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現代主義視野下的餃子動畫作品

王 洋

(山西傳媒學院 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山西 太原 030619)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電影就開始接受后現代主義思潮，動畫電影亦不例外。進入到新世紀之后，中國動畫電影擁有了更為廣闊的創作空間，新一代的動畫人更是不斷用作品詮釋后現代主義的審美取向，展現后現代主義的藝術特征。“餃克力”動畫工作室創始人、中國動畫現象級作品《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魔童降世”)的導演餃子(楊宇)便是其中之一。

一、動畫電影的后現代性與餃子的動畫創作

我們應該承認的是，動畫電影本身就天然地與后現代主義有著聯系。后現代主義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在文化、哲學上與代表精英文化的現代主義針鋒相對。它與流行、商業與大眾消費的距離遠比現代主義更為接近，游戲、戲仿、混合、反諷等是其典型文化風格。而動畫一方面作為圖像的藝術，能夠直接觸及觀眾感官，相對于邏輯性強的文字而言，它能讓觀眾更迅速地融入到審美對象中，這也就使得欣賞動畫的門檻本身就是較低的，人們并不需要特別的教育與訓練就能掌握動畫的大致內容。正如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指出的，觀看與思考本身就是矛盾的，當代絕大多數需要的是色彩斑斕，富有動感的畫面。當代動畫電影有著鮮明的商業化追求，這一點與后現代主義不謀而合。

另一方面，動畫電影又是一門綜合藝術，它的創作方式使得各門類藝術能夠較為自由地在其中實現融合，這又是與后現代主義尚多元，尚交叉，反對邊界的主張所相通的。生于1980年的餃子在其成長過程中，已充分受到如《機器人瓦力》《料理鼠王》等具有后現代主義色彩的作品的影響。此外，“后現代主義追求的是大眾化，它拒絕天才和烏托邦，否定藝術高高在上的姿態”。換句話說，審美這一人類審視與掌握世界的方式，被認為不再專屬于精英階層。畢業于華西藥學院，直到大三才開始接觸動畫創作的餃子更是無意以動畫精英自居，在審美取向上始終保持了迎合大眾文化，不為傳統與權威禁錮的藝術自覺。

二、餃子動畫作品的后現代主義特征

(一)題材的戲謔化

植根于大眾文化、消費文化中的后現代主義，對一元論、總體性有著鮮明的反對姿態。在面對傳統秩序、權威觀點，乃至人的理性中心時，后現代主義提倡對其進行質疑、打破和消解。這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對經典的解構和重構，讓接受者產生強烈的反應。后現代主義“強調……總體性的風格混雜及戲謔式的符碼混合”。在形象、故事的似此非此，似彼非彼中，動搖傳統與權威的地位。如美國動畫《怪物史萊克》就是對傳統童話題材動畫中“王子與公主”母題和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的一種戲謔重構。

餃子作品中引發爭議最多的便是《魔童降世》對哪吒形象的重構。哪吒這一英雄人物，經由《封神榜》《西游記》等故事，其個人經歷、外在形象、家庭關系，以及慣用的法寶兵刃等，已在觀眾心目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本土化認知。而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創作于1979年的美術片《哪吒鬧海》更是重述了哪吒打死龍王三太子敖丙，教訓龍王，自刎骨肉還于父母的故事，滿含悲劇精神，深入人心。而餃子的《魔童降世》則消解了《哪吒鬧海》等經典建立起來的范式。在外形上，原本眉清目秀的少年變為一個長著黑眼圈，有著類似鯊魚牙齒，臉上總是掛著混不吝表情的“惡少”；在身世上，哪吒原本被認為是為幫助武王伐紂而轉世的靈珠子，在《魔童降世》中，哪吒卻因為靈珠和魔丸被調包，成為魔丸轉世，長成之后頑劣不堪，到處上演惡作劇，當地百姓避之唯恐不及。更打破觀眾審美期待的是，元始天尊將在三年后驅動天雷摧毀魔丸。換言之，哪吒注定會在三歲時死去。在與他人的關系上，哪吒原本與敖丙是敵對關系，然而在《魔童降世》中敖丙正是靈珠轉世，肩負了為龍族而封神融入天庭的重任，然而二人卻結為了莫逆之交，共同對抗所謂“天命”。《哪吒鬧海》中哪吒對無力保護自己的父親深感失望，而《魔童降世》中李靖卻與哪吒父子情深，李靖甚至愿意為了哪吒而犧牲自己；其余如一口四川口音，終日醉醺醺，制造了大量笑料的太乙真人，為口吃所困的申公豹，常常河東獅吼的殷夫人等，都挑戰了觀眾的思維定勢。原本的反派并不令人深惡痛絕，托塔天王夫婦也可親可愛，并不高高在上，哪吒本人更是有著明顯的缺點，太乙真人則從不靠譜，闖禍不斷，這呈現出的是迥異于《哪吒鬧海》時代的大眾公共心理和文化癥候。

(二)表達的平面化

在后現代主義文化的語境中，藝術和人們的日常生活之間，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之間不再存在明確的分野與界限。類似如上美1988年出品的水墨動畫片《山水情》等作品，難免在當下因為曲高和寡而難以贏得大眾首肯。當代動畫通常選擇淺表式、平面化的敘事。餃子動畫作品亦不例外。以人物語言為例。餃子摒棄復雜的情感與哲思，而以一種極為簡單直白，活潑有趣的語言給予觀眾刺激。如在《魔童降世》中，哪吒自稱：“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一口七八個，肚皮要撐破，茅房去拉屎，想起忘帶紙。”話語無涉深刻的道理，十分世俗，甚至有著前言不搭后語式的錯亂感。也正是這樣的語言讓觀眾忍俊不禁，樂于接受哪吒這一角色。又如對于生活，哪吒百無聊賴地念道：“生活你全是淚，沒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騰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掙扎你累不累，不如癱在床上睡。來來回回千百遍，小爺也是很疲倦。”這些臺詞看似無理、消極、平庸，但極能引發觀眾的共鳴，并因為朗朗上口而在電影上映后迅速成為人們熱議的“金句”。這是因為當代人在高速發展的社會中，不斷承受各種壓力，動畫電影就是人們進行自我調節，抒發內心郁悶與壓力的一種方式，當哪吒直言對生活“全是淚”的反感，對“逍遙又自在”的肯定，實現為觀眾的“代言”后，觀眾就能獲取一種自由與輕松感。與之類似的還有如《老板的女人》中電梯所說的“人們都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下輩子寧愿投胎當套套也不當電梯，至少一輩子只服務一次”等。看似粗鄙通俗，但其實反映出了每日疲憊頹喪搭乘電梯的上班族的心聲，是馬爾庫塞所指出的，是一種反抗壓迫的、尖酸而幽默的大眾語言。

(三)人物的邊緣化

后現代主義關注個體，尤其是處于邊緣、弱勢、另類狀態，甚至是站在社會對立面者，無意展現高大全式人物形象。在餃子的《魔童降世》中，哪吒因為陳塘關老百姓對他魔丸轉世的成見而自暴自棄，無所事事，靠折騰他人來發泄多余的精力，在遇到敖丙之后，將敖丙當成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同樣，敖丙也是一個郁郁寡歡，孤獨苦悶的邊緣者。他所在的龍族被天帝壓制多年，居住于海底煉獄中，全體龍族為改變命運而將最硬的龍鱗送給敖丙做成萬鱗甲，敖丙為此背負了巨大的壓力，缺乏安全感。在后現代主義作品中，人物的私人情緒體驗是被放大的。出于對個人生命體驗、個人欲望的高度重視，后現代主義作品還會高度關注人的身體。在《老板的女人》中，“行人靠左”影視公司的二哥、小喆和大波三個人對新來的美女同事羅小薇充滿了強烈的性欲，或是為小薇流鼻血，或是想偷拍小薇的裙底，為了看小薇胸脯的顫動而爭先恐后地與小薇握手。身體在此成為一個特定景觀。三個人也同樣是邊緣者，盡管他們看似見義勇為阻止了老板對小薇的強暴，但面對被下藥的小薇依然大打出手，各懷鬼胎。他們的生活狀態無疑是特殊的，其想法是有悖于道德規范的。

(四)元素的拼貼化

哈貝馬斯曾說，后現代文化是后資本主義的“寓言”，是缺乏中心的、不能被形象化的文化形態，其主體的解構必然帶來零散化，一切都化為碎片。餃子在踐行后現代主義的過程中，就將碎片進行了拼貼。拼貼是后現代主義文化中的常見表現形式，即在創作者的信手拈來下，不同的、未必一定具有內在邏輯關系的文化元素被拼湊在一起，這種拼貼是不受時空限制的。正如貝斯特在《后現代轉向》中所說的，后現代藝術家極其善于利用身邊的材料，對文化碎片進行重組。

如在《魔童降世》中，餃子就將古龍《絕代雙驕》中的雙生子設定、徐克電影《黃飛鴻》中的武術動作、《哪吒鬧海》中的兵刃設計以及周星馳無厘頭電影中的“屎尿屁”笑料拼貼到了一起，實現了詹姆遜在《后現代主義與消費文化》中所說的無貶義的“盜襲”。在《打，打個大西瓜》中，戰爭被與撲克牌拼貼在一起，所有的飛機、坦克、軍艦等兵器全是領導人手中的撲克牌，在領導人的洗牌下，撲克牌雪片式地飛出，當兵器被擊毀時，牌也就破裂。兩個士兵在荒島上以為有船來救他們，興奮慶祝和呼救時的畫面，又顯然是對各種游戲畫面的拼貼。

三、餃子動畫作品對國產動畫創作的啟示

應該說，餃子作品對后現代主義的處理方式對中國動畫人是有積極啟示的。對中國動畫來說，能實現藝術與市場的平衡無疑是秉要執本的任務。綜觀餃子電影我們不難發現，餃子一方面充分利用了后現代主義中親大眾、親消費的一面，將娛樂性、狂歡性發揮到極致，如《魔童降世》中的密集笑料和精致畫面等，順利完成與商業聯姻。另一方面，餃子又規避了后現代主義中有可能阻礙電影傳播接受的部分。比如。一、后現代主義有反情節傾向，而餃子則避免了敘事的碎片化、斷裂化，保證故事性，其電影無論是長片抑或短片，都幾乎沒有敘事的游離，鏡頭的大量跳切；二、后現代主義解構崇高，但餃子并不使這種解構墮入對主流價值觀的偏離。如《打，打個大西瓜》強調的是反戰，《老板的女人》中的主人公BB仔和小薇善良純真，保潔大媽也維護了正義，《魔童降世》更是強調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自強自主精神和贊譽了李靖一家的溫暖親情，這也是這些電影能夠叫好又叫座的原因。

如前所述，餃子動畫作品在題材選擇、表達方式、人物塑造乃至具體元素運用上，都凸顯著后現代主義特征。當前，動畫電影正處在一個飛速發展的階段，動畫人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他們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和思索，補充著電影話語，豐富著觀眾的審美經驗。應該說，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中國動畫電影尚不具備一個完整的、徹底的后現代表達語境，后現代作品長期飽受缺乏深度，荒誕不經，“沒有潛在可能性”的指摘，動畫電影更是被認為肩負有宣傳與教化的責任。但動畫電影本身就與后現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素來追求打破條條框框，張揚個性，擁有豐富創造力的動畫人以畫筆消解崇高，進行拼接、戲仿、顛覆式表達并不會停止，觀眾對具有質疑價值，不拘一格的動畫作品的需求也會一直存在。餃子閃現出后現代主義光芒的三部動畫作品在其中勢必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