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菲/廣西師范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此前《雪國》的研究中對島村的專門分析較少,只把其當作“視點人物”看待。連川端康成本人也表示:“似乎只不過是作為一個男子存在罷了,大概只是像映照駒子的鏡子那樣的東西吧”。而檢索中國知網引用率前200的《雪國》研究文本并制成關鍵詞共現網絡,“島村”毫無疑問地占據了網絡的中心,可見島村不僅在小說意義生成過程,也在文本分析過程中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島村的逃避體現出追尋理想社會的隱喻式的愿望。與其說島村是“多余人”或者“反體制的文化人”[1],毋寧說是一個追尋者的形象,充滿烏托邦精神。
一
“烏托邦”這一概念自1516年出現后經歷了多次意義嬗變。但其在時間概念或者地理概念上一個遙遠的理想國度,[2]是不變的一個核心要素。歷來烏托邦文學都有著鮮明的文本特征,但也有學者從非烏托邦文學作品當中發掘出烏托邦思想,如《詩經》[3],而蔣永國也在追溯魯迅對烏托邦思想接受、學習與運用過程中發現了烏托邦思想對魯迅精神構成的作用[4],由此可以看出烏托邦式的解讀并非必須囿于固定表現形式當中,它帶有天然的現實批判意味。
《雪國》不像同時期吹捧軍國主義或者控訴戰爭的作品,而是展現出了一種與政治的疏遠感。但在此環境下《雪國》所表現出的與政治的疏離感終歸是一種刻意的選擇,而這種選擇往往牽連著作者本人的創作理念。他曾表示戰敗后不再相信世相、風俗甚至是有所謂現實,甚至要從近代小說根底里的寫實中離去了在該篇致辭當中的良寬法師正是居住在雪國的原型地越后,川端康成在文中對良寬的人生觀與感情觀頗為贊同。他在對良寬的絕命詩做出了如下解讀,并認為這種對自然之美的永恒追尋就能夠代表良寬的人生態度,也代表了日本自古以來的傳統精神。
自己沒有什么可留作紀念的,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依舊是美的,也許這種美的大自然就成為了自己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的紀念吧。行文至此,已經不難發現良寬的真實經歷與心境對《雪國》的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包括川端之所以選擇“雪國”作為虛構的故事地理單元也與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雪國”的自然人文當中所展現出的也正是充盈的日本傳統之美。而島村這種人物身上所呈現出的種種矛盾與看似非理性的行為,在此前提下就有了貼近思維層面的另一種解答。他的逃離當中除了浸染了他對現世的不滿外,也體現出他對良寬所代表的的日本傳統之美的追尋。而島村作為世紀之交日本知識青年代表的這種追尋,所展現出的不僅僅是他對現世對人性禁錮的追問,更是對如何解脫這種困境的一種解答。雖然答案所通往的永恒性與非現實性呈現出“美好的愿望始終得不到現實根基”的特征。但是島村卻始終沒有停滯追尋的步伐,使其在矛盾中顯示出具有強烈現實批判意味的烏托邦精神。
二
島村居住在大都市東京,坐擁祖產,雖已成家仍無所事事,他最初前往雪國就是為了 “追尋喚回對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 島村這個人物身上最深的矛盾根植于此,即“容易失去真摯感情”又對之渴望的矛盾。而在島村充滿矛盾的追尋之路中,可以窺見所渴望達到的正是川端所贊賞的良寬式的日本傳統。這種傳統表現在他對大自然的追尋,也表現在他對真摯情感的追尋。島村所渴望的理想社會正是基于能夠滿足這種追尋的彼在,因此他常常從都市中逃離,去找尋能夠實現他這個幻想的存在。
在島村的認知當中,東京是禁錮這他使之無法獲得解脫的現實符號,而與這個符號所對立的就是雪國這個虛構地理單元。這組對立關系在島村對在雪國登山時候的幻想中有所提示,島村視角下雪國出售的《登山指南》赫然寫著:雪國的蜻蜓“那股自在勁兒同受盡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淵之別?!?然而實際上脫離島村幻想的指南上,僅僅是:“簡單地記載著登山的路線、日程、客棧、費用等項目”。 此處的幻想所映射出的,正是島村意識當中雪國正是作為現實符號東京的對立物而存在。而這種對立物對于島村而言正符合他理想社會的愿景,呈現出了烏托邦色彩。
雪國的烏托邦色彩最為濃郁的時刻,實際上出現于島村二赴雪國。不僅僅是在島村的敘事明線當中,只有二赴雪國的去程與歸途被詳盡描述,這些描述使得雪國從現實的地理單元被推向虛幻化。在文本敘事當中島村對雪國情感態度的暗線中,島村第二次前往雪國的經歷也表現出了更為濃烈的幻想與逃避的色彩??v觀全文僅有二赴雪國之時,在島村的頭腦當中沒有出現妻子這個現實社會關系的符號,也沒有出現東京這個現實困境的符號,而是完全置身雪國,享受著雪國所為他帶來的精神慰藉。二赴雪國是島村完全意義上的逃避,雪國的烏托邦屬性也正是在此時得到最大程度的顯現,而島村的追尋與矛盾在此時得到和解與放下。雪國成了島村烏托邦精神所驅使的追尋之路上的一個中轉站。
二赴雪國的去程與歸程,幾乎都緊密地與鏡子聯系在一起。思及上文,鏡子這個符號所召喚出的正是良寬所代表的日本傳統之美。川端眼中瀕死的良寬得到徹悟,其心如鏡映照出雪鄉美麗的自然與真摯的情感。再聯系《雪國》當中歷來為人所稱道的開頭的范句:雪國的虛幻色彩,終于從時間和空間上都得到了確證。島村在二赴之時,雪國作為一個地理單位已經完全脫離了現實感。于是當結束這次旅途之后,島村才能在離別時: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
三
雖然雪國一度成為島村的理想烏托邦,但是它畢竟對于島村而言是一個事實存在,島村不能永遠在幻想中維護這個烏托邦,因而島村本人對永恒的自然之美與真摯情感的烏托邦式的追尋也始終不可能停歇。于是在這種矛盾運動之下,對日本傳統之美的理想注定會再一次失去“現實的根基”,島村也勢必離開雪國再次踏上找尋之路。
而葉子之死把島村身上這種追尋的矛盾推向極端,她的死亡徹底定格住了她身上所存在的、島村所苦苦追尋的日本傳統之美——那種真摯的情感。于是在島村的視角下加以神秘、變形而最終作為烏托邦形式顯現的雪國失去了其賴以生成的一個組分,得到了最終的消解。烏托邦在此刻不再只是一個“時間概念或者地理概念上一個遙遠的理想國度?!保ù蘧股?,王嵐,2004),它再度化形為人性之中對現世的不滿與對理想世界的永久追尋之間的矛盾,在島村身上得到徹底爆發。
四
盡管這種對《雪國》烏托邦式的解讀,過分夸大了島村在文本意義生成當中的作用,可能偏離了川端康成的本來意圖,也讓駒子和葉子這兩位美麗而鮮活的女性形象有淪為符碼的危險。但依舊不失為一種獨特的文本打開方式,使得文本超出了本身所帶來的限制,讓作者的思想譜系與真實的時代背景得以融入。島村追尋的無限性與理想化,共同構筑了島村的烏托邦精神,而這種精神也根植于日本社會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之中,不論表征如何,不論逃避與否,他們始終在精神上追尋著永遠美麗的大自然與永遠美麗的真摯感情。這是對日本傳統之美的追尋,也是一個沒有評判標準的答案。
注釋:
①姜山秀.川端康成的男性形象在敘述中的作用與文化意蘊[J].日本研究 ,2002(02):5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