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湘
(湖南師范大學圖書館,湖南 長沙 410081)
2015年1月,北京三面向版權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面向公司”)發現“深圳文獻港”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將其現有著作財產權的“大量作品數字化”供他人在線閱讀或在線文獻傳遞。隨后,三面向公司注冊成為深圳圖書館會員,取得深圳圖書館在電子文獻傳遞中“直接侵權”的證據,并在2017年將參與“深圳文獻港”聯合共建與電子文獻傳遞服務的多家單位起訴至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要求被告按《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的相關規定以及著作權侵權賠償應按稿酬標準的2—5倍賠償其經濟損失及訴訟支出的相關費用[1]。最終,除了部分侵權人因提供了涉案作品的合法來源而免于賠償之外[2—3],其余被告共同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及合計費用共計人民幣3萬元。此外,每案受理費(一審每案50元,二審每案150元)均由上述單位承擔[4]。這就是由電子文獻傳遞引發的發生在北京三面向版權代理有限公司與北京世紀讀秀技術有限公司、北京世紀新盤科技有限公司、深圳大學城圖書館與深圳圖書館、深圳大學、北京世紀超星信息技術發展有限責任公司之間涉及大量作品的著作權糾紛系列案(下稱“三面向公司與‘深圳文獻港’著作權糾紛系列案”),也是國內近十多年來首次出現在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 court. gov. cn/)上涉及電子文獻傳遞的著作權糾紛案。它的出現標志著國內圖書館著作權糾紛開始向數字信息服務領域縱深的擴展。公益免費不再是電子文獻傳遞的護身符,即便在服務中已展現出對著作權人最大可能的尊重(見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2017)粵0304民初1774、1779、1783號民事判決書中新盤公司抗辯),也可能因現有立法的不足使其卷入無數的糾紛之中。因此,當返還式館際互借借數字網絡的東風駛上電子文獻傳遞的輕軌時,對電子文獻傳遞立法保護的呼吁便是文獻傳遞者義不容辭的義務。
目前,在法學界與圖書館界關于圖書館著作權研究者中,涉及圖書館電子文獻傳遞著作權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國外版權立法介紹與國內版權立法建議[5—6]、文獻傳遞法律屬性與著作權例外[7—9]、電子文獻傳遞版權規約與風險規避[10—11]等。近兩年有基于圖書館著作權糾紛的全貌性實證分析[12]以及就電子文獻傳遞復制權糾紛中的文獻合理來源、合法授權、權利人維權等問題進行的深入探討[13]。但到目前為止,鮮有從國內司法實踐出發,立足于用戶利益與社會發展的需要,來為電子文獻傳遞尋求專門的法律支持。所以,本文通過這起發生在“深圳文獻港”的電子文獻傳遞著作權糾紛案,揭示電子文獻傳遞服務主體在遵從版權法規和尋求自我發展的兩難處境,希望通過國內立法的跟進尋求電子文獻傳遞發展的寬松之路。
本文將從訴訟主體(原告、被告)、侵權行為、賠償情況三個方面剖析案件,結合數字化協同的服務背景,挖掘電子文獻傳遞侵權及賠償的根本原因。
2.1.1 原告。系列案原告是北京三面向版權代理有限公司,是從事版權轉讓、許可,著作權侵權訴前訴訟代理的專業公司。因三面向公司已通過支付對價繼受獲得作品著作財產權,所以其原告主體資格為時下法律所認可。但當以營利為目的版權代理成為繼受著作財產權人,就可以利用電子文獻傳遞復制許可及相關規范缺失的漏洞,促使法院判決電子文獻傳遞復制侵權,從而贏得官司。
2.1.2 被告。隨著電子文獻傳遞在數字環境下不斷的擴展,出現了比CALIS等文獻傳遞系統更為便利的專門網站?!吧钲谖墨I港”電子文獻傳遞正是這種專門網站主導的線上服務的代表。其傳遞流程是通過用戶對“深圳文獻港”整合資源的檢索,點擊所需文獻記錄下“郵箱接收全文”,鏈接至“全國圖書館參考咨詢服務平臺”為用戶在線開展文獻傳遞服務。所以,該系列案的被告除了“深圳文獻港”成員單位,還包括“深圳文獻港”主辦和運營單位讀秀公司、技術支持單位超星公司以及“全國圖書館參考咨詢服務平臺”主辦單位新盤公司等。由于參與電子文獻傳遞的服務主體協作緊密,文獻傳遞流程緊湊,所以,各服務主體很容易因某一環節的疏忽而作為共同被告卷入侵權糾紛之中。
依據現行著作權法,“174案”無一例外地被法院判決服務主體侵犯了涉案作品復制權,即“行為人未經權利人許可,向不特定相關公眾提供侵權作品復制件(郵件),侵害涉案作品的復制權”[2]。我國著作權法電子文獻傳遞復制權例外條款的缺失是其發生大面積侵權的根本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電子文獻傳遞通過推動資源快速流動有效地平衡了經濟、文化、空間、區域差異帶來的信息落差,大大地減少了資源共享的物質與時間成本。作為一種建立于資源整合之上的線上服務網絡,它是與教育部“十一五”規劃綱要提出的“促進全社會學習資源的整合與共享”的建設目標[14]、與推進協同創新的公共圖書館法立法宗旨一致的[15]。應該說,放開電子文獻傳遞復制許可,是今后修正《著作權法》應走的一步。
2.3.1 賠償代價。按系列案總數174件有143件[4]涉及侵權賠償統計,系列案賠償比例約為82.18%。而按143案賠償金額3萬元以及每案受理費200元計算,每篇文獻至少需要付出409元的侵權代價。說明在電子文獻傳遞著作權糾紛中,很多時候其服務主體不僅大面積敗訴,而且面臨著較高的經濟賠償。盡管在本案中,我們看到了法院在判決時對服務主體非營利公益屬性的考量,但版權法規中非營利公益服務賠償例外條款的缺失亦是加大賠償風險的部分原因。
2.3.2 賠償前提。從賠償的前提條件來看,大部分案件如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粵03民終6060-6090號民事判決書中之所以需要賠償是因為無一被告能舉證涉案作品的合法來源[4]。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目前尚沒有針對電子文獻傳遞賠償的相關條款,導致后臺沒有注意保存記錄有發件人、發件人單位等基本信息的原始檔案,從而導致訴訟時舉證困難。如目前郵件后臺記錄只保存20天,所以一年后甚至更長時間面臨起訴時無法鎖定發件人及發件人單位,也就無法由發件人單位舉證文獻是否有合法來源。另外一些案件則因為能確認直接侵權人,并能由直接侵權人舉證文獻合法來源,則依法可以免于賠償。例如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粵03民終5211、5216、5219號民事判決書中免于賠償的原因是發件人單位深圳圖書館提供了涉案作品合法來源(維普)以及合法使用的相關證據[2];而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粵03民終6784-6787號民事判決書中也是因為發件人單位深圳大學城圖書館提供了涉案作品的合法來源(知網、維普、萬方),并且提供了數據庫商授權館外使用的證據而免于賠償[3]。
2.3.3 賠償方式。在電子文獻傳遞過程中,法院認為各服務主體行為緊密,不可分割,正如系列案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粵03民終6060-6090號民事判決書中所載:“如沒有深圳圖書館、深圳大學圖書館、深圳大學城圖書館的聯合創建,沒有讀秀、超星的技術支持與實際運營,就沒有‘深圳文獻港’的實際存在,讀者也不可能登錄‘深圳文獻港’查閱相關作品。讀者在網站搜索到相關作品并發送指令后,如沒有‘深圳文獻港’定向鏈接到新盤公司運營的‘全國圖書館參考咨詢服務平臺’;并由相關圖書館工作人員發送郵件,讀者也不能獲得侵權作品?!盵4]因此,侵權行為是由各服務主體共同完成,無論是否直接侵權,都難辭其咎,依法共同承擔停止侵權、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所以,要使服務主體遠離糾紛,免除賠償,還需有對其他可能侵權的環節或層面的指導規范。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三面向公司之所以能大獲全勝,原因如下:1)版權代理對國內立法不足的利用;2)電子文獻傳遞復制權例外條款的缺失;3)服務主體行為的不可分割和缺乏對電子文獻傳遞合理注意的相關規約。因此,我們需要從給出合理的電子復制空間、增加合理注意細節、補充善意侵權例外條款等方面來完善電子文獻傳遞版權法規,為電子文獻傳遞提供法律上的支持與保護。
首先是增加電子文獻傳遞復制權例外許可,在合理注意范圍內,著作權人授權,不再是電子文獻傳遞復制合法性的前提條件。其次,對法定數字化復制許可進行適度的擴展。如《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7條[16]規定的數字化復制許可,主要是限于“本館館內服務對象”,但由多館聯合開展的電子文獻傳遞早已突破館舍的空間限制,將服務延伸到館外。此外,我國著作權法第22條第6項所規定的“為學校課堂教學或者科學研究”和關于“翻譯或者少量復制”的復制方式[17],也不再適應于科研館、高校館等單位參與的區域性圖書館聯盟開展的電子文獻傳遞。所以,為了兼顧數字時代電子文獻傳遞的服務實際,我國版權法需要擴大電子復制許可的范圍,將其擴大至高校館與科研館,將電子復制許可對象擴大至通過審核的注冊用戶,將電子復制許可方式從“翻譯或者少量的復制”修改為有條件的“館外下載與全文傳遞”,等等。
3.2.1 文獻需求主體合理注意條款。文獻需求主體是指資源使用者或用戶,其合理注意條款包括:1)主體需求目的:需求主體需有資料證明其申請文獻的目的是基于個人學習和科研需要;2)文獻使用性質:需求主體需保證文獻的使用是基于非營利或具有明顯的公益性質;3)復制件保存與使用:需求主體有合法保存與使用復制件的義務,未獲合法授權不能有對電子復制件復制、掃描、電子存儲、轉發、上傳網絡或出售獲利等有損作品著作權的相關行為。
3.2.2 文獻提供主體合理注意條款。文獻提供主體主要指文獻提供單位或個人,其合理注意條款包括:1)文獻需求合法性審核;2)與文獻需求主體簽訂復制件合理使用協議;3)獲得文獻傳遞授權許可:如訂購資源須有文獻來源單位(如數據商)的授權使用、館外下載與在線傳遞責權清晰的合同;灰色資源如未公開發表學位論文、科技報告、MOOC資源等須有作者書面授權等;4)保證文獻來源的合法性,如圖書館訂購文獻上游合法性審查,須按程序審查數據商資質及相關材料的合法性,灰色文獻如MOOC資源、實驗報告授權使用聲明的合法性審查等;5)保證文獻提供的合法數量與合法篇幅:文獻提供數量或篇幅須控制在合理利用與合法授權范圍,文獻傳遞不能有損著作權人利益。如訂購資源另有合同約定,則合同優先;6)保證文獻傳遞收費的合法性;7)版權提醒。
3.2.3 技術服務合理注意條款。技術服務合理注意相對技術提供者而言。技術提供者應具備在電子文獻傳遞中對文獻復制和網絡傳播進行有效控制的相關技術,包括:1)用戶分類、分級與用戶權限設置;2)文獻傳遞數量、篇幅分類限制;3)復制件傳輸與使用控制,包括信息加密技術、防復制技術(如復制件自動刪除)和限定使用次數技術等。
從以往的司法實踐來看,法院對版權訴訟中的過度維權都不大支持,如系列案并未采納三面向公司提出的過高賠償要求。在出版商訴訟蘇比特(Subito)案件中,德國的慕尼黑地方法院(Landgericht)也不支持出版商有意形成一種全面禁止任何形式的文獻傳遞的做法,只按規定判定將復件傳給6人非法[8]16。在法院看來,公益、非營利、共享的需要是侵權責任輕免的慣例。因此,為非營利性公益服務補充善意侵權例外條款是必須的,同時也是合理的,包括:1)公益、非營利性服務從輕處罰:如果是公益、非營利性電子文獻傳遞服務非主觀故意造成的侵權,經權利人提醒后立即停止侵權行為,則可從輕處罰。2)圖書館員責任豁免:如果是圖書館員在電子文獻傳遞服務過程中非主觀故意造成的侵權,且侵權人“能證明其具有合理使用的善意”[18],則可不承擔侵權責任。例如,文獻需求者如有書面證明其所獲文獻出于大型的公益項目需要如防疫或重大公共事件,或者文獻為其重大成果的主要參考文獻。那么,即使文獻的復制給侵權人造成了一定的損失,也可免于賠償。
從世界版權立法的進程來看,有利于圖書館資源建設與服務的每一步重大突破,首先離不開圖書館人艱難的爭取。美國版權法之所以能給予電子文獻傳遞以最大限度的包容主要歸功于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游說[19]。澳大利亞是在參考澳大利亞圖書館協會(Australia Library Association,ALA)的意見后,才提出“將各種允許圖書館為學生和其他圖書館復制之規定納入著作權法”[20]。所以,國內圖書館界需要積極行動起來,從理論探討、實證研究、司法調查等學術上的探討到有版權立法部門、版權保護協會、版權研究專家共同參與的擴大會議的交流,從版權立法調查與聽證中訴求明確的表達到全國人大或政治協商會議中版權支持法案的主動提交,多渠道、多層面為圖書館公益事業的立法代言,也為電子文獻傳遞爭取更多的合理空間。其次,圖書館行業各重要部門及其重要合作機構還需要參與到版權法的修訂工作中去,為版權法修訂提出合理的建議,爭取通過對圖書館等公益知識服務機構有利的限制與例外條款。最后,國內圖書館界還需與廣大的教育工作者、科研工作者、有文獻需要的政府部門聯合起來向版權立法部門進言。只有這樣,才能在版權法的修正中贏得一塊屬于真正圖書館人自己的版面,使電子文獻傳遞在寬松的法律保護中得到更好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