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榮 商昌寶
商昌寶(以下簡稱:商):張老師您好!很高興您能接受我采訪。能先聊聊您當年去魯迅博物館的情形嗎?
張鐵榮(以下簡稱:張):當時李何林先生已經是魯研室主任和魯博館長了,我則留校時間不久。正巧領導說要在南開為李先生找一個幫手,幫他整理點東西,同時還可以進修,所以我就去了,在跟著他進修的人中,我是第三個報到的。《魯迅研究動態》我也是第三名借調過去當責編的,那時刊物“補白”中出現的“盧珊”“齊山”等都是我的筆名。在我之前,有武漢大學的老師皮遠長,山西師范學院的李文儒,在我之后還有湖南師范大學的顏雄老師,還有天津師范大學的王國綬老師,他是編《魯迅研究資料》的編輯,還有齊齊哈爾師范學院的于萬和老師等數人。很多人都說天津張杰老師也是,其實不對,那個時候張杰兄是魯迅研究室正式在編的研究人員。
商:您是1979年末去的?
張:對,那是第一次去。八十年代再去是陳漱渝老師對我的幫助,為了編《魯迅研究動態》。當時李先生感覺《魯迅研究資料》不能較快地反映出魯迅研究的信息,便提出要編《動態》。開始只打算把它做成一個內部交流的刊物,后來請王世家去了,他在東北編《讀點魯迅》,在全國很有名氣,是編輯方面的行家,這才讓后來的《魯迅研究動態》像個樣子了。編《動態》的另一個原因,用李先生的話說,就是給魯迅正名。當時魯迅研究正處于一個主流話語和民間話語的對峙時期,以地域劃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魯迅研究室在東城,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在西城,所以一般人們將這兩個魯迅研究室叫做“東魯”“西魯”,當然觀點不完全一致。我們當時認為“東魯”主要是為主流話語和權力中心服務,周揚、夏衍等人在精神上把控著;李何林先生是“西魯”的領袖,得到全國各大學的現代文學研究教師支持,他覺得應該發出一點民間的聲音,不同于“東魯”的觀點,算是一個反駁,能有另一種聲音。當然兩邊的人互相都認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些人之間還是好朋友。那時候有不少人是從全國各大學借調來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魯迅著作編輯室工作的人,他們雖然負責出版,但是不少人也搞魯迅研究,比如林辰、王仰晨、陳早春、李文兵等,從地理上分,他們在中間,所以被稱為“中魯”。但是由于馮雪峰的影響,他們的觀點很明顯地傾向于“西魯”。這主要是因為李先生的人格魅力,他在全國教育界有很高的影響力,學生非常多,再就是老革命的身份,尤其是北伐時期的革命經歷,所以雖然周揚、夏衍他們當時權力很大,卻打不倒他。另外,李先生性格執拗,率真直爽,他是當時中國唯一提出“保衛魯迅”的人。這在今天看來不可理解,魯迅還用保衛嗎!但他覺得有人污蔑魯迅,所以就要保衛。
商:嗯,是不是因為這樣,當茅盾發表《不要神化魯迅》的文章后,李先生馬上就寫文章反對?
張:“東魯”的上邊是周揚,“西魯”的人一般對周揚印象很不好,當然,這也受了魯迅對“四條漢子”討厭的影響。今天來看那些魯迅批評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壞人。周揚后來進行了反思,1980年提出“異化”的問題,他也有對的一面,不能一棍子打死,但從周揚的一生和他的品性來看,我在講課中也說,我這一生最不佩服的人就是周揚、最討厭的人就是夏衍。因為他們小肚雞腸、心理陰暗,搞宗派小圈子,報復心太重。
商:這可以理解,畢竟1949年后被周揚打擊、整肅的人太多了。
張: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魯迅,然后就是李何林先生。李先生在全國的大學里有影響。因為他畢竟是教育家,魯迅研究的專家,現代文學研究的專家,加上他“八一”南昌起義的老革命經歷。周揚他們幾次整他、批他、疏遠他、打擊他,但就是動不了他,當然他們對李先生是如鯁在喉,卻沒有辦法。
商:是不是經歷了“文革”,周揚在反思和反省之后,也不想“動”李何林他們了呢?當然關于“兩個口號”的問題,他們還是在爭的。
張:對。因為周揚管的是中宣部、文化部,當時魯迅博物館的主管單位是國家文物管理局,局長是王冶秋,他和李何林的關系好。
商:李先生辦《魯迅研究動態》的初衷,要維護魯迅,曾帶領一些人做訪問,把狄克就是張春橋這件事給揭露出來。我認為,那時李先生應該已經知道狄克是張春橋,但他不說,而是去找茅盾、蕭軍等人詢問。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李先生特別有政治智慧。他采訪了很多人,茅盾、曹靖華、楊霽云、孫用等人都不說,只有蕭軍,把這件事全說出來了,他敢說。從《魯迅研究資料》第二期中的文章看,我感覺,看來好像是有組織、有預謀的。魯迅研究界在這件事上扮演著一個挺有意思的角色。
張:采訪我當時沒去。狄克就是張春橋,李先生肯定知道。他去采訪這些人,第一是為了證實,第二是為了看他們的誠實程度。李先生是個誠實的人,他對茅盾翻來覆去也并不佩服。
商:是,至少從他們兩人論戰的文章里就能看出來。
張:李先生尤其討厭的人中還有夏衍。當時夏衍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一些早該忘卻而未能忘卻的往事》,在這篇文章中他重提一九五七年批判馮雪峰時的那個“爆炸性發言”,借著批馮雪峰影射魯迅,因為他不同意馮雪峰追悼會上的悼詞,但是黨中央同意了他沒有辦法,所以他說他要寫文章。后來這些文字收進了一本書叫《懶尋舊夢錄》。書出來以后,李先生對其進行了有組織的批判,說他在書里污蔑魯迅。李先生總是在關鍵時刻為魯迅辯誣。他對馮雪峰印象很好,也為其辯誣,還包括胡風。他說過,這些死去的人、含冤的人已經不能說話了,我們要替他們說話。
商:我讀《魯迅研究資料》第一輯、第二輯時確實有這樣的感覺。第一輯中發了一篇胡愈之、馮雪峰合署名的一篇文章胡愈之、馮雪峰:《談關于魯迅的一些事情》,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資料》1,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78—97頁。,那時候對馮雪峰還沒有徹底平反。至少從李先生的角度,我感覺他是在有意做這件事。
張:對,他感覺馮雪峰是冤枉的。他認為馮雪峰參加過長征,在上饒被關進過集中營,和魯迅的關系也是很好的,而魯迅是不會看錯人的。李先生處處以魯迅來定位,所以他總想接替死去的人做他們不能做或者還沒有做完的事。我離開魯研室,要回南開的時候,請李先生寫一幅字留作紀念。李先生說我很少寫字,寫這個,你不要告訴別人。他給我題的是周恩來的話:“每當想起中途犧牲的同志,就感到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必須加倍努力,連已經犧牲了的同志未盡的那份工作也要完成。”對這幅字我的體會就是,李先生和周恩來都是愛南開的,他希望我回南開以后,踏踏實實地讀書,做一些別人不能做的工作,就像周恩來那樣做烈士沒有完成的工作。李先生在魯迅、馮雪峰、胡風不能說話的時候,替他們辯誣。尤其是馮雪峰,他是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革命中唯一被打成右派的人。現在想來令人扼腕嘆息、心灰意冷。李何林就是有這么一股勁,有這么一種特質。這種傳統到今天談起來,還是非常令人感動的,這符合李先生本意,也是我們常說的何林精神。今天來看,當年辦《魯迅研究動態》,不論怎么說,都是高瞻遠矚的。現在《魯迅研究資料》沒有了,《魯迅研究動態》變成《魯迅研究月刊》,成為唯一在全國能把大家團結起來的研究魯迅的雜志。其他很多魯迅研究的雜志,也都辦不下去了,但是它還能辦得熱火朝天。
商:您最初去魯博的時候,是做《魯迅年譜》的修訂工作?
張:對,當時我進的是年譜組,每天都要參加討論,跟著一批專家學者,聽他們發言,也分給我一些草稿負責修訂;同時還跟著去訪問一些人。李先生秉持非常嚴格的機關作風,他要求大家坐班,每天兩點鐘一過,他就出來到各辦公室轉一圈,看看你在干什么。當年的魯迅研究室有一個很大的閱覽室,放著全國各地的報刊雜志,我們吃完午飯,總會在那里看各種報刊雜志。那時候剛粉碎“四人幫”,香港的《明報月刊》就已經能進來了。大家就在那里海闊天空地聊,經常會談到下午一點半左右,我會去午睡一會兒,但只要一到兩點鐘,就會撲楞一下起來。直到今天,我還會有這種自然反應,到下午兩點鐘就會緊張,有一種天然的壓抑感,就怕李先生看到我們不讀書。當然我們幾個人的主要工作就是讀《魯迅全集》,讀史料、雜志、舊期刊,摘抄資料,做卡片。跟著李先生進修,還要有一個進修計劃,給李先生看我們想讀什么,分為幾個階段等等。李先生強調讀原著,他讓我們幾個人跟著年譜組討論,當時還有一個古籍組,負責整理注釋魯迅看過的古籍,一個《魯迅研究資料》編輯部。其中年譜組是最大的,大家在里面有目的有時間段地圍繞一個或幾個中心議題,對魯迅每一年、每一天做了什么事,應該怎么寫進行討論,有時也爭論不休。
商:當時有沒有討論如郭沫若就是杜荃這樣的敏感問題?
張:李先生參與的活動大部分是在年譜組。關于郭沫若就是杜荃的問題,李先生早就知道并提出來了。若從這個角度說,狄克就是張春橋,他當然也不會不知道。李先生曾說,看杜荃這個名字,杜,杜甫。郭沫若在“文革”時期還寫了一本很摩登的書,叫《李白與杜甫》。荃,是《屈原》里面的字,郭沫若在1940年代寫過《屈原》的劇本。再加上文章的那種氣勢和風格,顯然就是郭沫若。況且這些文章里說魯迅是“二重的反革命”“法西斯蒂”“封建余孽”,它們在郭沫若其他文章里隱約數次出現。所以,李先生認為不必考證,就是他。李何林先生在《敢不敢用歷史唯物主義研究魯迅?》這篇文章中也提到杜荃即是創作社的郭沫若,見《李何林全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8—79頁。不論誰寫文章說杜荃不是郭沫若,李先生都說:我不相信。魯迅當年的文章中也出現過類似“自己的同志,化了名,在背后給我一刀”這樣的話,李先生認為郭沫若也包括在內。雖然在馮雪峰來了以后,1930年代的魯迅與他們共同促成了“左聯”的成立,但他們這些人對魯迅的看法沒有改,魯迅也沒有改。李先生認為,魯迅不改是因為他的性格特征、斗爭方向和政治遠見;那些人不改是他們的小肚雞腸、宗派情緒。當時我們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開放,比如我就是以李先生的是非為是非,我覺得他說的應該不會錯,因為他經過那個年代,編過《魯迅論》《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他了解文藝論爭,他是從三十年代的那個文化氛圍中走過來的。而且李先生當時對瞿秋白的評價很高,他不相信瞿秋白是叛徒,這在今天看來都是對的。
商:杜荃就是郭沫若的事情,聽說都驚動胡喬木了?
張:據說是驚動了上層領導。當然,上層為了魯迅的旗子,也不能不保護活著的人。今天,這件事當然沒有爭論,但在那時,卻能反映出李何林的耿直和一條道走到黑的執著,這是學者的一種情懷、一種精神。李先生也有一些小脾氣,也不是很好接近,他不輕易附和任何人。但他對作品文本的理解,堅持讀原著這種認真的精神,還是不能不服。他特別強調讀原著,回到魯迅那里去。還有在他那里就是:你們說這些話我不服,我有我的觀點我不怕你們。他當年是全國人大代表,又參加過北伐和南昌起義,在軍界也有一些熟人和戰友,他的入黨介紹人是李碩勛,所以他敢說。
商:除了郭沫若這件事,還有沒有給您印象特別深的事件?涉及到這些敏感事件的時候,怎么做注釋?
張:當時比較敏感的事件就是夏衍發表在《文學評論》1980年第1期的文章《一些早該忘卻而未能忘卻的往事》和后來《懶尋舊夢錄》的出版。其中提到“兩個口號”的事情。現在看來,“兩個口號”沒有什么可爭的,在當年卻加進了宗派主義的感情情緒,兩邊都有。為此各種報刊雜志發表了很多這方面的文章,其實這件事的重提和夏衍這篇文章的逆促進關系極大,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專門出版了《兩個口號論爭資料選編》(上、下冊)。李先生認為魯迅是對的,不放棄無產階級領導權。但在今天來看,國防文學也并不是錯的。今天我們講課就完全顛覆了,對李先生那個也改了。那時候的《黃人之血》《隴海線上》,國防文學啊,起碼能夠振奮人心,畢竟在那個時候民族的利益高于階級的利益,因為“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但在當年,“兩個口號”辯得一塌糊涂。在我看來,這場論辯涉及到周揚與馮雪峰之爭,是李先生在這里投入比較深的原因,第一他覺得魯迅是對的;第二他覺得1949年以后對馮雪峰的待遇是不公正的;第三,周揚、夏衍等人在馮雪峰被打成“右派”時起到了一個很壞的作用。當然這里面還有很多內幕,李先生也不是全知道。
商:“文革”后的“兩個口號”之爭,最初是誰先提出來的?是馮雪峰這邊的人,還是夏衍、周揚那邊的?
張:“兩個口號”這事最早是夏衍在他的文章中提出來的,在為馮雪峰辯誣的時候魯迅研究界再提出來。因為做《魯迅全集》的注釋工作,特別提到了《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魯迅的這篇文章馮雪峰寫了一些東西,也有一部分是馮雪峰按照魯迅的意思做的記錄,當然大部分都是魯迅寫的,有手稿為證。后來周揚他們掌權,就翻出了這些舊事,告訴馮雪峰說,如果你說魯迅這篇文章中是你自己的東西,你的黨籍還可以保住。馮雪峰對黨的感情是很深的,于是他就違心地寫了一些東西,特別是那個題目注釋就是完全違心的,說有些地方他欺騙了魯迅。但這個寫完以后,馮雪峰的黨籍也沒有保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李何林是知道的,他認為魯迅的都是對的,那么“國防文學”就是不對的,把這個反映在《魯迅年譜》里,是非常重要的。
商:我看《魯迅研究資料》的第一輯、第二輯,都有關于“兩個口號”的文章。我覺得,這些文章都是有一定文化背景的,比如第一輯中唐弢寫的這篇文章《回憶魯迅及三十年代文藝界兩條路線斗爭》,就把“兩個口號”的問題呈現出來了,您覺得這是不是李何林先生有意識的安排?
張:提出關于“兩個口號”的爭論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前。當時之所以強調這個,是為了體現魯迅是跟黨走的,其中還是有“左傾”成分的。粉碎“四人幫”之后,周揚出來工作,就要翻這個案。而李何林這邊的人認為魯迅的觀點本來就是對的,“國防文學”是有錯的,周揚這個案不該翻。如果站在當時思想還不解放的角度來看,“國防文學”就是以國民政府和國民黨為中心的黨國文學,魯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體現出共產黨在背后領導,具有獨立性。這其中肯定也是有“左傾”思想的。在這個問題上,第一,李先生當時思想不解放,他跟著那時候的形勢走,他又是共產黨的老黨員。第二,他對周揚等人有天然的反感和警覺,不讓他們翻這個案,他認為魯迅是對的。其實魯迅在蘇聯問題上,在“兩個口號”的問題上,也都有失察的地方。后來在北京大學還開過一個“兩個口號”的學術討論會,北大的現代文學教研室、北師大的楊占升;這邊的李先生、陳漱渝等都去了。當時北大有個叫唐沅的教授,他認為周揚他們是對的,這邊李何林、陳漱渝是魯研室的發言人,跟唐沅有對立的爭論,當時我們聽的人,都認為陳漱渝是對的。今天來看,唐沅也不是全錯的。但是唐沅這個人在當時有點兒趨時,他知道中央要讓周揚出來工作了,而周揚就是擁護另一個口號的代表人物。但是,不論是陳漱渝,還是唐沅,都沒辦法站在今天主流歷史的高度上,認為那是全面的、實事求是的,體現執政黨的抗戰。李何林先生總有一個情結,他認為周揚他們一旦出來工作,一定會否定魯迅,所以要提高警惕。他很注意這些人,不論是周揚、夏衍還有其他人,李何林認為他們骨子里就是要反魯迅,要翻三十年代的案。所以李先生的腦子里時刻都有保衛魯迅、不讓他們翻案的思想。這是我的體會,不一定對,但是最終還是被事實所證明了。
商:我看了茅盾和李何林當年的論戰,茅盾提出不要神化魯迅,從某種意義上理解,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李先生馬上寫文章反駁,批評茅盾說你這個“神話”提的不對。
張:茅盾處在魯迅和周揚中間,他是一個很會做人的人。
商:我也發現了。我為了寫有關他的評論,問過好多人,包括馮雪峰的兒子馮夏熊、周揚的兒子周艾若。我問他們,你們父親活著的時候說沒說過與茅盾之間有沒有什么矛盾?他們都說從來沒有。還說茅盾這個人城府太深了,不輕易說會吵架的話。我看了很多資料,除了他跟作協的工作人員發牢騷外,的確沒有看到茅盾和誰不愉快、吵架。
張:你看過秦德君寫的《櫻蜃——我與茅盾的一段情》嗎?那本書里有另外一面真的茅盾,他的那種自由的性格,對女性的追求,那種革命的浪漫,在這本書里表現得淋漓盡致。“七一五”以后,他被血腥嚇破了膽,從牯嶺到了東京。魯迅說過,革命+戀愛的文學,腳踩兩只船,一只腳在革命船上,另外一只腳在文學船上,看形勢發展決定腳的力度。當然魯迅寫作時想沒想到茅盾,這個我不知道。茅盾有一種保護自己的韌性,他從東京回來以后寫《〈蝕〉三部曲》,在家里面的樓上,三個月不出來,只有葉圣陶知道。那也是一種人生的歷練。他弟弟沈澤民是我黨的早期領導人,他的家當年是中共的小組,他在商務印書館有一個信箱,名字是“鐘英小姐”,實際上就是中央小組。他去世以后,黨中央的悼詞和對他的評價非常高,他的黨齡是從一九二一年黨成立的時候算起的。茅盾是一個打著文學家旗號的政治家,同時也是由政治家轉型的文學家。
商:您這評價非常好。
張:在魯研界有一個“魯迅茅盾給紅軍電報”的事情。茅盾后來不承認了,說是史沫特萊搞的,我們也不知道詳情。魯研界有一些執著的研究者,特別是西北大學的教授閻愈新,非常執著,那個時候,沒研究別的,就是一心一意研究魯迅的長征電報,研究“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中國與世界的希望”還是“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中國與人類的將來”究竟是怎么回事。
商:現在大家基本上都認為這個電報和魯迅沒有多少關系。
張:現在堅持的還有上海的陳福康教授,他執著地認為這封信一定要收進《魯迅全集》,這種觀點是很值得佩服的。其實收不收完全沒有關系,魯迅沒發這個電報是魯迅,發了這個電報也還是魯迅,絲毫沒有什么影響。但是福康兄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教授。
商:我估計他們還是受意識形態的影響,覺得魯迅一直很“紅”。
張:我看過一個回憶,說魯迅在家里似睡非睡中,胡風曾說,雪峰你的文筆最像魯迅先生,這時正巧魯迅聽到了,回答說:我看一點兒也不像。馮雪峰確實不像魯迅,但是在那篇《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中他參加寫的部分還是有點兒像的。這樣說是有個前提的,馮雪峰曾經跟胡風說過:你看蘇聯的高爾基晚年,只要需要,秘書寫的任何東西,給他看他只是簽個字就承認了。為此,馮雪峰說,魯迅不如高爾基那樣(聽話)。
商:胡風在《魯迅先生》中提到了這件事。
張:我們經常把魯迅比作中國的高爾基,魯迅當年就說我不是高爾基,我是中國的魯迅。高爾基后期的那時候,是什么文章要他簽名,他都說可以可以。而在魯迅那里就不是這種情況,他說不可以,他要看。從這個角度可以反證出《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這篇文章中馮雪峰記錄的那部分,魯迅是修改過原稿的,這就是魯迅的。所以“四條漢子”這個案,周揚他們不好翻。夏衍后來解釋:那天我就沒穿西服,穿的是長衫,我們也沒坐汽車。魯迅給文學化了:“只見駛來一輛汽車,跳下四條漢子,一律洋服,特來教訓我道……”。但就這么一個“四條漢子”,讓他們都不好翻身,后來又解釋說,所謂“四條漢子”,說到底不就是四個男人嗎?但是李何林也說過,“四條漢子”不僅僅是四個男人,這里面有魯迅的情緒在,起碼顯露出了他對他們的厭惡。但魯迅還是給這些人留了面子,比如說他周起應將來還是可以變成一個好的青年的。這就等于說:魯迅沒拿他們太當回事。這事也是可以理解,你想魯迅的意思是,我這么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你們這群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還到我面前說三道四?但是反過來,魯迅對他們幫助很多,不計前嫌。魯迅也沒有想到:他們是黨員,是左聯的黨團書記,是要領導你的。他只是覺得這些人在背后嘁嘁喳喳,無中生有,派人罪狀。他認為你們說讓我當左聯的盟主,還要團結在我的周圍,但背著我又開小會。這在他看來是不能忍受的,他感覺他們是在琢磨他。這里還有一個解散“左聯”的問題,解散左聯的信件是通過魯迅轉給周揚他們的,他們開小會不告訴魯迅,然后讓徐懋庸傳達,完全是命令的方式。魯迅建議解散前應該發表一個聲明,他們根本就不聽。夠任性吧,人家老同志是盟主啊,是核心成員中最年長者,是當時上海乃至全國最著名的作家啊。但是就因為他不是黨員,任何決定都不告訴他。我曾經認真想過,關于“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這個名稱,周揚他們看重的是“左翼”作家聯盟,而魯迅看重的是左翼“作家”聯盟。因為魯迅希望拿出好作品來,希望培養更多的新的文學家;而周揚他們希望在行動上有成績,完成上級布置的任務。設身處地想一想,他們只是向上級負責,用不著向魯迅負責。所以魯迅當然有一種被利用的感覺。反過來想周揚他們這批人,來到上海,投身革命,地下狀態呀,又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告訴身邊的人,又要做工作,這種矛盾就不可避免了。通過這個我就想到,在南洋的郁達夫和胡愈之等人。胡愈之他們是黨員,郁達夫就不是,但他們花的錢是郁達夫辦酒廠的錢,而且還背著他開會。所以有時候在名人的苦惱寂寞與悲哀之中,我們可以看到歷史的某些陰影。
商:當時注釋、修訂年譜的時候,還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嗎?我想,大歷史動蕩轉型初期,大家聚在一起,在很多事情、人事問題上,意見都不一致吧?
張:對。意見有保守的、有解放的,相互之間有很多爭論。那時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現在大家回憶起八十年代,普遍認為那是一個有理想、有希望、走向開放的年代,有一種思想解放的朦朧感覺。那時候彭德懷還沒有平反,但很多人感覺,當年他給毛澤東提意見,似乎也不是錯的。為什么寫了意見書就成反黨集團了?胡風不也是因為“三十萬言書”獲罪嗎?提意見寫書面意見應該是光明正大的事啊,如果真的反黨私下里做就可以了,用得著寫出來留下證據嗎?
商:胡風的問題比馮雪峰的嚴重,李何林先生有沒有像給雪峰辯誣一樣為胡風做點事情?
張:李何林對胡風始終不表示反感,他起碼認為胡風在三十年代做的事情是對的。
商:那你們在注釋的時候怎么注胡風?最開始的時候,是把他定位為反革命嗎?
張:編訂修正稿的時候已經思想解放了。胡風也已經被放出來,當了四川省政協委員,人也回到了北京工作。七十年代末,李先生和我都去訪問過胡風,那時候他對胡風的評價已經很中性了,原來在注釋里會說1949年后胡風“反革命”的事情,后來就不說了,只提他到1936年前魯迅活著的那個時代的胡風。這些也不是李何林說的,是胡喬木讓做的,他在關于歷史人物注釋的問題上,提出一條規律性的可操作的辦法,就是注釋到文章寫作的時間前后即可。
商:在這件事上胡喬木是書面指示,還是口頭的?
張:應該是下了個文件。但周作人作品中的注釋還不是這樣,2000年后才修改了。
商:你們在討論的時候,是怎么看周作人的問題的?
張:周作人是魯迅的弟弟,他的存在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尤其是紹興時期、日本時期和北京時期的魯迅,都和周作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商:您后來做周作人研究,跟李先生有沒有關系?
張:當然有關系。李何林先生十分重視魯迅和同時代人研究的開辟,他認為與魯迅有關的人也應該研究,比如蕭軍、丁玲等等,這樣可以拓展魯迅研究的空間。特別是對周作人的研究,李先生給《周作人年譜》寫了序,還給我們提供了方便,讓我們可以看收藏在魯迅博物館的周作人的全部日記。當時進魯迅博物館資料庫查一些東西,需要館長批條子。還不能拿出去,我們在那里呆了兩三個月,把周作人日記精華部分全抄走了。可以說,要是沒有李何林的支持,我們做不了這個研究。他認為要回憶魯迅,周作人的早期是不可繞過的。他還提出要注意周作人污蔑魯迅的事,什么破腳骨啊等等,不可相信。因為魯迅是要革命的,周作人是壞人,在這一點上李何林提前給張菊香老師和我打過預防針,李先生想法很簡單,他生怕我們犯錯誤。
商:注釋組的其他人認同這個觀點嗎?
張:其他人也認同。當時誰也沒有給周作人翻案,但是都感覺周作人有點可惜,畢竟是魯迅的弟弟。周作人的研究到1980年代才起步,但是要批判地研究,還沒有到今天這個程度。那時候南京的《文史資料》雜志有一篇文章,說周作人是中共所派遣,后來,魯迅博物館就專為這件事開了一個討論會,請了當年的地下工作者、魯研界的一些人,包括舒蕪、許寶骙和涉及到周作人的一些魯迅研究工作者。第一批周作人研究者都是從魯迅研究起家轉行的,研究周作人,從魯迅那里起家,大概不會不注重資料。那個會還有從日本來的研究周作人的專家木山英雄教授,東北的蔣錫金先生,蕭紅的一些研究者,他們都來參加這個周作人的討論會,是覺得很新鮮。雖然大部分人對周作人都是持批判的態度,但當時已經有了一個共識:周作人是一個大散文家。這是魯迅的觀點,魯迅曾經跟斯諾說過,周作人是中國最大的散文家。那個會之所以能開,和胡喬木也有關系,他認為周作人也是可以研究的。
商:看來,盡管在大方向上,胡喬木是“左”的,但有些時候他還是做過一點“反左”的事情。
張:胡喬木是一個很奇怪、很復雜的人。他和李先生的關系很好。胡喬木當年批周揚,李何林認為是對的。只要周揚不痛快,李何林都痛快。在周揚不同意丁玲全平反的時候,李何林訪問丁玲,就是給她伸冤。今天看丁玲是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個體,她早年投身革命,爛漫天真,也有走進高層的機會,但是命運多舛,打擊不斷;后來她重新平反出來工作,為什么那么左傾?我想她是對著周揚來的,她就是要唱反調看看到底是誰最革命?但是時代變了,丁玲沒變。所以這也可以成為一個課題來研究。馮雪峰追悼會的時候,魯迅博物館送的挽聯,都代表了李何林的憤怒。他對周揚整人深惡痛絕,對夏衍的不悔改極度反感。因為他在文革也受到觸動,但不是很大。在南開批判他的都是他的學生,誰也不敢打他,據說他跟造反派辯論的時候還提著暖水瓶,帶著水杯;掃廁所的時候還帶著洗衣粉,那時候洗衣粉都是貴的,老百姓家用的都是大塊肥皂。而且他有一種架子不倒的勁頭,也就是硬骨頭的魯迅精神。到底是教授!
商:1949年后,李先生沒有做過比較高級的官吧?
張:做過教育部的辦公廳主任,還當過教育部的一個處長,級別都不高。后來去了北師大教書,院系調整的時候,他可能受到了一點排擠,也有一說是李霽野的邀請到了南開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
商:有很多事情很奇怪,比如像馮雪峰,長征的老革命,1949年之后是出版社社長,級別并不是很高。
張:據說開第一次文代會的時候,讓周揚、雪峰各寫一篇毛澤東的發言稿,雪峰的文章題目是《在黨的文藝旗幟下前進》,周揚的題目是《在毛澤東的文藝旗幟下前進》。你說最高當局會選誰的?
商:按說馮雪峰和高層的關系應該不錯啊,毛澤東江西的時候,他們不還促膝長談嗎?
張:這個在《新文學史料》里有提到,說要整整雪峰,他感覺雪峰身上有一種浙東人的硬氣。
商:他們之間一直也沒有什么沖突,在他離開延安的時候,兩人關系不是還可以的嗎?
張:對,當時延安派了好幾組人去上海,他是其中的一組,帶著電臺和陜北聯系。走之前和毛澤東談話,說要找魯迅。當時中央對上海黨不相信了,覺得這些人在十里洋場搞不到幾個情報,搞到了還不知是真的假的。所以雪峰去了以后找魯迅,卻不找周揚、夏衍他們,于是就得罪了他們。周揚他們對黨的不信任很委屈,感到反感,有一種怨氣,不敢發泄在上級黨組織身上,只能轉移到馮雪峰身上。當然后來又相信他們了。
商:我發現在您編《魯迅研究動態》的時候,這上面已經沒有王世家老師的名字了,他當時去干什么了?
張:那時他回東北了,因為想調家屬過來。當時遇到了一些麻煩,就回去了。回去之后就到了黑龍江省社科院,編了幾期關于東北文學資料的雜志。后來陳漱渝先生又把他借調回來,他回來以后《魯迅研究動態》就改版了。
商:您1986年編《魯迅研究動態》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值得說的軼事?
張:這個時候王世家走了,強英良從云南被借調過來,他也是一個很細心的人。我們都是借調來的,每編一期都有編輯費,把稿子湊齊了,就送給陳漱渝老師審查,他是很負責地翻看,但是他看得很快,只看看目錄和作者,具體文章細節不全看。
商:八十年代的時候,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的,有沒有一些刊發的文章出現什么問題?外界或者上層直接找過編輯部嗎?
張:那時候沒有,因為大家思想上比較簡單,凡是研究魯迅的人,都可以隨便說。我們還盼著有人找呢,因為只要你出了點兒問題,別人就知道你了,知道了之后,你就有名了。
商:您和陳漱渝的合作多嗎?
張:挺多的。當時到北京,看似是跟李先生進修,其實李先生很忙,也沒有具體指導太多,都是我去問了他才說,但也不能總問,這樣會顯得李何林對南開過于關照。那時候外界已經有傳言說魯迅研究室有“南開幫”,陳漱渝、姚錫佩、張小鼎、趙淑英都是李先生的學生,王得后、張杰雖然不在“南開幫”,但也都是從天津調過去的。其實李先生沒有這個意思,對他的學生,會更嚴格。陳漱渝在那里挺受重用,但是有時不一定很痛快。李先生強調坐班,但陳漱渝是自由分子,不愛坐班。他愛去報庫查解放前的資料,一旦發現有新東西,他立刻就抄下來,做成卡片,回去以后寫成文章,經常在《北京日報》《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李先生就批評他說,不能利用工作之便,把在資料室查到的新材料寫成文章。寫文章不就有稿費了嗎?這是自私自利的行為。而且陳漱渝當時有點兒小自由。魯迅研究室在西皇城根北街,那里離勝利影院比較近,他愛看電影,我也愛看,有時候他有票,就給我,我就去看電影,據說他還因此受到過批評。其實陳漱渝是一個非常勤奮、自由活潑的人,有一些這樣的趣聞,就不詳細說了。
商:哈哈,感覺陳漱渝先生挺有意思的,與寫文章不像一個人。李何林先生給您留下哪些有意思的印象?
張:這個多了。比如李先生在用汽車上比較民主,他的家里不能用他的汽車,當時魯迅研究室有兩輛上海牌的灰綠色轎車。我們這些人都跟司機的關系不錯,一旦有什么公事,他們可以馬上拉我們去。那時作為一個外地人,在北京經常坐小車,是一件很新奇的事。但是李先生不一樣,他的夫人王先生有病要用車,李先生不同意。據說還有一次王先生讓他用車順路把她捎到一個地方拿點兒藥,那也不行。李何林也受過騙。那時候正在平反冤假錯案,一些外地來的人,有時候會到他們家去吃住,李先生幫他們把申訴信交給中央接待辦。接待辦有一個管冤假錯案的負責人叫馮文彬,也是一個老干部,李先生給他寫過很多信,都是轉別人的申訴材料。有人說自己是他的老戰友的孩子,找他借錢,借十塊錢五塊錢,那時候我們的工資才三十多塊錢,但李先生就借,后來打電話一問才知道根本沒有這個人。還有一次,李先生下了班不回家,同我們幾個人一起在食堂吃晚飯,吃完飯,他和我們一起到西四去散步,給我們買冰激凌吃,他自己不吃。我們就問他怎么不回家,他說跟老伴兒吵起來了。他是安徽人,管老伴兒叫“老盼”。我們勸他回家,但他堅持不回,到晚上,他家就打來電話了,最后把他接回去了。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知道李先生是一個很有性格的人。
商:李何林先生這么有意思。您在魯博工作之余,都做些什么?
張:那時候沒有什么夜生活,晚上也要看書,看《魯迅全集》,一天看三個單元。我們都是光棍,用魯迅的話說,叫漢子。那是一個幾條漢子念真經的時代。那時候看了很多一手的1919年以來的期刊,比如《小說月報》《語絲》《莽原》《新青年》等很多。有一個人叫時有恒,魯迅先生不是寫過《答有恒先生》的一封信嗎?時有恒的家屬將他的藏書捐給魯迅博物館保管,當時正在整理中,我們把一些剛剛整理好的解放前原版書借出來,一邊整理,一邊放在宿舍里看。
商:那時候是不是有開眼一般的感覺,畢竟文革的時候什么都看不到。
張:對,特別開眼。“文革”的時候看的都是樣板戲,電影也是樣板戲電影,還有“兩戰”——《地雷戰》《地道戰》。所以有時候剛演一個外國片,我們就會偷著去看,人民大會堂也有內部片,有認識的人,就能得到票,看到一些外國片,渴望了解西方嘛。回來之后就看這些發脆的報刊雜志,才知道民國是怎么回事,知道魯迅的生存環境和背景是怎樣的。知道為什么他敢說,他敢反政府。我覺得今天的研究生還是應該接觸原文本。比如你要研究《新青年》,就應該看《新青年》雜志,不要看“新青年作品選”。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看原文本,不管是邊邊角角的文章,還是大小廣告,都能給你一種現場感,因為當時的人就是這么看的。我就是通過這個才感覺自己接近了一個時代。從前家里經濟條件不好,買不起《魯迅全集》,只能看作品選。到魯迅研究室以后看的《魯迅全集》是1938年版、1958年版,后來才是1981年版,都不一樣的,越看越投入,還看期刊,做了不少卡片。你看,我這些箱子里的卡片也可以像撲克牌一樣玩,可以按事件排列,也可以按年代排,還可以按人物排。現在的學生已經不做這個了,覺得太慢太麻煩。現在回憶起來,覺得那個年代沒白過,讀了一些書,但是讀得比較單一。
商:您編雜志的時候,在用稿方面和主編或者其他編輯之間,有沒有什么不同意見?
張:我們在編雜志的時候,比較注意幾件事:大名家的,只要來稿,我們都用;小人物的,沒見過的,只要寫得好,我們就用;中間的,寫的不好的,一般就會緩用;關系稿,盡量壓它幾天。陳漱渝、潘德延是審稿的人,有些稿子他們認為不行,我們認為可以,就和他們爭一爭,那個時候他們很重視我們的看法,我們也很尊重他們的意見。
商:在這樣的時候,有沒有哪篇文章給您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張:那時候我們年輕,都比較喜歡切中時弊、反對大人物、說一些不一樣話的文章。比較有印象的有王富仁、王乾坤、朱壽桐、龍泉明等等,他們都是創新派的人物。我們跟他們說,你們有文章就拿過來,我們給你們登。那個年代還沒達到今天的開放程度,沒有多少人反對魯迅。不過,有一個《雜文報》登了一篇李不識的文章。他認為魯迅也有缺點,后來就組織批判,發了一些文章,但那也不是我們編的。我們當時覺得,第一,搞魯迅研究,總得有事兒干吧;第二,一個年輕人對魯迅說三道四,也不值得這么大批判。畢竟,寫文章是一碼事,編雜志是一碼事。編雜志的人,一般思想要開闊一些。因為編一本雜志,首先希望的是要有人看,這就需要至少有兩個方面的文章,就像錢玄同和劉半農雙簧似的。陳獨秀為什么弄雜志,魯迅說他們寂寞。所以我感覺只要是編雜志的人,他的心胸都比較開闊,思想都有一點兒反叛,肚量也會大一點。我跟王國綬老師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他是一個很憨厚的細心人,我是一個表面細心內里粗糙膽大的人。表面上我是一個保守的人,但我希望培養的學生是一個思想解放的人。所以我改他們的文章,往往不改觀點只改史料不準或欠缺部分和文筆不通順的地方。我希望能培養他們自由的靈魂、健全的思想,你可以不解放,但你的心胸應該開闊,容許更多的人解放,不要壓制不同的觀點。聽過我的課的學生都知道,我表面上看起來循規蹈矩,骨子里卻是一個愛自由的人。當然寫文章又是另一碼事了。對了,魯迅誕辰一百三十周年的紀念會上,你的那個發言非常好,王得后老師給我發郵件的時候就說:我最贊成的就是商昌寶的發言。
商:您過獎了。我當天即興說了什么,現在都不記得了。后來看到得后老還在報紙上寫文章表揚我了幾句。“更有商昌寶博士的‘自由發言,直抒己見,慷慨辯駁,他有熱烈的好惡,他有明辨的是非,是一個可敬可愛的青年教師。”見《魯迅流傳的希望》,《北京青年報》2011年10月15日。之后,又聽李新宇老師跟我說:我發言后,得后老緊緊抓住他的手,跟他說,魯迅研究還是有希望的。他老人家可真有意思。說到得后老,您跟他的交往中,有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張:得后老師是一個好人,但也是一個脾氣很奇怪的人。在魯迅研究室的時候,他如果不高興了,可以三四天不說一句話,不理任何人。但他有思想,我感覺他對魯迅的理解,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唯一不可說的事就是有一年,得后老師將王瑤老師的女兒王超華接到在自己家里。那個時候,她和趙園一起上榜了。在這件事上,我是特別佩服得后老師。
商:感覺李何林先生對您的影響很大。
張:是。例如在南開,大家即使在寂寞的時候也不打撲克牌,這是李先生留下來的好傳統。他說過:撲克不就是幾張紙嗎,有什么可玩的?況且作為知識分子、大學老師,怎么能玩牌呢?所以直到現在,周末的時候,從來也沒有人敢打撲克。那時候魯博有一臺彩電,挺闊氣的,但大家主要就是看看新聞,晚上都讀書。周末就在北京海玩兒,故宮、頤和園、北海、中南海,都去過,還在葉淑穗老師的指導引領下,把魯迅在北京住過的地方走了個遍。但到了晚上,大家還是看書,這個習慣還是好。還有,原來呀,魯研室和魯迅博物館是平級的。魯迅研究室是經毛澤東批準成立的,所以能從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借全國人大的辦公用房,地點在毛家灣對面的一所小樓里,李何林調到北京的時候身兼兩職,分別是魯迅研究室主任、魯迅博物館館長,當時研究室的都是博物館的研究專家和大學老師,所以李先生就讓這邊的老師去給那邊的館員,每個人至少要給講一到兩篇魯迅的作品,或者講一個專題,比如讓王得后去講魯迅的《兩地書》,講講魯迅和許廣平的這些信是愛情還是革命?李先生認為是革命,教育了一個青年,讓她成為自己的戰友,這不是革命是什么?你看李何林是不是有很可愛的一面?
商:您能談談到魯博進修學習的心得體會嗎?
張:從“文革”開始到粉碎“四人幫”,現代文學就是講魯迅,所以全國的學者都到魯迅博物館去查資料,我們當時認識了很多研究現代文學的人,這對我是一個收獲。還有,陳漱渝老師對我的幫助還是挺大的。我跟他合作了好幾篇文章,在《福建日報》《天津日報》《南開學報》都發表過文章。他發現一個東西,就對我說,這個資料你寫,寫完我給你改,改完了一起發表。1979年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比較大的文章,給《山東師范大學學報》,讓李何林給修改了一下,我在文章里寫“經李何林修改”,學報馬上就登了。我當時不過是南開大學的一個助教,是外地的一個小人物,所以我總感覺自己是被人托起來的,魯研室還是培養了我。
商:您太謙虛了,做學問,可以單打獨斗,不過有個平臺確實很重要。
張:對,這個平臺搭得比較好。如果當年我沒有去北京,那我也不會取得今天的一些成績。所以機遇對人很重要,而且人生有失才有得,那時候留在南開的幾個青年教師中,有幾個人跟著兩個老師去了南方,重走魯迅走過的地方,我留在學校沒去。當時,去魯迅博物館進修的第一個人選,也不是我。我不情愿了,有兩個比我更年輕的老師也為我鳴不平。恰好要去的那個人正要調妻子來天津工作,不想到北京去,所以我就得到了這個機會。
商:我還以為最初是李何林老師點名讓您去的呢。
張:不是。因為李何林老師在南開當過系主任,希望從南開隨便找一個人過去進修。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天賜的良機。當年他們根本就沒考慮我,今天想起來,我不感謝誰,也不怨誰。這是一個機會,你只能努力去爭取,爭取到了,就會看到那個平臺,已經擺在眼前了。
商:您去的時候陳子善老師還在嗎?
張:那時候陳子善兄還沒有今天這樣大的名氣,是借調身份,他是從上海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魯編室來的,為了查資料,也是上海北京來回跑。他這個人很勤奮,和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好。
商:我采訪金濤老師的時候,他說北京魯研室成立之后,文物局派了幾個工人來協助編刊物,他說這叫“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筑”。金濤:《誕生于風雨黎明的〈魯迅研究資料〉》,《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3期。您去的時候還有嗎?
張:大概已經撤掉了。第一,干這個事對工人來說比較困難。第二,這讓他們在單位里矛盾增多,因為在工人眼里,這不等于休息嗎?撤掉是撤掉了,但思想上還是比較壓抑,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找去談話,那時候我也不是黨員,只有努力讀書,黨委書記一找談話,我就特別緊張。
商:孫郁老師是怎么去魯博的,您了解嗎?
張:他本來是遼寧大學的研究生,后來被分到魯博工作,又從魯博被借調到國家文物局的一個工作組,進駐宗教行業,幫助落實政策,在那里和北京的上層熟悉了,被調到《北京晚報》當記者,干了一段時間以后到《北京日報》,好像是當副刊部主任。最后才又回到魯博,直接就當了副館長。所以孫郁成功,和魯博還是有很大關系的。另外有個事,很有意思,說給你聽。有一段時間,孫郁寫文章已經形成一個習慣,在家和辦公室都寫不了,必須在旅館里寫,因為在旅館里,他才會有記者的感覺,情緒才能完全釋放出來,所以他越出差,寫的東西就越多。他經常背著資料到賓館寫文章,寫完之后回家添些枝葉,或者一組裝就行了。這件事我親眼看到過,不知還有誰知道。
商:孫郁老師開始寫學術文章的時間好像不是很早,但后期卻一發不可收。
張:對。關于魯迅、周作人、胡適、陳獨秀等人的文章,他寫了很多,而且文筆很抒情。他的眼界很寬,有思想,又善于思考,在學問上總是追根尋緣。
商:孫郁老師來南開參加會時說起過胡風批注《講話》的原本,我就去看了一下。那是在1949年,還沒到10月1號。胡風在上面批得密密麻麻的,我記得還把“文學為工農兵服務”批注成“文學為人民大眾服務”。
張:這說明胡風還是不識時務,他還是有獨立人格。作為文學家沒有胡風這種單純天真的執拗不行,他從魯迅那里學到了一些東西。我佩服胡風,但是不大喜歡他的行文方式,他的文筆太艱澀,一些文章讀起來像是翻譯文本似的。當然胡風也不是太單純天真。關于他和舒蕪的關系,我看了很多資料,我覺得舒蕪雖然不對,但是舒蕪也有舒蕪的冤處,胡風也有胡風的冤處,說到底,他們都是棋子,這就是文化人的毛病,當然下場就可想而知了。非常令人同情,真是欲說還休啊。
商:感謝您接受我的采訪。謝謝您。
張:不用客氣。很高興接受你的采訪,促使我談了這么多往事。以上的話僅憑我的記憶,不一定完全準確,如果有錯誤的話,希望得到糾正。記憶就是這樣的,沒有辦法。
(采訪時間:2013年4月 地點:南開大學文學院張鐵榮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