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玉
摘 要:考察辛派詞人的生平經歷和創作實績,可見不少人學術淵源深厚,詞中大量經史典故的運用正源出于其學術特點,這種特點植根于南宋時代特定的理學風氣。他們身處其中,創作受到理學一定程度的影響,表現出“摶搦義理,劫剝經傳”的共同傾向。
關鍵詞:辛派詞;經史典故;理學風氣
辛派諸公多壯懷激烈之士,對自身身份的認定多有一種“笑儒冠自來多誤”的感慨。一般而言,他們的創作似乎不會與理學扯上關系。然而考察他們的生平經歷和創作實績,卻發現南宋理學盛行、相與問道辯難的學術風氣,對以抒寫功業志向為特點的辛派詞,在表現內容和表達方式上都廣有影響。我們且以辛棄疾、陳亮等辛派核心詞人的交游創作來略作考察,以求管窺蠡測之效。
一
辛棄疾作為詞壇、政壇矚目人物,除了與一批志趣相投的詞人唱和外,與學界名流也多有交往。舉凡著名的學術人物,如朱熹、呂祖謙、張栻、葉適、陸九淵、陳亮等,辛棄疾都與他們過從甚密,相與談政論道。他在《祭呂東萊先生文》中說:“棄疾半世傾風,同朝托契,嘗從游于南軒,蓋于公而敬畏。”這里“南軒”就是張栻,“公”指呂祖謙,所謂“從游南軒”“于公敬畏”正體現了他們交往極深。此外,朱熹、陳亮在辛棄疾朋友圈中占有極突出位置。朱熹是理學集大成者;陳亮既是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又是學界“永康學派”的代表。他的功利主義哲學很多主張正是針對當時理學種種弊病而發。他和朱熹正好代表了當時學術的兩極,又都是辛棄疾學界朋友。
辛棄疾是志在事功的英雄,在理學家眼里既有他人所不及的用世之長,也有不重內在修養之短。朱熹曾評曰:“如辛幼安亦是一帥材,但方其縱恣時,更無一人敢道它,略不警策之。及至如今,一坐坐了,又不更問著,便如終廢。此人作帥,亦有勝他人處,但當明賞罰以用之耳。”又曾說:“今日如此人物(指辛棄疾),豈易可得?向使早向里來有用心處,則其事業俊偉光明,豈但如今所就而已耶。”朱熹在肯定辛棄疾才能的同時,又說他有“縱恣”的毛病,應該對自己“向里來有用心處”,才能“事業俊偉光明”。以講求性理道德的理學家眼光來看極具蠻霸之氣的辛棄疾,當然不免顯得“縱恣”;而辛棄疾在南宋官場幾經碰壁,得了教訓受到朱熹輩的影響也確實“向里來有用心處”了。
在“讒擯銷沮”的處境下,要尋求精神上對“悲”的消解,只能是“向里來有用心處”。辛棄疾崇敬顏回“一瓢自樂”的精神境界,服膺于儒家憂樂觀,將周氏泉改名為“瓢泉”,并作《水龍吟·題瓢泉》:“人不堪憂,一瓢自樂,賢哉回也。料當年問:飯蔬飲水,何為是,棲棲者?”朱熹解釋“簞瓢之樂”云:“顏子私欲盡克,故樂,卻不是專樂個貧。須知他不干貧事,元自有個樂,始得”;“又謂:‘人于天地間并無窒礙,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朱辛交往深切,這些解釋自然是為辛棄疾提供了思想養料。朱熹還曾書“克己復禮”、“夙興夜寐”兩匾額送辛棄疾,而辛的詩中也有《癸亥元日題克己復禮齋》之作。可見“克己復禮”是二人共有話題。
辛棄疾的詩數量不多,其藝術成就不及其詞,但其思想內容往往可見其濡染理學的特點。其《讀邵堯夫詩》云“飲酒已輸陶靖節,作詩猶愛邵堯夫。”邵堯夫,就是北宋的大理學家邵雍,有詩集《伊川擊壤歌集》,詩歌有“康節體”之稱,大抵皆言樂天知命、安時處順、優游閑適等,語淺而理富,風調淡雅。辛詩正如其“愛邵堯夫”一樣,往往帶有理學色彩。比如其《偶作三首》,其一有句云:“我識簟瓢真樂處,《詩》《書》執《禮》《易》《春秋》。”其三整首說:
老去都無寵辱驚,靜中時見古今情。大凡物必有始終,豈有人能脫死生。日月相催飛似箭,陰陽為寇慘于兵。此身果欲參天地,且讀《中庸》盡至誠。
詩中充滿了理學術語,“簟瓢真樂”前面已經說過了;《中庸》,朱熹定為“四子書”之一,極為強調;而“至誠”一語則是理學家們往往研討的精義所在。又如,他的《讀〈語〉〈孟〉二首》其二:
屏卻佛經與道書,只將《語》《孟》味真腴。出門俯仰見天地,日月光中行坦途。
這里,“出門俯仰見天地,日月光中行坦途”,正是辛棄疾受理學影響的體道之語,是“向里來有用心處”修持所達到的精神境界的形象描繪。類似的境界在他的詞中也曾有過表述,他六十歲時(慶元五年1199)所作《哨遍》(“一壑自專”)說:“正萬籟都沉,月明中夜,心彌萬里清如水。”強調的都是靜中悟道、俯仰自得的境界。
以上,我們用辛棄疾與理學中人的交往和他自己作品來揭示其受理學影響的一面。但要清楚,辛棄疾和朱熹等人在根本上是分屬于不同的文化人格類型。辛的本色是英雄、志士,朱的本色是文人、醇儒。從儒家“三不朽”人生價值觀來看,前者在于救弊起衰,鑄成偉業;后者在于立德成圣,垂范后世。因而,在具體對待抗金復國的問題上,辛棄疾以“補天手”自居,以“平戎策”為要務,魂牽夢縈的是在“天西北”、在“神州陸沉”;而朱熹則認為“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威強,而在乎德業,其任不在乎邊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紀綱”。辛、朱相互敬重但又保留看法,正在于他們是不同人格類型的頂尖人才,他們各自的特點自然也會在交往中相互影響。理學之于辛棄疾固然有影響,辛棄疾的豪邁氣概、恢復主張何嘗不影響朱熹。只是文章旨在揭示理學之于辛派詞的關系,對后者不作涉及。
二
上面說了理學之于辛棄疾的影響,但還沒有把這種影響具體到辛派群體中進行分析。下面我們從辛派詞著眼,揭示這種理學浸染并非辛棄疾一人的情形,而是具有群體普遍性。元初戴表元《稼軒書院興造記》中描述了辛棄疾與朱熹影響所及的學術群體:“當其時,廣信衣冠文獻之聚,既名聞四方,而徽國朱文公諸賢實來,稼軒相從游甚厚。于是鵝湖東興,象麓西起,學者隱然視是邦為洙泗、闕里矣。”這個群體,與辛派詞人群體多有重疊。他們中的許多人既是辛派中的填詞唱和者,又是儒學泰斗門下的從游問道者。
下面我們就具體來看他們詞中的理學氣息。簡言之,這種氣息表現為詞中議論,大量使用儒家經典語錄,有如理學家對經典的闡釋發揮;或者就是直接化用當時理學家研討精義的種種術語。比如,辛詞《水調歌頭·送太守王秉》有句“一身都是和氣”,《洞仙歌》有句“細思量義利,舜跖之分”,“羨安樂窩中泰和湯”等等。這里“和氣”、“義利”、“泰和湯”,都是當時理學常用語匯。其《水調歌頭·題吳子似縣尉填山經德堂。堂,陸象山所名也》“喚起子陸子,經德問何如?萬鐘于我和有?”“耕也耒,學也祿,孔之徒。……日月東西寒暑,何用著工夫?”既用了儒家經典《孟子》“萬鐘于我何加焉”的話,又夾雜了不少理學的論調。另外,其《蘭陵王·賦一丘一壑》:“看天闊鳶飛,淵靜魚躍。”“鳶飛魚躍”語本《詩經·大雅·旱麓》“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朱子對此闡釋說:“‘鳶飛魚躍兩句,問曰:莫只是鳶飛魚躍,無非道體之所在。猶言動容周旋,無非至理;出入語默,無非妙道。”辛詞中用此語,可看作他“向里來有用心處”修養境界的描述。
其他詞人呢!趙善括《沁園春》有句“且一任三才和五行”。“三才”見于《周易·說卦》“兼三才而兩之”,又《尚書·洪范》有“五行”之論。其《水調歌頭·趙帥生日》有句“幾百萬家和氣”。“和氣”是理學討論的高頻詞,朱熹論“和氣”語甚多。楊炎正《水調歌頭》“只恐棠陰未滿。”“棠陰”用《詩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語。其《水調歌頭》“和氣與空浮。”“和氣”上已提及。劉過《沁園春·壽》:“看人如伊呂,世似唐虞……不用別樣規模。但收攬人才多用儒。”“世似唐虞”句,用《論語·泰伯》“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語,“收攬人才”則是當時理學家流行語。其《沁園春·詠別》“一別三年,一日三秋”,用《詩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語。其《清平樂》“維師尚父鷹揚”,用《詩經》“維師尚父,時維鷹揚”語。這樣的例子在辛派詞人的作品中不勝枚舉。這些經史典故的運用,一方面固然是拓寬作品內容深度、廣度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理學盛行下受相與問道辯難的學術風氣影響所致。
最值得注意的是辛派核心詞人兼正宗學者的陳亮。其論學主張功利主義,強調事功,前人概括其主張為“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他對當時理學諸人頗有微辭,曾在給皇帝的奏章中說他們是“風痹不知痛癢之人”,又曾說他們所講求的學問不足以應當時非常之勢,甚至說“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材術辯智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經”。但陳亮作為儒學中的一派是可以肯定的,他與理學諸人的論辯是儒學內部不同派別的意見交鋒。其不少主張正是針對理學短處而發。要之,他之于理學正是相反相成的關系。陳亮詞作中充滿他與當時理學諸家辯論的學術用語正在情理之中。
這里且略舉其詞中種種學術語匯。《水調歌頭·癸卯九月十五日壽朱元晦》:“講論參洙、泗,杯酒到虞唐。”《洞仙歌·丁未壽朱元晦》:“問唐虞禹湯文武,多少功名?……許大乾坤這回大。向上頭,些子是雕鶚摶空。”《蝶戀花·甲辰壽元晦》:“冷淡家生冤得道。”《秋蘭香》:“未老金莖,些子正氣,東籬淡佇齊芳。”這里,“得道”在《二程集》、《四書集注》都有詳論,“正氣”為南宋理學家常見語匯。“向上頭”一語,《朱子語類》引述“二程”語云:“明道(程顥)又云:‘自能尋向去上。”另外,《桂枝香·詠木犀》有“是耶非也,書生見識,圣賢心術”語,皆是一派學術氣息。
對此陳亮有自覺的認識。他自言其詞之創作“本之以方言俚語,雜之以街談巷歌,摶搦義理,劫剝經傳,而卒歸之于曲學之律。”“摶搦義理”,就是以理學論辯語匯入詞,“劫剝經傳”,就是以儒家經典及其闡釋內容入詞。劉辰翁《辛稼軒詞序》、劉克莊《跋劉叔安感秋八詞》,所述稼軒、放翁“用經用史”、“時時掉書袋”等特點,正與龍川此處“摶搦義理,劫剝經傳”之說相合。只不過陳亮是鮮明自覺地標舉這一特點,這當然也可以說是因為陳亮是辛派詞人中學者色彩最為濃厚的緣故。要之,“摶搦義理,劫剝經傳”可謂辛派詞人身處當時學術背景中的共同傾向,他們的創作不自覺地浸染了當時的學術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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