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蜜間的高山流水與吃喝玩樂

何菲

過了青春懵懂的年紀，我對閨蜜的選擇十分謹慎，閨蜜并非只為提鮮增色，更意味著精神的體己和情感的依賴，所以即使相交甚篤，也放慢些腳步。只有在許多事上磨過之后，某些特定的機緣，才會使我們成為閨蜜。不過一旦成為閨蜜就相當可靠，美食、旅行、資源、精神、情感等領域的分享不勝枚舉。

香港TVB電視劇里，閨蜜之間常常約在充滿古早味的港式茶餐廳吃東西，鴛鴦奶茶、菠蘿包、各色糖水、蝦餃、云吞面、白糖糕、煲仔飯，有說有笑，劇情就有了十分溫度。女人不管是錦瑟年華還是黃昏遲暮，只要扎堆湊到一起，就變成了嘰嘰喳喳的小姑娘，熱鬧俠義，情味芬芳。

吃喝玩樂的是女伴，高山流水的是知己，都屬于閏蜜的功能之一卻又不盡然。正如成熟男女能長久相處并非因為荷爾蒙，其核心也不在于性而在于相知與相信，閨蜜間能量場也需匹配，在她翻越山丘時能給予恰當的撫慰和鼓舞，遇見疼痛時仿佛遇見另一個自己，既能柔軟如水，亦能削鐵如泥。

閨蜜之誼最好三人一黨：兩人太少，一對一是犯忌的，易出狀況，若被對方捏牢，成為轉身攻擊自己的利器，只有欲哭無淚了。四人能湊一桌麻將，難免撲朔迷離，冷暖難測。即使是三人一黨也未必牢靠，需得門當戶對才行，《甄嬛傳》里出身相似，容貌相當的甄嫘和沈眉莊姐妹情走到了最后，讓人欣慰，而出身寒微的安陵容很快就暗露齟齬，成為腹黑女，走在了兩人的對立面。

記得劇中有個橋段：剛入宮不久，安陵容去甄媛住的碎玉軒與甄嫘、沈眉莊喝茶聊天吃點心，甄嫘的貼身丫鬟浣碧端上茶來對安陵容說：“記得小主不愛喝六安茶，所以給您換了香片。”

六安茶在清朝是朝廷貢茶，形狀似瓜子，產自安徽大別山一帶，是“中國十大名茶”之一，唐朝時被稱為“廬州六安茶”，直至明朝才稱為“六安瓜片”。在世界上所有茶葉中，六安瓜片是唯一無芽無梗的茶葉，為上品茶葉。甄嫘愛喝六安茶，能常年飲用此茶從側面說明甄府家世地位不俗，當然，與華妃喝的雨前龍井相比，六安茶仍是遜色的。而香片就是普通花茶，是茶葉中較為廉價的品種。進宮前安陵容在甄府上住過一段日子，浣碧自然知道安陵容的口味，也不排除故意將小門小戶出身的安陵容與大家閨秀甄嬛、沈眉莊區別對待。

《十八春》里被翠芝甩了的前未婚夫一鵬很快投入她的頭號閨蜜竇文嫻懷抱，也算各得其所，彼此撿漏，不過閏蜜之誼大抵也到此為止了;東太后慈安頭腦簡單，缺乏宮斗經驗，錯將深宮姐妹當閏蜜，結果眾所周知;武則天一生上天入地幾多輪回，關鍵時刻借力的多是男人，她也有閨蜜——上官婉兒，這是太復雜的歷史和情感了，兩人是君臣又是良友，混雜著知遇之恩、錯綜愛恨和難得的惺惺相惜之情，也有著一方對另一方絕對的控制力。

炎櫻曾是張愛玲的姐妹淘。如花時代，熱力活潑的她與才女好似雙生兒。她們常去南京西路“凱司令”喝下午茶，關系雖然好，卻每次都是AA制，連坐黃包車也是如此。這是她們的約定，也希望關系處得長。記得張愛玲某篇文章里寫過香港淪陷后食物單調短缺，全香港唯有一種可供充饑的小黃餅售賣，而張愛玲卻和炎櫻還在滿大街尋找冰淇淋。她們每撞進一家店，張口就問冰淇淋，只有一家店答應明天或許有。第二天張愛玲步行5000多米，總算吃到一盤昂貴的、全是冰屑子的冰淇淋。

隨著時光、境遇的遷移，無論在日本還是在美國，炎櫻都更長袖善舞，凸顯生存智慧，而張愛玲卻水土不服，黯淡潦倒。人生顛覆性的高低輪轉、際遇落差使兩人間本就存在的芥蒂日益突出。20世紀40年代張愛玲稱炎櫻為朋友，《對照記》里淡化為同學，情誼走向式微，在有了更善意嫻雅的女友鄺文美后，閱盡千帆的張愛玲斷然“刪除”了炎櫻。在給鄺文美的信中，她將自己對故人的看透向第三人挑明，早先情誼的老本已所剩無幾，多年閨蜜，最終心遠千里。也反過來證明，有些情誼只能存在于青春鮮妍時。

細膩和交流欲使閨蜜們在交心的彼時彼刻極其真誠，沒什么場面話、應酬話，充滿人間暖意，可也要千萬注意關緊嘴巴，少八卦、少哭訴、少顯擺、少抱怨。這種情誼易受地位、身份、財力、文化、外貌、心態等多種內外因素影響，很少看到高挑女和矮胖子是閨蜜，尺碼不同上街挽個胳膊也不方便，她們可以是好友、諍友，卻基本不會耳鬢廝磨。閨蜜最多的是剩女，她們彼此需求和娛樂，在靠譜的愛情來臨前宣揚獨立、討伐男人、彼此取暖，她們中若誰戀愛了，會立刻被隊伍疏遠。連莎翁都說，身處熱戀中的女人尤其是美麗女人，得到同性的友誼有點難。不過待到她失戀，閨蜜們又會不計“前嫌”張開宏闊的雙臂迎接她歸隊。直到她們紛紛名花有主，那份親蜜自然不再狗尾續貂，多年后再回想，不過是路過的人和路過的自己。閨蜜其次多的是結婚5年以上的女子，充分了解了婚姻主要是功能性存在而非情感存在后，閨蜜間的情感意義將重新被重視。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閨蜜之誼實在耐人尋味，它潛伏于某處，淡出的同時隨時準備復出。因為較勁也好，暗戰也罷，終是有好感和真心墊底的。而經過歲月沉淀和心智歷練的女友之間，會摒棄小女人式的“形蜜”，轉向神契，對彼此的選擇報以理解和掌聲。

時光蒸餾出了真正的友誼和牽念，閨蜜之誼與處于平臺期的愛情一樣，十分用心又毫不費力。互為閨蜜的前提是基礎體溫必須相近。《紅樓夢》里薛寶釵基礎體溫是低的，相對涼薄，而黛玉是高的，天真性情，因此寶釵憑理性廣結善緣，黛玉卻憑真誠與感性擁有紫鵑、寶玉這樣忠誠貼心的知己。在我看來，寶釵與黛玉不太可能成為閨蜜，卻總也會有小美好的時刻。她們前期關系較為冷淡，互相試探幾年才敞開心扉。她倆關系的轉折點發生在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借教導黛玉不可讀《西廂記》這一機會與她推心置腹，互剖心事，二人徹底和解，釵黛合一。寶釵分析黛玉的病，認為她人參吃得太多，需要中和—下，建議她用一些燕窩調養。黛玉也欣然接受，并說，“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如果說黛玉答應收下寶釵的一大包燕窩是半推半就，為掩飾自己偷看禁書而妥協，那么寶釵隨燕窩附帶贈送的那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卻更像是閨蜜間的伴手禮，是聰明而質樸的點睛之筆，讓素來赤誠重情的黛玉心防徹底卸下。

人心都有復雜的溝壑與脈絡，有特色、胸襟、理解、品格的人才能互為閨蜜。《來自星星的你》里干頌伊的兩個女友是兩種極端版本：一是在你鼎盛時潛伏于身邊示好得利，一旦失勢便落井下石的;一是在你得勢時冷淡疏遠，卻在落難時挺身而出、義薄云天的。共同喜歡一個男人是閨蜜間的大忌，《羋月傳》里羋月、羋姝也曾彼此一路扶持、情深意長，可從嫌隙到互撕的斷崖式下跌也僅僅因為秦王的情感偏差。庸芮是羋月一生的男閨蜜，這樣的情感，放在兜里比揣在懷里自在得多，從來無需想起，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