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咸水歌的美學特點分析

■張 玲/三亞學院

咸水歌，是疍家人口耳相傳的一種民歌，其歷史可追溯到唐朝。但絕大多數的咸水歌都淹沒在了歷史的洪流中，近代以前的咸水歌，僅在明清時期的文人詩文中零星可見，而伴隨著北大歌謠運動，咸水歌這種古老的民歌被重新發掘出來。經過學者們精心收集整理，這些充滿著市井氣息，“原汁原味”的民歌被呈現并保留了下來。其中陳序經的《疍民的研究》中的疍家歌謠一章以及鐘敬文集結成冊的《蛋歌》是這些成果中的代表作。

鐘敬文先生把咸水歌稱為疍家人“詩的生活”，他說“無論是在煙霧猶迷的清晨，日中雞唱的亭午，月明星稀的晚上，都可以聞到他們婉轉嘹亮的歌聲，有如歌者之國一樣。”正因如此，從這些收集的作品中讀者可以跨越時間的障礙，去體會疍民真實的語言，并從中感受他們真實的生活和的情感，可以說，這些原生態不加雕飾的咸水歌呈現出了那個時代疍家民歌的獨特美感。

民歌在中國歷史悠久，早到備受儒家推崇的《詩經》，晚到現在依然活躍在各個表演舞臺上的民歌表演，在中華文化發展的數千年歷史中，民歌從來都有其獨特的地位，也各自呈現出不同的審美特點，但是真實和樸素一直是民歌中為人所稱道的美學特征。民國時期流傳下來的咸水歌也表現出“以真為美”的美學特點。

一、“以真為美”的語言

方言化是咸水歌謠語言“以真為美”的集中體現。劉半農在其所發表的《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中說：“歌詞文俗，一仍其真，不可加以潤飾。俗字、俗語，亦不可改為官話”，“童謠、讖語，似解非解，而有天然之神韻者”。可見劉半農對民歌中這種以方言和口語化為基礎的“真”的肯定。

有人說方言是民歌的載體，咸水歌也一樣，作為疍家的民歌，各地疍民不同的語言就是咸水歌的載體。陳序經先生在他的研究中也提到 “疍民的歌謠，往往隨各地的方言而異，福建沿海一帶的疍歌，固然與廣東的疍歌不同，就是廣東潮州的疍歌，亦與廣州一帶的殊異。” ，其在收錄的疍家歌謠中也極力地還原了咸水歌中方言的內容，如其收錄的一首描寫疍家姑娘的歌謠《疍家妹》中就用大量的方言來描繪了一個疍家女子的形象：

你如果妖孽，整得咁排頭；時常賣俏惹人嬲。你裝扮咁銷魂，睇到透；唔搽脂粉格外風流。做乜你重花紅瓣團成珠，耳環翠色半含羞？

“咁排頭”（這么華艷）、“惹人嬲”（讓人愛）、“咁銷魂”（那么銷魂），寥寥數語將一個打扮得俏生生，惹人心動的疍家女子形象生動的勾勒了出來，同時又把演唱者調笑的態度展現得淋漓盡致。

陳序經先生還記錄了當時疍家人中秋對歌的場景，有一段《唱姑妹》的內容是這樣的：

今晚嘟啲月光將圓亮呢姑妹，我的嘟啲生果好新鮮啰唎，而家加嘟啲半夜三更人將散呢兄哥，各位嘟啲朋友想買就開聲啰唎

歌中無論是“姑妹”、“兄哥”的稱謂，還是“而家”、“開聲”的日常表達，甚至“嘟啲”這樣的語氣詞都帶有極強的地方特色，是其時疍家人活生生的日常生活的折射。

《蛋歌》中的《弓焦結子條條彎》也是一首粵方言咸水歌的代表作：

弓焦結子條條彎，啰，妹當勸兄覅過番，啰。番爿錢銀艱苦，啰，三風兩湧真艱難，啰。

《蛋歌》中這樣的歌謠還有很多，鐘敬文先生甚至在書中獨辟了《蛋歌重要方言總音釋》一章從音義兩個角度對咸水歌中的常用方言做了匯總。

可以說咸水歌中豐富的方言元素為它帶來了別樣的審美體驗。鐘敬文先生曾經形容咸水歌的優美時說道：“它歌唱起來，比什么都好聽！呵，好聽的很呀！……我夜間乘舟遠行，時月明人靜，于那煙波深渺處，聽見舟子在吟唱這種歌，此際真令我的精神感到幽深的怡悅！”，不得不說鐘先生所感受到的這種“幽深的怡悅”是方言獨特的發音和咸水歌音樂的完美結合之下的結果。

二、“以真為美”的內容

這一時期咸水歌中的“真”體現在它生活化、世俗化的內容上。這些歌謠雖然已經歷時百年，但是打開書卷閱讀這些內容的時候，一幅疍民的市井生活畫卷就會順著這些文字緩緩鋪陳開來，他們充滿煙火氣的生活被咸水歌一一記錄了下來。

咸水歌是當時疍民真實生活的寫照，在“各位嘟啲朋友想買就開聲啰唎，香蕉嘟啲沙田甜柑透心呢姑妹，妹呀嘟啲邦襯格外平啰唎……”中你能聽到跨越百年的叫賣，中你能看到市井的忙碌和繁華。疍民也把他們的娛樂生活唱到了歌謠里，有一首叫《喊天九》的咸水歌，就是把天九牌的名字拼合起來形成的內容，另一首叫《三十六古人》的則是把梅花牌的名稱湊成的歌詞。

而這些生活都充滿了世俗的趣味，會歌唱小兒女的愛情“明早起來米甕欹，啰，修頭抹粉咬胭脂，啰。行出門外送兄去，啰。俺兄久久想俺只，啰”；會在在婚禮上咒罵媒婆“唉！媒婆呀，你做媒婆唔得好呀，人家女兒唔做你偏做我呀，你生子做賊；生女來當娼呀，贃埋的錢財來養你個龜婆呀，你做龜婆做過世呀，你心咁毒送人女子落閻王呀。”還有《一盤一豬肉一盤蔥》這樣描述世情的“一盤豬肉一盤蔥，啰，兄當無婦妹無尢，啰。算來二人平平守寡苦，啰。保庇兄妹結成雙，啰！”

當然，咸水歌作為疍民表達日常、風俗和情感的娛樂活動，不加文飾的言語難免充斥著大量鄙俗的內容，鐘敬文先生也說其“必至的流弊，就是鄙野與猥褻”，但這和歌謠中“真實”和“自然”的美卻是一體兩面的，正是這種俚俗的內容帶來了其自然成趣的美感。

三、“以真為美”的情感

從零星流傳下來的明清時期的咸水歌來看，情歌題材占了絕對的數量，古人評價其為“辭纖艷而情深”，可見咸水歌從來都是以情動人的。這種對情感進行真實表達的傳統，在民國時期的咸水歌中也仍然能夠見到。但是二者又有所區別，明清時期的咸水歌所表現出來的情真之美多是集中于男女之間熱烈的愛情，而民國時期時期咸水歌的情真則是作為疍民群體的喜怒哀樂的集中體現。

咸水歌在這一時期已經成為他們婚喪嫁娶等各種重要場合必有的內容。出嫁的時候有姐妹表達不舍之情的《開嘆情》，這首歌謠以一年的十二個月為線，唱嘆了生活的不易和對家人父母的牽掛“唉我妹呀，正月水仙臺上擺呀，還還有石椿伴住水仙頭呀……他家歡喜笑我擔愁呀，妹呀。唉我的親愛呀妹呀，十二月臘梅花開年將近呀，保佑我爺娘壽命延長呀。”也有對新人祝福的“四海三山八仙洞，九牛五虎一起眠，二姐七姑尋六友，周圍十五月團圓。”；在《疍民的研究中》還記載了一篇在葬禮上吟唱的歌謠《哭母》，是子女在葬禮上懷念母親表達悲傷的歌謠：“你女驚天動地啊，我驚天動地地乸歸黃啊，我乍醒朦朧世唔估啊，唔估親娘咁早上下亡啊……”。在中秋等重大節日上他們也會有調侃式的對歌：“我喜歡聽你的聲音如鶯唱咯呢，滴滴瀝瀝嘟啲鶯音令人敬呢，兄哥，姑你嘟唱出來我聽出耳油咯呢。”“你嘟啲流耳油系生大毒呢，兄哥，你的大呀毒好似發大瘋咯呢，你的發瘋巡警來鎖你去啰，姑妹，拉你嘟的發瘋院見嚇閻王咯呢”……。這些咸水歌有歡樂、有哀痛、有戲謔，其中蘊含的豐沛情感哪怕歷時百年，現在依然觸動人心。

歷經漫長歲月洗禮的咸水歌是一種活生生的藝術，它真實的記錄和反映著歌唱者的生活和情感。民國時期的咸水歌，以其鮮活的時代感和地域性呈現出飽滿的生命力和獨特的美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