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海鋒
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創新,在現實的維度上,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的革命、建設和改革實踐相結合的結果;在學術理論的維度上,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則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西方哲學、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主要是儒學)以及國外馬克思主義“對話”的成果。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創新之一在于,擺脫蘇聯哲學原理教科書的束縛,走出自我的理論獨尊和思想封閉,積極展開與各種學術思想的“對話”,形成了“對話”的研究范式,并在這一范式的引導下日益走近世界學術舞臺中央,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和人類的發展貢獻了思想智慧。
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傳入中國的視角來看,馬克思主義哲學本就是誕生于西方的學術,但在與中國具體實際的結合中,在變革中國的同時實現了理論的發展,并躍升為中國道路探索的重要思想智慧。近代以來,“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時刻困擾著中國學人,向西方學習(思想的、制度的、技術的)知識便成為有效路徑之一。不同于20世紀初學術界的熱情高漲,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向西方學習”相對呈現出“沉寂”的景象,這是特殊的歷史境遇造成的。
打破上述景象的,則是改革開放。20世紀70年代末,伴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以往被批判為“西方資產階級學說”的西方哲學代表人物、著作及其思想均被引入,并在中國人渴望獲得西方學術思想滋養的助推下,在80年代末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與之相應的是,在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界,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景。“以亞(里士多德)解馬”“以康(德)解馬”“以黑(格爾)解馬”“以海(德格爾)解馬”等研究方式紛紛涌現,尤其是在世紀之交的“中國學術向何處去”的追問中,這種與西方哲學對話、進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理化”的進程中實現其理論的創新成為一股熱潮,從而開辟了一條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西方哲學“對話”創新的邏輯理路。
學術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中引入西方哲學思想資源,并積極展開對話,主要基于如下的考量。
一是滿足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學理化的要求。客觀地講,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關鍵因素之一就在于,學術界擺脫蘇聯傳統原理教科書的束縛,在“學術理論”的層面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展開的學理化探討。學者們認為,現有的研究不能局限于對馬克思思想的研究,而是要將馬克思與亞里士多德、費爾巴哈、黑格爾、海德格爾、哈貝馬斯等西方思想家進行比較研究,以便凸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時代價值。更為關鍵的是,在文本解讀基礎上學界從物質本體論轉向實踐本體論、從實踐本體論轉向生存本體論,也就是對馬克思主義世界觀、認識論、辯證法和歷史觀進行了拓展性研究。真正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理化做出貢獻的是,學術界在德國古典哲學的思想史境遇中對馬克思哲學所作的探索。學者不僅在宏觀層面比較了馬克思與黑格爾繼承性和差異性,更在微觀的層面比較了兩者在辯證法、歷史觀、現實觀、政治哲學觀等方面的異同,從而既深化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的繼承性,又呈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的獨特性和科學性。應該說,上述的“對話”具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這種“對話”極大地深化了我們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認識,拓展了其理論來源,從縱向和橫向兩個方面展示了其思想的內在魅力和當代性。
二是滿足中國道路探索的實踐要求。改革開放以后,伴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展開,我們在現實的層面遭遇到一系列問題,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經濟改革的問題、文化體制創新的問題、精神文明建設的問題、消費主義興起的問題、公平正義的問題、價值觀變革的問題等,這些都需要從理論上作出回答。一方面,我們理所當然地要依靠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但另一方面,我們則需要引介西方的學術理論資源,進而為破解中國問題提供思想指南。如,一些學者發現,在中國所進行的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乃至信息化社會的過程中所出現的問題,其實在西方邁向現代化的路上也遭遇過類似的問題,如消費主義的問題、大眾文化的問題、現代性危機的問題、生態文明的問題、公平正義的問題等,因此,積極地引入西方學術理論資源并展開“對話”,就成為必然。
三是滿足中國學界與西方學界進行學術交流,推進中國學術走出去,增強中國學術影響力和話語權的要求。較之于改革開放前的冷戰思維主導下的“敵對”格局中的“二元對立”,改革開放后相對“超意識形態”層面的“對話”,使得中國學術在與西方學術展開同臺競爭中,逐步走向世界,大大增強了中國的學術影響力和話語權。在上述意義上,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界展開的與西方哲學的對話具有重要的價值。例如,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擺脫簡單依賴以哲學原理教科書為闡釋框架的研究范式,形成了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指導的部門哲學或應用哲學的學術圖譜,深化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理性,使之能夠自信地與當代西方學術對話。但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學術研究中出現的“以亞(里士多德)解馬”“以康(德)解馬”“以黑(格爾)解馬”“以海(德格爾)解馬”等研究方式,在使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更具學學性的同時,導致其不同程度地退回到“觀念論”哲學的境地,導致本來已經超越“思辨形而上學”或“經院哲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重返“形而上學化”或者“經院化”的致思理路。同時,由于一些學者對于以西方哲學為代表的西方學術缺乏必要的反思和批判,導致我們的研究幾乎成為西方學術的“搬運工”。因而,我們主張,這種“對話”應該是擺脫“學徒”心態,以“問題”為中心的,以“現實問題”為切入點的,以推動學術理論繁榮和現實變革為目的的。
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所以能在中國扎根、開花、結果,在現實層面,得益于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具體問題的結合;在理論層面,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得益于其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學)“對話”(會通融合)。例如,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如李大釗、陳獨秀、蔡和森、李達、瞿秋白等)基于自身的儒學理論背景,以“中國向何處去”為核心問題,逐步接納和認同了馬克思主義(尤其是唯物史觀),進而創新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使其成為中國思想變革的先聲,成為指導中國革命的指導思想。同時,在這一歷史進程中,中國的儒學研究者則以馬克思主義為思想資源,發展出了各自的理論體系,實現了儒學的創新性發展。
改革開放以來,在思想解放和現實變革的雙重背景下,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儒學的關系則呈現出更為復雜的局面。一方面,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逐步擺脫蘇聯哲學原理教科書的羈絆,不再拘泥于自我的文本解讀,而是逐步轉向理論的“對話”,這就包括了與儒學的“對話”。由此,馬克思主義哲學延續其積極向儒學借鑒理論資源的傳統,希冀在“對話”中繼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學界的共識。另一方面,面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崛起和社會的巨大變革,儒學研究者意識到,現實根基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例如,在理論的層面,西方哲學、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引入,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等,都是其發展中不得不面對的思想資源。因而,儒學向作為當代中國哲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靠攏就成為當務之急,于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儒學的會通融合就成為新時期的主要學術態勢之一。
實現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和儒學的現代化,關鍵的節點就在于,在會通與融合中破解中國現代化問題乃至人類性的現實問題。具體來講,在理論層面,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儒學的會通融合,關鍵在于破解如下的問題。
一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儒學各自思想性質、特征的基本定位和判斷。客觀地講,經典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儒學是代表兩種不同文明類型的理論話語體系,其所關心的問題有著不同的側重點。例如,儒學是誕生于傳統農業社會的思想體系,馬克思主義哲學則是人類進入工業化社會所產生的理論體系。對此,我們應有清醒的認知,以便找到新的切入點。
二是基于上述判斷基礎上的二者會通的“結合點”的選擇。毫無疑問,作為西方文明之集大成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和作為中華傳統文化集大成的儒學雖然有各自的關注點,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共同的聚焦點。例如,儒學關心倫理層面的人的成人、成圣問題;馬克思主義哲學則關心的現實世界的變革和人的解放問題。二者似乎都把“人的自由與全面發展”放在理論的中心。因此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儒學的會通,不是能不能會通的問題,而是如何會通的問題。儒學對馬克思主義可補充和糾正之處至少有兩點:一是“要重視傳統”;二是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具體討論人的道德修養問題不多,但在儒學中這方面的論述特別豐富,也許馬克思主義可以從中吸取某些有益的理念。這些都表明,超越“應該”層面的探討,并找到切實的“結合點”才是會通融合的關鍵。
縱觀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圖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創立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列寧為代表的蘇聯革命家和哲學家所發展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東歐政治家和思想家發展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思想家所發展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共產黨的歷代領導人和學者所發展的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等,正是基于經典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實現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各國具體實踐相結合,才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迸發出無限的生機和活力。自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正是在依據馬克思主義觀點、立場和方法,適度接受蘇聯哲學教科書所確立的基本原理,并創造性地與中國的革命、建設、改革的實踐相結合,與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的“對話”中逐漸“構建了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基本理念和實質內容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取得了理論的“制高點”和“話語權”,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中國”成為基本共識。
毫無疑問,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界與國外馬克思主義的“對話”自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就已經開始,且取得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成就。從學術的層面看,真正的“大規模的、系統性的”理論對話則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事情。
回顧1978年以來中國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歷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國外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整個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譜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不僅拓展了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視野和深度,深化了問題意識,而且將這一研究引入新的階段。宏觀地看,這些價值體現在,一是在思想史的維度中深化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的理解,豐富了其思想的內涵。例如,盧卡奇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原則的反思,科耶夫對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思考,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的探討,等等,都為學界所關注,并借鑒其思想資源,深化了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理解。二是在與現實問題的互動中,拓展研究的視野。國外馬克思主義的成就之一在于,國外學者們看到了所處時代的現實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挑戰。因而,基于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解讀,國外馬克思主義者“適度地”以馬克思主義觀點、立場和方法為指導,對其所關注的問題作了獨到的闡釋,有效地拓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域。例如,對大眾文化的研究、對日常生活的探討、對消費的關注、對城市問題和空間問題的討論、對金融資本的關注,等等,這些都不同程度地啟迪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應該緊跟時代的變遷,關注現實生活世界中出現的問題。三是問題導向的確立。我們能清楚地看到,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反思、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新思考,以及對社會主義的新探索有著獨到的理解。尤其是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能夠緊緊圍繞“問題”(理論的或現實的)展開學術研究,在歷史與現實的鉤沉中不斷彰顯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價值,等等,這些對于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不無裨益。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國外馬克思主義代表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正統,我們研究的路子就應該嚴格按照他們所指出的路來走,相反,對其要保持清醒的認識和理論自覺。我們倡導在國外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中,要以馬克思主義觀點、立場來討論和分析問題,在積極借鑒其理論資源的同時,對其一些流派、說法,要時刻保持警惕。
按照我們的淺見,判斷一個所謂的國外馬克思主義學派或者(一位)學者是否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學派或學者,大體有五個指標:一是它們或他是否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立場和方法分析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后人類所遭遇到的問題?二是它們或他是否依然保持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并對人類在超越資本主義之后創造出的文明新類型充滿信心?三是它們或他是否認同社會主義的道路,并將之視為人類走向美好未來的新大道,或者承認社會主義開辟了人類文明發展的新的可能性或維度?四是它們或他是否認為,人民才是社會歷史的創造者,一切應該以人民為中心,應該維護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五是它們或他是否認為,人類的文明、文化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西方并不是世界文明或文化的中心?回答好上述問題,并以此為基本坐標,我們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或許才有“未來”可言。我們甚至可以做出這樣的斷言,真正對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構成沖擊和挑戰,并不是西方某個新自由主義的理論流派,更不是保守主義性質的儒家學說,而是部分“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即以新自由主義為底色的所謂的“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因為,它使得一部分中國的學者忽略對馬克思主義經典的閱讀,忽略對國外馬克思主義誕生的思想和時代背景的考察,而簡單迷戀其理論觀點,甚至未經批判地加以接受,置其價值取向與理論指向于不顧,而以之為準繩裁剪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并以之衡量中國的現實、分析中國發展中遇到的各類問題。
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并沒有局限于自我的理論反思,而是在與各種思想資源的“對話”中實現了理論的創新與發展,由此在理論自覺與主體自覺中形成了“對話”的研究范式。盡管可能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如“對話”不充分、對話“主題”不集中、“對話”論域不對焦等,但不能否認的是,在“對話”范式主導下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極大地彰顯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原理的基本價值,開拓了研究的問題域和理論論域,貼近了現實的巨變和流變,使得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中國建設和改革的有力理論武器。在我們看來,“對話”范式中的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通過“對話”,從掌握原理回到學術研究,從學習知識走向思想創造,從“照著講”走向“接著講”,將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從一種地域性知識的生產推向一種“世界性知識”的生產,真正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世界的文學”以及助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