頌從他們身上嗅到的“氣味”是無法隱藏的真實,這才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
不論是富人還是窮人,都在社會制約中生活,又無不在社會制約之外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金基澤一家鋌而走險,就是如此。雨天逃離,家被水淹后,基宇對其父說他應承擔全部,忠淑要報警、幫傭以此要挾等都在反映著韓國的法治環境,甚至殺了人的金基澤的藏匿也是如此。“寄生蟲”也不都是毫無人性的惡棍,他們也游走于善惡、守法與違法之間。當金家與寄生“前輩”雯光夫婦狹路相逢時,都希望維持現狀、“談判”解決問題。基婷希望與雯光和解的想法,正是盧梭所闡釋的早于理智而存在于自然人身上的法則——人類看到其他有知覺的生物,尤其是他的同類,在遭受痛苦和死亡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天然的不愉快。最后,金氏土葬幫傭,基宇解救父親,但這種寄生的生活和因寄生而形成的矛盾沖突,也使他們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價。
一個悲劇,三個家庭的傷痛。但是貧富這一古老的問題仍然在繼續,“寄生”的現象還會繼續;盡管形式會完全不同,帶著現代文明和現代社會的氣息,但還會有新的“樸氏”與“金氏”的故事發生。這就是作品讓社會關注貧富問題的深切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