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白
幾多血汗,換來滿場熱淚!
嚴肅的戲劇,托出嚴肅的人生!
先聲明一聲,對戲劇我是外行,我看戲,只是一個頂平凡的觀眾;我說戲,也只是一點頂平凡的感想。
我看了《孔雀膽》,為什么不說看而說“嘗”呢?因為這是一個悲劇,我不是用眼睛來接受它,而是用感情來接受它。我不能站在比戲臺更高的地位講什么客觀的話,我和一個老太婆或小姑娘一樣,她們不流眼淚的時候,我也在流。所以,我沒有冷眼旁觀的空兒。
劇宣九隊的《孔雀膽》,換來了滿場熱淚,這是看過的人都知道的事實;當人們看到天真的穆哥兒被毒殺的時候,看到忠勇的段總管被暗殺的時候,看到羌奴和段寶哭著和媽媽惜別的時候,看到義俠的楊淵海報仇身死的時候熱淚在眼眶里面①“里面”原文作“里于”。打滾,一排排都在咳聲嘆氣。柔腸百結的阿蓋公主,簡直是代表了所有的好人在受委屈,受折磨。她似乎懦弱,她也自責懦弱,其實不然,她是仁厚,孝友,容忍②“容忍”原文作“客忍”。,堅決,機智而又勇敢!
“好!”觀眾們在閉幕起身時,情不自禁地這樣喊出了口。是的,這一次《孔雀膽》演出的水準,可以比的上戰時重慶的話劇,在今日之武漢,可以說是空前了。
然而誰知道這一幕戲劇工作者,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嗎?他們在這樣大熱的天氣,再加上一身古裝,汗就像雨點一樣往下淌,坐在前排的人,看得最清楚了,可是還有若干看不見的汗在淌呢,他們不過三十幾個人,要演戲,要賣票,要發新聞,貼海報,要搞布景,管燈光,要制服裝,管道具,要管化裝,弄效果,他們幾乎都是一個人做著兩三份差事,天天累得頭又昏,眼又花,十二點以后甚至三點鐘才睡下去,次日清晨,七點鐘起床,鈴一響就要起身。他們的汗流的太多了。
然而不止于流汗,他們除了少數的幾位,身體健康之外,大部分因為飲食不好,工作太多而傷損了身體,看看他們吧,有的瘦得不成樣子,有的在患肺癆而吐血,他們中間的病人,可以成為一組,他們的血是和汗一樣在工作中了!
演出時的滿場熱淚,是他們用血和汗換來的!親愛的觀眾們,你們知道不知道?所以我說“嘗”了《孔雀膽》,因為不僅那些劇中人苦,那些劇人也夠苦了。
他們為什么要吃那③“那”原文無。樣的苦?難道他們不會像那些戲油子們,吊兒郎當的玩一玩嗎?他們為什么不拿演戲消遣消遣自己,偏偏這樣的認真,這樣的要好呢?是的,這應當問一問他們。但都用不著他們回答,讓我來代為答復吧。
戲在中國被人視作玩意兒,好像演戲不過是玩玩鬧鬧而已,以玩玩鬧鬧的態度去演戲者,自然大有人在,但一個真正的劇人,卻是把這看作一種最嚴肅的工作。九隊的作風正是這“嚴肅”兩個字,從生活起,到工作止,無處不嚴肅。也正因為生活嚴肅,所以對工作也嚴肅,演一個戲,既不是為自己尋開心,也不是供人作消遣,而是正正性性把這當作一件事業,這事業告訴人應當怎樣活著,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告訴人應當怎樣死,怎樣死才算最有價值?
讓我們還是回到《孔雀膽》上來吧,這個戲從第二幕起,便壓得人連呼吸也有點困難了。那個壞蛋丞相首先利用婦人的嫉忌,施放砒霜;然后再利用種族情感,排除異己。把個糊涂蟲(王妃)和老渾蛋(梁王)玩弄在掌心里,搞得他們家敗人亡。我們真不曉得,段功為什么那樣大意,那樣不知警備,難道真不曉得和惡是不能并立的嗎?
兩瓶毒酒是梁王特為毒死段功的,可是偏偏吃了毒酒的不是段功,而是阿蓋公主和兩個宮女,這是梁王所想不到的吧?更想不到的是另一瓶毒酒竟作了犒功的賞賜,使那些殺人犯的爪牙們,也都領受一番孔雀膽的滋味。
這是劇作者的一點穿插,用意無非加重描寫車丞相的狠毒,可是穿插得好。段總管死于暗箭,從某種意義上說,死得不值;這一群放箭者死于毒酒,從另一種意義上說,死得更不值。前者讓人覺著可惜,后者就有人說“活該”了。
四句正氣歌,當然可算作者點睛之筆,而在阿蓋公主悲憤填胸的時候,讓那個小孩子來學這東西,是宣泄,也是暗示,暗示什么呢?劇末有說明,是要一個光明的明天,而那明天是和今天的小孩子分不開的,明天正是他們的世界,但只有今天教他們以培養正氣,明天才會光明到來吧?
這是一個多么嚴肅的戲,提出一個多么嚴肅的問題,我們在這次嚴肅的演出中,不能不領略一點人生的真諦了。
人生,永遠是善與惡的搏斗,善的力量,可能遭遇暫時的失敗。然而最后勝利還是必屬于善。
我所“嘗”到的《孔雀膽》,就是這樣的一種滋味。
七月四日
(原載漢口《大剛報》1946年7月7日第4版《星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