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欣潔
中國世界歷史學話語體系的構建,需要由中國學界主動開啟,并由中國學者在自身歷史經驗和當代社會實踐的基礎上探索完成。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蘊含在世界史的研究、編撰和教學之中,其實質是中國學者如何認識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如何界定人類歷史的性質,如何闡明對人類社會演變的基本觀點和判斷,體現的是中國學者將世界歷史理論化的途徑,目的則在于實現自身的學術話語權。人類歷史發展到當代階段,是各國社會和國際社會的結構以及世界力量平衡發生根本變化的產物,各種歷史和現實問題混合發酵,造成了一個劇變的經濟全球化時代。這就要求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能夠科學把握和應對這個由各種社會關系網絡與交流空間范疇組成的復雜世界,充分說明全球一體的演變和走向。為此,我們需要系統梳理世界史話語體系的演變歷程,進一步提煉世界史研究的核心概念、表述框架和闡述方式,探索中國世界史研究和編撰的當代理論視角。
19世紀中期,西方資本主義列強為搶占資源和市場,強迫清政府簽訂不平等條約,將中國逐漸拖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救亡圖存”這個時代主題在歷史學領域的理論表現之一,就是如何認識中西文化之間的關系,如何把握中國(史)與世界(史)的關系。以林則徐、魏源、徐繼畬、姚瑩、梁廷枏等人為代表的一批先進知識分子,積極吸收外國史述著作的成果,編撰完成《四洲志》《海國圖志》《瀛寰志略》《康紀行》《海國四說》等作品,以滿足國人急需了解外國和世界情況的現實需要。這標志著中國近代的世界史研究的萌生,同時也意味著世界史研究話語體系開啟初興階段,其突出表現就是魏源的《海國圖志》及其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論斷。
《海國圖志》將中國的傳統天下觀念對接到近代的世界地理范圍之中,對中國人新的世界觀念的形成具有極大的助益。魏源對“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給予了理論解答。他在用國別史體例和大量篇幅介紹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狀況的基礎上,指出學習西方才能抵抗西方侵略,并對中國取得反侵略戰爭的勝利懷有堅定的信心。這表明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沒有將抵抗列強侵略與向外來的西方文化學習盲目對立,而是努力理順兩者的關系以達到擺脫侵略和實現中國文化自新的雙重目的。
19世紀60年代,馮桂芬在《校邠廬抗議》中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這一論斷在二三十年后凝練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這種思路是當時開明士大夫階層在堅持中國文化主體性的同時努力匯通中西之學的表現。
19世紀末,中國的半殖民地化程度大大加深。國門大開,西學大量涌入,中國學者對于世界的觀念日益擴展。王韜的《法國志略》《普法戰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王韜進一步整合天下與世界的觀念,指出“所謂世界者,約略不過萬年,前五千年為諸國分建之天下,后五千年為諸國聯合之天下”。王韜分析了中國在時代變局中應當持有的社會變革意識,進一步推動了歷史研究問題意識的發展。
蔡爾康的世界史書譯撰活動,在這一時期圍繞《萬國公報》展開的跨文化史學交流中引人矚目。他為《中東戰紀本末》作序時寫道:該書“事必求其真實,文無取乎浮華”,“當痛深創鉅之時,重籌長治久安之策”。這表達了中國學者面對甲午戰爭慘敗仍然持有的堅韌的文化心態,以及從事國別史和世界史研究的實事求是原則。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世界史編譯活動中,弱國的亡國史和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史都受到很大程度的重視,其意則在于使中國擺脫被列強瓜分亡國之危機。救亡、反侵略、自強、進化論、變法、立憲、革命、建國等都是這一時期世界史話語中的核心概念,這些核心概念通過世界通史、文化史、國別史、斷代史、地區史、普及讀物甚至外國人物傳記等作品得到關注和討論。
20世紀初,中國學者對世界史的發展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總結。梁啟超提煉了與世界史研究密切相關的三個問題:一是中國史與世界史的關系;二是對“歐洲中心論”的警惕和對愛國精神的強調;三是參照西人之著世界史的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的分期,將中國史劃分為對應的三個時代。
1904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癸卯學制),在初等、中等和高等教育三大階段都開設了歷史課程,其中就包括世界史。教科書是話語體系的基本載體。王桐齡在1922年初版的《新著東洋史》中指出:“世界史者,研究地球上各民族自古迄今互相競爭互相融合演成今日之社會狀態,所經過之階級者也。”
20世紀上半期,西方有影響的歷史哲學著作和史學理論著作被譯介引入中國,中國學者進行了相應的研究與回應,例如,何炳松認為:魯濱遜的新史學思想雖然是就歐洲史而言,但也可以對中國歷史研究形成借鑒。
俄國十月革命之后,唯物史觀在中國知識界廣泛傳播。李大釗1924年的《史學要論》是中國近代第一部系統的史學理論著作。他指出當時的世界史“不是并敘各國史,即是敘說列國關系的發達;其內容仍為研究國家經歷的事實,在學問的性質上,這不過是國民史的一種”。這一判斷指明了世界史研究輕理論分析的要害所在。
1929年王純一編譯的《西洋史要》,以唯物史觀為指導撰寫西洋史。其中,封建社會、商業資本、農民戰爭、資產階級革命、工業革命、無產階級、工人階級、空想社會主義、科學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民族解放運動、巴黎公社、帝國主義、資本輸出、軍國主義、第一國際、第二國際、第三國際、國際聯盟等術語都得到了運用。這代表著世界史新的話語概念的規范化進展。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的侵華戰爭和中國人民抵抗侵略的浴血奮戰,成為中國歷史學研究關注的重點,主要表現之一就是在世界歷史進程中分析中國歷史和中國抗戰的定位,批判帝國主義的侵華謬論,總結歷史經驗,提振民族自信心。翦伯贊提出:“中華民族已經站在世界史的前鋒,充任了世界史轉化的動力。”
1943年,繆鳳林的《中國通史要略》在世界史背景下書寫中國通史,力求“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周谷城1949年的《世界通史》突出世界史在發展中各部分的“日趨聯系”,并將中國史納入世界史的書寫。這兩部作品表明了中國學者對世界逐漸一體化的認識。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成為中國世界史研究的指導思想。黎澍提出: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應當把重新研究世界歷史并給以正確的說明當作中國歷史科學的迫切任務。新中國成立后的世界史話語體系建設,是在批判“歐洲中心論”的基礎上通過具體的研究實踐來進行。
1990年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歷史》集中反映了當時世界史研究的進展。吳于廑在其中《世界歷史》的專文中,系統闡明了世界史的學科性質、中國史與世界史的關系,梳理了古今歷史學家對世界歷史的不同認識。這篇文本標志著中國世界歷史學基本理論體系的確立。吳于廑指出:人類歷史發展為世界歷史經歷了縱向發展和橫向發展兩個方面;縱向發展是指人類物質生產史上不同生產方式的演變和由此引起的不同社會形態的更迭,橫向發展“是指歷史由各地區間的相互閉塞到逐步開放,由彼此分散到逐步聯系密切,終于發展成為整體的世界歷史這一客觀過程”,“物質生活資料生產的發展,是決定歷史縱向和橫向發展的最根本的因素”。
1992—1994年,吳于廑和齊世榮主編的《世界史》六卷本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這套六卷本分為古代史編、近代史編、現代史編各兩卷,并將中國史納入世界史體系。齊世榮2006年主編了四卷本《世界史》,四卷本在六卷本的古代、近代、現代的分期基礎上突出了“當代”(從二戰結束以來至21世紀初),把當代史單獨列為一卷。六卷本《世界史》和四卷本《世界史》都是國家級規劃教材,集中體現了吳于廑的整體世界史觀,這意味著中國世界歷史學的基本話語闡釋框架搭建起來了。2010年,武寅主持的百余位中國世界史學者合作完成的8卷38冊1500余萬字的《世界歷史》面世,體現出當代學者對人類歷史的獨立理解和對當代社會發展中提出的重大理論問題及現實問題的認識體系。2011年,世界史正式成為一級學科。
從19世紀中期以來,在大約180年里,中國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建設從初興到不斷探索發展,以1949年為界,大致可以分為兩個相繼相接的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19世紀中期到1949年,在大約110年里,中國的世界史研究者篳路藍縷,經歷了一個艱難的摸索和實踐過程,在不斷擴展對世界的認識和編譯外國史學作品的基礎上,形成了當代人研究當代史的突出特點。中國的世界史研究者努力為國家民族提供世界史的專業知識,能夠迅速對世界上發生的重大事件做出比較專業的學術反應,而且努力對世界大勢做出科學的學術判斷。
結合中國近代歷史的發展,對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建設會有更深刻的體會。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帝國主義列強和中華民族的矛盾,封建主義和人民群眾的矛盾,是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20世紀上半期,中國的社會矛盾已經空前尖銳。帝國主義列強不會允許中國發展成為獨立的資本主義國家甚至成為它們的競爭對手。1919年巴黎和會將德國一戰前在山東的特權轉交給日本從而嚴重損害中國利益,就是帝國主義對華關系實質的明顯表現。地主買辦資產階級政權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在中國實行頑固的軍事獨裁統治,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就是其殘酷統治的具體表現。中國近代的社會現實已經驗證了資本主義道路在中國行不通,而要打破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雙重枷鎖,革命成為中國人民的唯一選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使得中華民族擺脫了被侵略被奴役狀態,極大地鼓舞了亞非拉人民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這是中華民族經過一個多世紀的艱苦奮斗贏得的真正歷史性進步。中華文化已經從封建文化發展到新民主主義文化,即大眾的、民主的新文化。中國的世界歷史學正是這種時代巨變的產物,世界史話語體系建設所反映的正是對這一歷史進程的理論總結。
第二階段是從1949年以來,這一階段的突出特點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在世界史話語體系建設中發揮了核心作用,無論是新中國成立之初,還是改革開放之初,或者世紀之交,在重要歷史時刻,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對學科體系和學術體系構成了堅實的學理支撐,發揮了思想引領作用。70年來,中國學者已經探索了一條將世界歷史理論化的基本途徑,即在唯物史觀指引下,從物質生活資料生產的發展這個最根本因素出發,從世界歷史的縱向發展和橫向發展兩個方面入手,說明人類社會結合為統一的世界歷史的發展過程。這個話語體系側重于分析世界歷史的縱向發展過程。
當代世界的突出特點是世界一體化的加速發展,即人與世界的聯系日益密切,組成世界的各個部分之間相互作用程度不斷提高,而且各個部分之間形成各種交流網絡和不同層次的互動空間,具體表現在經濟全球化、政治多極化、文化認同多樣化等各個方面。新時代對世界歷史學話語體系建設的新要求,就是加強對世界歷史橫向發展過程的研究,進而更加充分地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說明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的辯證統一,在復雜的國際政治現實中說明世界歷史的整體性和多樣性的辯證統一。
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建設,既包括作為指導思想的唯物史觀的基礎理論研究,也包括世界史學科自身的理論方法論研究。西方學界的世界史研究對我們有可資借鑒之處。全球化時代的世界史就是全球史。西方全球史意味著西方世界史的新一套話語體系。這套體系的核心概念是人類不同群體之間的“跨文化互動”,也就是對世界歷史各種橫向發展現象的研究。西方全球史的新問題是如何界定發生跨文化互動的雙方主體或多方主體的歷史作用。脫離生產和交往的相互關系而單純強調交往的歷史作用,無法說明不同時期世界基本結構上的變化,無法說明不同時期各種交往現象的區別和聯系。這就凸顯出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對世界史話語體系建設的重要學術價值。
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認為:世界歷史是人類創造的社會生產力不斷發展和在此基礎上人類交往不斷密切的產物,是人類整體的歷史。其中兩個核心概念是生產和交往,生產的發展促進交往的擴大,交往的擴大有利于生產的保持,這兩個要素構成了人類社會的兩種基本發展動力。西方全球史的話語體系回避了對生產及生產基礎上的社會形態更迭的分析。我們可以考慮從生產和交往兩個基本概念入手,從歷史發展動力的角度來探討世界歷史的縱向發展與橫向發展的關系,我們以往比較欠缺的對世界歷史橫向發展過程的研究,急需得到改善和提高。
由生產和交往兩條基本主線組成的縱橫時空軸線,既包含了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整體性和統一性,也涵蓋了人類不同群體發展的關聯性和多樣性。生產和交往的每一階段的總和,都構成了人類能動的生活過程的一種形態,都意味著世界歷史演進中的一個特定階段。世界歷史作為人的生活過程的集合體,也將隨之繼續演化并不斷上升至新階段。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個國家和各個文明或地區的歷史,顯然構成了世界歷史發展的各種支點,這體現了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的統一性。生產和交往在各個支點達到的水平和程度,表現為各種地方社會的具體化情境,這些具體化情境成為各種社會關系網絡與交流空間范疇得以存在的現實基礎。在這個現實基礎上,才能充分理解各種地方網絡之間的互動,以及地方網絡和全球網絡之間的互動,而這些不同層次的網絡和范疇共同構成了世界歷史的整體性和多樣性的辯證統一。通過生產和交往兩條主線構建的這個分析框架,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不僅是中國歷史連續性的自然體現,而且也是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具體表現。
綜上所述,從19世紀中期開始,中國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建設走過了一個不平凡的發展歷程,體現出中國知識分子對如何把握文化主體性與研究視野全球性之間關系的不斷探索,已經形成了自身闡述世界歷史的基本概念和基本框架,這是世界歷史學未來發展的重要理論資產。當代中國正處在新的發展節點上,復雜的社會生活實踐向世界歷史學的話語體系建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便充分理解和應對當代這個由多種社會關系網絡與不同交流空間層次組成的復雜世界,闡明中國人對全球一體的演變和走向的基本判斷。這也是世界歷史學能夠為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提供的歷史智慧和學術支持。從生產和交往兩個基本概念進一步分析世界歷史演化的內在動力,顯然是其中一種可行的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