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
春秋時期有三個鮮明的時代特征。
第一是動態性,政治上有大的變革,大國爭霸,諸侯稱雄,王權下移,爭戰無已。經濟上也在變革,原有的井田制被瓦解,新的生產關系在建立,原有的城鄉格局——國野制也被打破,新的城市興起,人口增長,商業發達,手工業進一步發展。軍事上更有重大的變化,戰爭的范圍由中原地區擴大到江蘇、浙江、安徽、湖北、湖南一帶,步兵、水兵、甚至少量騎兵的加入,改變了原本以車戰、陣地戰為主的作戰模式。
第二個特征是過渡性。春秋時期的前腳已經跨入了新時代,也就是與戰國時代無縫接軌。實際上,春秋后期的戰爭、政治變革和戰國時代的戰爭和變革已經沒有太大的差異。但是后腳還停留在舊的時代,即那個講究“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禮樂文化時代,當時核心價值觀乃是“尊王攘夷”。
第三個時代特征是不平衡性,地區間的差異非常明顯。春秋時期,中原大地及其周邊國家,同楚、吳、越這些國家的發展觀念、文化觀念、道德倫理是很不一樣的,地區性的特征非常明顯。
環顧今天的世界,其現實的特征同樣可以用動態性、過渡性和不平衡性來概括。這就是舊的格局業已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老的主宰者不甘心退出中心位置,新的勢力發展勢頭已無法抑制。大國關系正在重組,利益結構正在調整。
春秋諸侯國眾多,但一等強國只有四個:第一個是晉國,即今天的山西、河南、河北一帶。第二個是齊國,即山東北部和河北的一部分。第三個大國是現在陜西、甘肅一帶的秦國。最后一個是以湖北為中心,包括湖南、安徽和河南的一部分的楚國。
這四個一等強國很像當前國際對峙格局中的四個國家。用并不怎么恰當的比喻來形容:晉國相當于美國,它是最強大的頭等大國。中國的境遇似乎接近于楚國,被中原那些自以為是的諸侯列國看作是南夷、南蠻,在它們眼里,“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線”,是對舊有國際秩序的最大挑戰,而楚國“觀兵周疆,問鼎之輕重”的進取姿態,更加深了它們的恐懼,所以,所謂“尊王攘夷”的“夷”首先針對的就是楚國,這些守舊的諸侯總是千方百計勾結在一起來和楚國作對,但楚國同時又是新興的大國,擁有強大的國力,挑戰晉國霸主地位的就是楚國。秦國在這四國中扮演的是攪局者的角色,它的力量偏向哪一方,往往會對當時“國際”戰略局勢變化產生很大的作用與影響,因此秦國就有點像今天的俄羅斯,看似綜合實力不強,但軍事力量還是很強的。齊國好像類似于當今的英國或者歐盟,總是惟晉國馬首是瞻,但同晉國有時也會發生一些矛盾,但總的趨勢是進行戰略合作,對付他們共同的對手楚國。
一等強國的戰略地緣優勢非常明顯。四個一等強國,晉國的位置在北邊,齊國的位置在東邊,楚國的位置在南邊,秦國的位置在西邊,他們的戰略地緣優勢非常明顯。現在也是如此,能夠發展起來的大國,都占有有利的戰略地緣形勢。比如美國,一邊是太平洋,一邊是大西洋,南邊的墨西哥、古巴完全不是它的對手,北邊的加拿大不如它,而且它們價值觀是一致的,一般也不會起沖突,所以美國的地緣位置是最優越的。中國的地緣位置也比較好,但是由于種種原因,留下的一些后遺癥阻礙了中國的發展。俄羅斯也有廣闊的發展空間,從烏拉山往東發展很容易,所以說它有個回旋的空間。
晉、楚、齊、秦成為大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具有非常有利的戰略地緣優勢。它們在戰略上處于外線作戰的主動、有利位置,而不處于內線作為戰場的位置,所以在戰略上很主動,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那么,齊國為什么和晉國結盟,一起對付楚國呢?第一,齊國和晉國有著相同的價值觀、共同的利益追求,都是中原文化圈的主要成員。第二,出于戰略地緣關系的考慮,齊國和晉國不會發生直接的軍事沖突,因為兩國之間還隔著鄭國、宋國、曹國、衛國等許多國家。第三,兩國都覺得楚國是最大的威脅,因為在其眼中,楚國人受周禮的影響不深,不按規矩出牌,難以揣摩。
因此,這些大國的戰略格局的變化,由戰略地緣關系的角度看,是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如果以“千年古今一線牽”的穿越性思維看問題,我們能夠發現:春秋列國的戰略地緣關系,實際上就是現代國際關系的一個縮影。它對今天世界上的大國,尤其是當今的中國來講,至少具有三個啟示意義:
首先,要明白國際戰略的大勢,找到自己的位置,既不能妄自尊大,又不可妄自菲薄。在戰略時機尚未成熟的情況下,要能夠做到“藏巧守拙”“韜光養晦”,不要急于“亮劍”“秀肌肉”,所謂“時不至,不可強生”。但這種忍耐、這種內斂,絕不是被動的、消極的。而是積極的攻勢防御,是以時間換空間,一旦時機成熟,就要敢于展示大國的力量,“得時無怠”。
其次,要正確對待對手,不能以自己的價值觀、文化觀為區分文明高下、文化優越的標準。這對當今世界上的“龍頭老大”美國來說,尤其有必要。就像當年的楚國雖是中原列國“尊王攘夷”的對象,但楚莊王的識見、格局、功業,較之于齊桓公、晉文公,可謂毫無遜色,他的“止戈為武”的卓識,他人是望塵莫及,堪稱春秋大國關系處理上的偉大準則。總之,楚莊王的許多做法比中原的那些諸侯國更加有人道關懷精神。今天的中國也一樣,傳統文化所蘊涵的價值觀比起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所強調的普世價值毫不遜色。當年,晉國一味打壓,到頭來,是自我毀滅,走上“三家分晉”的末路,而給秦國提供了坐收漁利的機會。今天的歐美西方世界,最好不要沉湎于所謂的“歷史終結”的幻覺之中,重蹈當年晉、齊的覆轍,而應該理性地對待和包容、歡迎中國的和平崛起,創造和平發展的多贏的理想局面。
其三,在國家核心利益的追求過程中,大國有矛盾乃至沖突,是正常的、必然的。應該選擇正確的方針策略去應對,要善于妥協,懂得在國際關系處理上,妥協是最大的政治與戰略智慧,要善于做到漫天要價而就地還錢,用對話、談判為主要手段來處理分歧,解決問題,盡可能避免訴諸武力。公元前546年“向戌弭兵”的成功,就是當時大國關系處理上的一個很好范例。
在今天看來,向戌所倡導的弭兵運動之實質,是典型的春秋時期“G2”,是所謂的晉、楚“共治”天下,是當時中原長期角逐的兩大主角晉、楚正視現實,承認戰略均勢,互相妥協,分享權力。在這次“弭兵大會”上,晉、楚兩個大國終于達成共識:中小諸侯國對晉、楚要同時朝貢,“晉、楚之從交相見”,楚國的盟國要到晉國去朝聘,晉國的盟國也要前往楚國去朝聘。唯有齊國、秦國這兩大列強享受特殊的待遇:“晉之不能于齊,猶楚之不能于秦也。”應該說,這是當時國際戰略格局平衡上的最好選擇了。即使在今天,依然讓人們遐思不已,悠然神往,從中汲取有益的啟迪!(摘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