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社會對放開“二孩”的反應,和預期相去甚遠。這中間不少人提到了“教育成本過高”。確實,教育、醫療等社會保障尚待完善,住房條件有待改善,家庭的經濟能力也需要提高。體驗過養育子女艱辛的家長們,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有位家長說,從幼兒園中班到初中二年級,作為母親,十年沒休過星期天,全用在孩子身上了:下班輔導孩子做作業,雙休日陪讀輔導班提高班,參加才藝訓練和競賽,整個就是保姆加秘書;從來沒讓孩子做過任何家務,連襪子都沒洗過;可是,每次開家長會,一聽到又沒進“前五”,傷心焦慮得回家路上都不敢開車,怕出意外。
我說,知道怕出意外,說明你還有生命意識,還算正常;那你就應當好好反思,放棄現在的追求。什么“前五”“前三”,和到醫院就診搶前幾號是同一類心理需求。你焦慮,孩子也不開心,何必呢!受教育是人生幸福,當下的學習成績名次與人生幸福無關。為什么要剝奪孩子的快樂?不就是擔心她無法獲得社會的優越位置,想讓她出人頭地?這也許是勵志,也許是心理報復——自己沒有獲得的東西,就讓下一代去奮斗獲取,好多家長對子女的苛求,其實都是出于這種“洗刷”心態。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無論如何不能過分,強求來的東西,早晚要付代價,甚至是意想不到的沉重代價。每次聽到有關學校的負面新聞,都只能嘆息。據說為防止不良影響,學校特別不希望社會炒作。可是,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有位北美的教師說起一位華人工程師的辛酸:工程師在國內沒能上理想的大學,把“二本畢業”當作人生陰影,放棄不錯的收入,出走北美;語言不通,就從底層干起,每天打三份工,送貨、清潔和洗碗,維持生計。夫婦二人累死累活,咬牙切齒,一心想通過努力,為女兒打造不一樣的人生。他們用積攢的血汗錢把女兒送進最有名的私立學校,夫妻二人輪班,鳴機夜課;學校放假,只要有可能成為升學選拔籌碼的,“高精尖”要參與,“勞動密集型”的也不放棄,學鋼琴、學舞蹈、學電腦,逢賽必參,東奔西走,志在必得;學習成績必須數一數二,否則母親就會一頓大哭;父親有中年人的堅毅,始終在計算,瞄準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琢磨距離……在北美某座安靜的城市,這一家人臥薪嘗膽,每時每刻都不忘初心。勝利的日子來到了:女兒考上了名校,名列前茅地畢業,進了大公司,獲得了高收入,在高檔住宅區有了自己的院落——這是無數華人“打拼”的最理想成果。夫婦倆辛勞十多年,終于看到夢想的實現,這簡直是“精裝本”的奮斗史。
但是,他們并沒有像童話故事的結局那樣“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又是十多年過去,女兒的一對兒女上幼兒園了,上小學了,不知為什么,女兒非常放任,她不愿讓孩子上特長班,不愿孩子學鋼琴,不愿孩子在學校出人頭地;她認為沒必要參加競賽,也沒有必要提“別人家的孩子”;她只想孩子在學校多交朋友。孩子學習成績平平,她泰然自若;孩子貪玩,她和孩子一道玩。她認為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童年……工程師夫婦沒想到,奮斗精神連一代都沒傳下去!
討論這個案例,我們覺得道理很簡單,結果是必然。我們周圍的焦慮型家長有相似的心理:自己在成長中失去的,孩子不能再失去。只是對教育的出發點和認知不同。三十年前被預支、透支的,現在該償還了;雖然女兒沒有言辭方面的反抗,但是她用實際行動表明,至少她不愿重走父母的老路。工程師夫婦痛心疾首,稱之為“三十年后的報復”;我倒是覺得,這是女兒三十年后的覺醒,只是代價大了一些。童年失去的東西,今后即使十倍補償,也難以替代。
為了日后可以不下功夫或少下功夫,在童年時就一門心思練夠“死功夫”,這種生存選擇是明智的嗎?世界、人間、夢想、愿望、情感、觀察、思考、幻想、創造力……全都在急急忙忙的“奔跑”中丟失,用金子堆起的浸潤著父母汗水的童年看似幸運,然而,它根本無法和生命自由的童年相比。有夢想,有自由,有依照自由夢想去嘗試、去體驗的無限可能,是人一生的底子。為什么只想到爭取在未來“一切都有”呢?為什么要放棄享受現在應當有的體驗?——感知一點一點地在積累,世界一點一點地變大,逐漸看清楚前面的路以及無窮的遠方,逐漸認識并發現自己的趣味和能力,逐漸增加精神的存儲、情感的孕育,逐漸走向超越物質欲望的美妙世界,這,才是童年和少年應當享受的教育。
不要用成名成家去誘導兒童,重要的是培育學習與生活的趣味。他陶醉于旋律中,未必就一定要到臺上去演奏;他在繪畫前駐足暢想,不見得馬上就領他去拜師學畫。兒童的認知有限,期望他有興趣嘗試專注做一件事,也要允許他的興趣轉移。他會找到最需要的東西,只是特別不能讓他迷戀各種“榮譽證書”與桂冠。日子長著呢,后面還有少年時代,還有很多東西等待他去發現、去經歷。“得到”和“懂得”有很大不同。為了“得到”而縮短必需的過程,為了迅速到達終極目標,而放棄遼闊的視野,就體會不到成長的幸福。
他會長大的。成年后,他將如何回顧童年?他也許會想:在我的成長中,父母雖然費盡心思撫養我,為我付出巨大代價,但是我并不快樂,因為他們熱愛的很多東西不是我需要的;他們當時說“好好學習,以后什么都會有的”,可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會兒夢,沒經歷過那樣的自由,我不完整,也因此不會快樂。當我是個成年人的時候,我要在春風中和孩子躺在草地上,看著白云在天上慢慢地移動,聽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我根本不在乎他的作業和考試。那樣的童年記憶,比沒完沒了地做作業和爭取當第一名,要珍貴。
問那些已經成年的學生,有沒有想過,人可以這樣生活?他們說:小時候如果能那樣,我會很滿足,現在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