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平
做完最后一臺手術,已是晚上八點多了。艾小玲走進更衣室,習慣地往沙發上一躺,打算喝杯咖啡,釋放一下一天的疲勞。可她剛端起護士送來的咖啡,一旁的手機就響了,她不想接,羅護士長卻將手機送來,說是鄭總。
艾小玲說不理他,羅護士長猶豫了一下,將手機放在茶幾上。
鄭總是艾小玲的丈夫,叫鄭剛,以前在政府部門任職,卻突然有一天辭了職,開辦了一家物業公司,自己做起了老總。他與艾小玲是高中同學,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可兩人學的專業不同,小玲學醫,從小就立志當個好醫生,而鄭剛鬼使神差地學了考古,又陰差陽錯地被分配到了政府部門。若干年后,他覺得上班枯燥無味,無所追求,眼見昔日的同學、朋友經商做生意搞得風生水起,個個腰纏萬貫,牛氣沖天,便自慚形穢,在一個做房地產同學的鼓動下,他辭職做起了物業,幾年下來也是生意興隆,用他的話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賺點小錢,比拿工資強了些。
鄭剛辭職的事事先是沒有告訴艾小玲的,等到他一切準備就緒,物業公司開業的時候才將艾小玲請去剪彩。艾小玲也沒有責怪,似乎還很理解丈夫的舉動,平日里看見丈夫事業不順而無精打采的樣子還著實替他擔憂,有時也鼓勵他另辟蹊徑闖闖。那時她只是說說而已,不曾想鄭剛居然這樣做了。在她驚喜的同時,不免在內心里贊賞起自己的男人來。那天開業,她一改不沾酒的習慣,喝下了一瓶多長城干紅,醉得幾天端起水了都要嘔吐。
那時他倆的寶貝女兒讀高三,面臨高考的沖刺階段。鄭剛先前還去接送女兒,后來就說公司事多,要拓展新業務,進駐新樓盤新小區,接送女兒和安排女兒吃喝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艾小玲身上。而艾小玲作為產科主任,時常加班加點,況且生孩子的事不能按部就班,特別是遇到產婦難產等大手術,她都要在場,有時在家休息也要隨叫隨到。好在女兒乖巧、懂事,獨立性也較強,父母都不在家了,她就自己煮面條、炒雞蛋飯,然后去復習功課。艾小玲就常常自責,對女兒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對不起。女兒卻總是笑笑,說誰讓我有個全市有名的接生婆媽喲。
這樣忙碌的日子讓艾小玲覺得充實,特別是一家三口聚在一起享受幸福、溫馨的時光時,她更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甜蜜、快樂的。
可是這樣的日子悄悄地就變了,變得讓艾小玲覺得陌生而無所適從了。以前兩人的手機都放在茶幾上,來電響起的時候,誰的電話誰接,而且也不回避,像在床上做愛時都赤裸著身體把自己呈現給對方,一點兒隱私都沒有。而現在茶幾上只剩下她自己的手機了,鄭剛的手機再沒有擺在上面了,而是裝在他的口袋里從不離身,電話來了,他總是不自然地看看四周,然后裝著十分自然地去廁所或者陽臺上接,聲音細小卻不連貫。以前沿著家庭單位兩點一線走了許多年的鄭剛如今卻很少回家了,回家來就是倒頭便睡,時常忽視了她的存在,使得她曾有無數個夜晚難以入眠,躺在那兒望著天花板傻傻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艾小玲時常就會毫無緣由地胡亂猜想,想得最多的還是她與鄭剛的第一次,在那個漆黑、下著大雨的夜晚,她留宿在鄭剛的家里,兩顆燃燒的心相互吸引,充滿了對異性身體的渴求,她在驚恐、好奇中用手去探尋著對方,所到之處都給她一種陌生卻又新奇的感覺。那是一種由女孩變成女人的感覺,深刻而令人難忘。那時的鄭剛也不躲避,總是以無遮無掩、充滿激情的身體迎接著她,而她也把自己所有的隱私都暴露給了這個男人。鄭剛輕柔地撫摸和激情的傾泄使艾小玲痛并快樂著。從那以后,艾小玲的心總是被一種甜蜜和幸福包裹著,她覺得相愛的人就應該這樣相互間毫無保留的坦露身體進而坦露心靈。
可現在她意思到了這種坦露似乎被一層紗幔遮蓋了,像風吹動的霧靄時有時無,若隱若現,讓她恍惚而不明就里,如一葉在黑漆漆的大海上漂動的小舟茫然而不知所措。
偶爾艾小玲聽幾個護士在那閑聊,說到男人如果在外面有女人了,從他細微的變化中一看就知。艾小玲就說神啦,你們試過?瘦高個的護士說試過,百試不爽,我那死男人就是。艾小玲知道她早已把死男人掃地出門了,那護士總想在大伙面前證明自己不是被男人欺騙的傻女人,常常炫耀自己的聰明,說她就是看見男人去廁所里接電話才起疑心的,那次她逼著她男人回拔那個電話,死不認賬的男人才無話可說。末了她說,小玲姐倆口子恩愛著呢,絕不會經歷我這些臭事。
艾小玲如麥芒在身渾身不舒服,她想起鄭剛的舉動都應驗了護士說的那些細節,可女人的自信和矜持又讓她無論如何不愿接受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實。直到有一天,鄭剛在浴室沖澡,手機放在了茶幾上,正在這時,信息的鈴聲一個接一個的響,那鈴聲就像強大的磁場吸引著艾小玲,她實在忍不住了,就拿起了手機,看見一個叫“空谷幽蘭”的人發來了無數條信息,而這些信息一句比一句熱烈、甜蜜。她越看越覺得惡心、肉麻,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狠勁地將手機摔在了地上。
鄭剛這才戰戰兢兢地告訴艾小玲,“空谷幽蘭”的真名叫蔣倩倩,是公司招來的大學生文員,青春、漂亮,一雙眼媚媚的,勾心攝魂。不到一年的時間,鄭剛就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而且最煩心的是那女孩懷孕了。
艾小玲遭受的情感傷害是可想而知的,可她也抱著家丑不可外揚的觀點,總是和鄭剛生著悶氣。女兒不在家時她便暴發一下,兩口子吵得不可開交。多半是她的哭罵,鄭剛的唯唯諾諾。最后,艾小玲給了鄭剛一個機會,為了確保女兒高考不受影響,他倆不離婚,但再也不準鄭剛上她的床了,她嫌臟。而且要鄭剛辭退蔣倩倩,從此斷絕來往。
幾年過去了,女兒已大學畢業了,正在讀研。艾小玲早已不想夫妻間的事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產房里,用她的雙手迎接著一個個小生命來到人間,她就從中體味著幸福和快樂。女兒回來,一家三口才有一聚,用她的話說,那是給外人看的,她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其實在她心里早已習慣了這種不完整卻很平靜的生活。
可最近這種平靜又被那個叫“空谷幽蘭”的女人的電話打破了。那天鄭剛接了電話,獨自在那怔了半晌,然后仿佛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怯怯地說她要生了。艾小玲問又是誰?鄭剛說還是……蔣倩倩。艾小玲的頭像被人擊了一棍似的悶疼,她真想把這個男人臭罵一頓,說他鬼迷心竅、死不改悔,或是嘲諷一番,說他感情專一,陰魂不散。但她看到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竟如此地不爭氣,不要臉,她一時語塞,無話可說了,她忍了好一會兒,從牙縫擠出一個字,滾。
艾小玲的電話一直在響,她拗不過,接了。鄭剛焦急地說,我要見你,在豪客咖啡廳,等你。
豪客咖啡廳坐落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解放路東頭,雨水被風鼓著潑灑在這條路上,把霓虹攪成了一鍋粥似的,模糊成一片五顏六色的畫面,留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留在濕漉漉的街面上。
聶清明急急地朝著豪客咖啡廳跑去。因為離醫院近,他沒帶雨傘,交待萌萌好好地呆在病房里,他很快就回來。因為萌萌要吃水果沙拉,他要去豪客咖啡廳買。萌萌說,叔叔,下雨呢,我不吃了。清明就說,這點小雨難不住叔叔的,只要萌萌想要的,再難叔叔也要去。
雨水很快就淋濕了聶清明的衣服,水珠順著他的發梢直往下滴,一陣風吹來,他渾身一顫,似乎有股力量穿透了他的胸口,直抵心頭,讓他在這個初春的夜晚感受到了一絲絲的寒意。
聶清明不想回憶過去,但此刻的寒意讓他觸景生情,無法抗拒地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在人生的低谷所經歷的那些寒冷的日子,以至他不理智地做出了不可原諒的傻事。因為刻骨銘心,所以一經觸碰就會沉渣泛起,揮之不去,就像翻過去的書又被風兒吹回到了原處。
那年,聶清明懷著美好的向往到城市來打工,因為家里窮,他高中畢業沒再上大學。又因為沒有文憑,他去幾個單位求職都被拒之門外。心灰意冷的他就想回家,可屋漏偏遭連陰雨,他的錢包被人偷了,身無分文,只好流浪在街頭。那天天空中飄起雨來,還夾著雪花,饑寒交迫的他心情黑暗到了極點。他蜷縮在豪客咖啡廳的門外,雨夾著雪,雪裹著雨落在他的身上,像一把把刀刺著他的心,他想著溫暖的家,想著娘給他炒的熱氣騰騰的雞蛋飯,不自覺地就想推開咖啡廳的門進去。此時,有一對母女推開門出來,在那女人撐開雨傘的當口,他一把就抱住了小女孩。
那女人叫蔣倩倩,那天帶著她的女兒萌萌在豪客咖啡廳用餐后正要回家,被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她本能地問,你想干什么?有病啊!此時的聶清明也不知道他抱著小女孩想干什么,待他清醒過來時才說,你給我一點錢,我想吃飯,雞蛋飯。他以為對面的女人沒聽明白,就大聲吼了起來,快點給我錢,不然我掐死她。蔣倩倩丟了雨傘就去搶孩子,邊搶邊大聲地喊道,來人啊,搶劫啦!
事后蔣倩倩也后悔那天的不冷靜,她這一聲喊就喊出事來了,聶清明見她喊人了,抱了孩子就跑。蔣倩倩的喊聲召來了許多人,有人就打了110報警。一會兒警察開著警車呼嘯而至,全是荷槍實彈的特警。蔣倩倩的丈夫肖勇也來了,大聲喊著要他冷靜點,不要傷害他的女兒。這讓聶清明驚慌失措,又陷入了極度的恐懼之中,他下意識的使力,使掐在萌萌喉部的手越掐越緊。萌萌拚命地掙扎,哭喊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嘶啞。此時肖勇已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面無血色,但他仍保持著一個男人的鎮定,用顫抖的聲音說,小兄弟,有話好好講,可別傷害我的女兒啊!聶清明有氣無力地說,大哥,我求你給我一碗飯吃,我餓,我想回家。肖勇就說,我給你飯吃,我馬上要人給你送來,你先放下孩子,好嗎?
聶清明全然不知特警已選好有利的位置,阻擊手已瞄準了他的頭部,隨時準備在隊長的一聲令下扣動扳機擊斃他。他一手摟著女孩,一手接過肖勇送去的飯三兩下就倒進了自己的口中。肖勇又找到特警隊長說不要開槍,這個小兄弟不是歹徒,他只想吃一碗飯。
此時,聶清明放下女孩,把手舉過頭頂,警察一擁而上,將他摁在了地上。在他被推上警車的時候,他用悲戚的眼神望了望肖勇一眼,那眼里充滿了后悔和愧疚。
肖勇和蔣倩倩是大學同學,他從貴州農村老家考上武漢的一所大學。與蔣倩倩同班的那幾年,他是幸福而快樂的,因為他的心里早就裝下了蔣倩倩,悄悄地喜歡上了她。畢業后,蔣倩倩回到了江漢平原這座新興的城市工作,他就義無反顧地跟著心上人來到了這座城市。當有一天蔣倩倩身懷六甲,挺著大肚子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做出了人生中一個連自己都無法說清楚的決定,他要娶蔣倩倩,要讓她合法地生下這個孩子。他說孩子是無辜的,而愛情也是無私的。他要做這個孩子的父親,給孩子一個完整的人生。
看到平安無事的萌萌,他突然就想起了聶清明那雙無助卻又充滿渴求的眼神。第二天,他到派出所打聽聶清明的情況,警察說要以劫持人質罪逮捕聶清明。這可急壞了肖勇,他逢人便說那個小兄弟不是劫持人質,他只想要碗飯吃,求警察放了他。警察考慮這事事出有因,而且沒有造成社會危害,在對聶清明進行一番教育后從看守所里放了他。肖勇就在門外接聶清明,還塞給聶清明五百元錢讓他回家。聶清明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錢,猛地一下雙膝就跪在地上,流著淚喊一聲,我的大哥啊!
可以說,聶清明遭遇的那次寒冷是被肖勇的善良和大義之舉驅走的。他帶著滿心的溫暖離開了荊城。而此時的寒冷在他來說更不算什么了,因為在他的心里又被溫柔的情感充斥著,被他劫持過的小女孩萌萌患病住院了,他來幫助照看。此時他要去為萌萌買水果沙拉,能為這個曾被他傷害過的女孩做點事情,他感到心里踏實而高興。
聶清明買了份水果沙拉,用打包盒裝好后就朝外走,卻與剛進門的艾小玲撞了個滿懷。艾小玲正在收雨傘,說小伙子慢點唦。聶清明一眼就認出了她,說對不起,艾醫生。艾小玲好奇地問,你認識我?聶清明點了點頭說,誰不認識您啊,全市有名的產科主任,醫院大屏幕上有您的介紹呢。
蔣倩倩是不幸的。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出外打工就一去不回,杳無音訊。有人說她父親在一次煤礦的瓦斯爆炸中死了;有人說她的父親在廣州又找了個女人不要她了。她問母親,母親只是流淚,對她的問話不置可否。后來,她母親在一次販賣香菇的途中騎著摩托車沖下山溝摔死了,她成了孤兒,由外公外婆照料著。她的童年充滿了孤獨、屈辱和艱辛。
蔣倩倩又是幸運的。
因生活貧困,她讀完小學,外公外婆打算讓她終止學業回家幫襯家務。班主任老師說她是棵讀書的苗,勸她不要放棄學業,并為解決她的學習費用而多方奔走。正遇上《荊城晚報》社開展扶貧助困活動。由報社牽頭組織社會上的愛心人士對貧困孩子實行結對幫扶,有一個叫鄭剛的叔叔與她結對,協議承諾幫她讀完高中。那些年,報社按時寄給她學費,她只管埋頭學習,到了期末給未曾謀面的鄭剛叔叔寫封信,匯報學習成績。而她還幸運的是,爹媽給了她一張俏麗的臉蛋和一副苗條的身材,她上高中時就出落得亭亭玉立。用村里人的話說是山溝里出了只金鳳凰,也正是她的天生麗質,加之大學文化的熏陶,美麗和知性渾然天成,成為校園里眾多男生追求的對象。肖勇就是其中一個。在畢業求職時,許多單位與她有意簽聘任合同,她拒絕了。她想回到家鄉荊城發展,報答故鄉人民對她的養育之恩,而當她發現某物業公司招聘文員時她毫不猶豫地就去了,因為那家公司的總經理叫鄭剛,多少年來她在心里默念的一個名字就是鄭剛。
有一本書上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對于蔣倩倩來說,這句話似乎要改一改了,她說她的不幸與眾多農村孩子的不幸是一樣的,而她的幸運卻融入了許多個人的色彩,變得與別人的幸運有所不同。這些個人色彩除了她個人的條件外,最與眾不同的是她愛上了那個與她父親年齡相仿的她的頂頭上司鄭剛。
其實在她的內心里對社會上流行的婚外情、小三之類的現象是嗤之以鼻,深惡痛絕的,特別是對一個青春少女與一個老男人老少配的婚姻感到不可理喻。當她有一天對鄭剛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有點在乎的時候,她自己都驚出了一身冷汗,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有婦之夫的大叔。那時肖勇也創辦了自己的電腦公司,還辦起了電商業務,公司正需要像蔣倩倩那樣的管理層人員。肖勇就去請蔣倩倩加盟,蔣倩倩說我愛上了物業這一行。肖勇心里酸酸的,就說怕是愛上了鄭總這個人吧!一句話真撥醒了蔣倩倩,她說是啊,我愛上了咋樣?那一次兩人因話不投機不歡而散,卻促成了蔣倩倩與鄭剛之間的愛戀。
蔣倩倩開始只是沖著鄭剛這個熟悉的名字來公司的,她記得以前寫信都是寫給市政府某部門的,她并沒有奢望此鄭剛就是彼鄭剛,只是覺得鄭總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說話溫文爾雅,辦事卻堅決果斷,特別是他對員工的理解和關心,讓她覺得他的善良和真誠。有一次她經期來了,腹部疼痛難忍,就伏在辦公桌上。鄭剛見了就關心地詢問,還為她沖了杯紅糖水端來。她不好意思地喝了一口,甜蜜感就從口腔里一直浸到了心里。她第一次初潮來臨,血流不止,她恐懼萬分,嚇得夾著雙腿不敢動彈。外婆遞給她一刀衛生紙教她處理,然后若無其事地告訴她那是女孩子走向成熟的第一步,每個女人都會遇到,而且每個月都有。這才讓她消除了恐懼感。但每次來時她都會感到不適,她默默地承受著這種疼痛,她不敢告訴別人,也不想告訴別人。沒有人關心她,更沒有男人關心她,在她的印象里,鄭剛是第一個關心她的男人。一股暖流就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頃刻間就忘記了這種疼痛,她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她翻出珍藏在箱底的鄭叔叔給她的回信,仔細地對照筆跡、字體,居然發現信上落款的鄭剛與眼前這個鄭剛的簽名是一模一樣的,她暗自竊喜。她確定眼前的鄭剛就是當年支助她,讓她讀完高中,順利考上大學的愛心人士鄭叔叔。她的內心悄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情意。她企盼著一種父愛,想彌補童年的缺失,她又渴望一份異性之戀,相戀的對象就是鄭剛。
從此,蔣倩倩就成了有心人。她不放棄一切與鄭剛接觸的機會,又恰到好處、不失時機地向鄭總示好。開始她發現鄭剛在有意回避她,對她的示好充耳不聞,對她燃燒著激情的眼光避而不見,這讓她很傷感。終于有一天,公司接一個樓盤開發商吃飯,想接下樓盤的物業管理。推杯換盞之間,鄭剛喝得酩酊大醉。一直陪著喝酒的蔣倩倩也是神志恍惚、飄然若仙。她攙扶著鄭剛徑直去了酒店,在散發著柔和、浪漫的燈光的房間里,蔣倩倩一件件地脫去了鄭剛的衣服,爾后她也脫光了自己,躺在了鄭剛的身旁。
第二天早上,鄭剛醒來發現如此荒唐的場面,先是一驚,接著就給了還在睡夢中的蔣倩倩一巴掌,說你怎么能這樣啊,我是你鄭叔叔。
蔣倩倩用胳膊撐著臉,一副頑皮的樣子,說我知道啊,我就是喜歡你,我就是你支助過的那個山區小女孩。
鄭剛已穿好了衣服,說你早知道?
蔣倩倩說知道。
鄭剛說這不是亂倫嗎?荒唐。傳出去了我怎么做人。
蔣倩倩說那是你的事,我們這是緣份。我小時候就說過,長大了就嫁給幫助過我的恩人。現在是在兌現我的承諾,難道你不喜歡我?
說句實話,鄭剛也是從內心里喜歡這個青春勃發、嫵媚漂亮的女孩子的,與她在一起他感到舒爽愜意,似乎埋藏在身體里的青春活力被重新煥發出來一樣,讓他精神抖擻,熱情奔放。他一改過去在機關多年養成的暮氣沉沉、無精打采的樣子,艾小玲就說他像變了一個人。以前他支助蔣倩倩讀書只是把善款交給報社,他與被資助者不曾謀面。但蔣倩倩寫來的感謝信他要讀、要回復,蔣倩倩這個名字就留在了他的記憶里了。那天蔣倩倩來公司應聘,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事后翻出蔣倩倩的信看字跡,并在交談中確認蔣倩倩就是他支助的栗溪山區的那個孩子,這讓他驚喜不已。他驚喜蔣倩倩不負眾望,終于完成學業而自立了,更驚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一個黃毛丫頭雕琢成了一塊美玉,使蔣倩倩出落成了仙女一般,蘭質蕙心。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他感覺到蔣倩倩投給他的眼神越來越熱烈而無所拘束的時候,他有過一時的恐慌和不安,也曾在內心里抗拒過,但最終放棄了抵抗,成了蔣倩倩激情彈雨下的俘虜。
有了第一次的激情四射,兩人就陷入了一種纏綿的溫柔之鄉。他們的內心都曾掙扎過,蔣倩倩忽然會冒出一種不安,她覺得對不起艾小玲。而這種愧疚時時刻刻像錐子一樣扎著鄭剛的心,他感受到的疼痛是雙重的,不僅是因為艾小玲,而且還有他的女兒。這種婚外情就是一把雙刃劍,快樂著又疼痛著,幸福著又煩惱著。他的內心被矛盾的魔鬼啃噬著,一次次地想盡快地結束這段孽緣,一次次地又在蔣倩倩的真情流淌的淚雨下妥協,直到那次艾小玲發現了網名“空谷幽蘭”的蔣倩倩。
經過一番掙扎,鄭剛最終還是決定與蔣倩倩攤牌。他要蔣倩倩去醫院拿掉這個孩子,可蔣倩倩死活不答應,兩人就爭吵不斷。鬧到最后,蔣倩倩什么話也沒說,在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晨走了,走得悄無聲息,走得令鄭剛心顫不已。她關了手機,老家也不見人影,問她的同學、閨蜜都是一無所知。
直到十個月后,肖勇找到鄭剛說,他和蔣倩倩結婚了,并且有了一個女兒。鄭剛迫不及待地詢問蔣倩倩的情況,問她需要什么?錢?房子?肖勇淡淡地說,倩倩說了,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過得好!
鄭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知是愧疚還是感動,他哇地一聲哭了,那哭聲像狼嚎。
肖勇是在一條偏僻的小巷子里找到蔣倩倩的,那是一間出租屋,簡陋破敗,以至肖勇一見到蔣倩倩住進了這樣的地方就心生疼痛。他不知道在蔣倩倩身上發生了怎樣的變故,曾經他們每天在微信上能聊上幾句,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蔣倩倩的電話不通了。他去蔣倩倩的公司和住處找過,還去她栗溪的老家看過,都只有一點零星的信息。鄭剛說她不辭而別了,房東說她退房搬走了,她舅舅說沒見她回來。這可急壞了肖勇,他就一直給蔣倩倩的那個打不通的手機發短信,希望在她一開機的時候能看到。幾天后,蔣倩倩終于開機了,他就一遍一遍地打,直到蔣倩倩接了電話,而且告訴了她的地址,肖勇就急急地打的士去了。
他看見蔣倩倩頭發蓬亂,臉色蒼白,憔悴不堪,就問你怎么啦?
蔣倩倩躺回到床上,故作精神地說,沒怎么,我很好。
肖勇說,別說假話了,這樣子了還瞞著我。
蔣倩倩勉強地笑笑,沉默了多會兒,她突然說你還記得瑪格麗特嗎?一個美麗的茶花女。
肖勇說記得。那是他們在大學的時候,蔣倩倩參加了文學社團,肖勇追隨著她去報名,趾高氣昂的社團主席對他不屑一顧,竟要他講出十部世界名著的故事,不然不接受他加入文學社團。肖勇知道那主席對蔣倩倩也有幾分好感,故意刁難他這個潛在的情敵。他就去圖書館里惡補世界名著。有一天他把主席堵在社團活動室,一口氣講了十幾部外國名著故事,那主席聽得目瞪口呆,在一旁的蔣倩倩也被那美好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
蔣倩倩自言自語地說,一個孤女,一段凄美的愛情。
肖勇一下子明白了蔣倩倩的話中之意,他說:不,你不是瑪格麗特,你不要想太多了,還有我呢。
蔣倩倩說,你是誰?阿芒·杜瓦?羅徹斯特?渥倫斯基?
肖勇打斷她的話說,我都不是,我是我,肖勇。你看清楚。稍停片刻,肖勇湊近蔣倩倩,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如果非要說我是誰的話,我就是康坦斯丁·列文,而你就是吉提。
后來,當蔣倩倩認真地讀完了那些名著后曾毫無掩飾地告訴肖勇說,我欣賞大膽追求愛情的安娜,卻為她的結局悲傷。我羨慕列文和吉提的婚姻,雖然平淡,但踏實而幸福。這話肖勇就記在心里,直到現在也沒有忘記。
肖勇為追求自己的愛情而篤定前行。他的不離不棄和關懷備至讓蔣倩倩那顆冰冷的心開始有了溫度,而觸摸到自己日漸隆起的肚子時,蔣倩倩剛有的一點溫度又直線降到了冰點。她打定主意要生下這個孩子,以此來回絕肖勇的愛意,她覺得這樣做對肖勇不公平。可肖勇總是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陪著她去做產檢,還準備了一些嬰兒用品,儼然自己就是這孩子的父親。蔣倩倩惡語相向,肖勇也不惱,還說愛與被愛沒有錯,我只是想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蔣倩倩終于被感動了,那天她放開嗓子大哭了一場,歇斯底里,惹得隔壁的住戶過來關心地詢問,肖勇說沒事,讓她哭,她哭了才痛快。哭完以后,蔣倩倩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梳洗了一下,又精神了許多,說我們結婚吧。
肖勇和蔣倩倩租了間房子簡單地裝修、布置了一下就成了他們的婚房。結婚那天蔣倩倩不同意舉行儀式,肖勇買了些糖果去公司分發給了同事。他覺得有點內疚,說等條件好了,我們補辦個隆重的婚禮。蔣倩倩說這很好啊,你不是說我是吉提嗎?現在我才是那個平凡而幸福的吉提。
婚后不久,蔣倩倩的女兒出生了,她給女兒取名叫肖曉萌。
萌萌在肖勇和蔣倩倩的照料、呵護下健康、快樂地成長。直到那天遇到了聶清明,她才懂得生活里還有恐懼和無奈。
那天,萌萌被聶清明的劫持嚇壞了。蔣倩倩一直在安撫她,說別怕,有媽媽呢,有警察叔叔呢。那個叔叔只要吃碗雞蛋飯,他餓了,他沒想傷害你。萌萌就不哭了,她睜大眼睛看聶清明,她看見警察叔叔將聶清明帶上警車的時候,聶清明回頭朝她笑了,還向她彎腰鞠了躬,說對不起。她問媽媽那個叔叔沒錢嗎?蔣倩倩說,是啊,那叔叔知道我們的萌萌又漂亮又善良,就想找萌萌要點錢去吃飯。那你給他呀!萌萌說。蔣倩倩親吻著萌萌說,萌萌真是個好孩子,爸爸已給他買雞蛋飯吃了。
那以后,萌萌還時常提起聶清明,遇到有好吃的東西她就留下一點,說要留給那個叔叔吃。蔣倩倩說,萌萌真乖,可那個叔叔回家了,他媽媽給他準備了好多好吃的東西,他不餓了。每當看到這副場景,聽到母女的對話,肖勇內心就會鼓舞一番,他覺得如此美麗乖巧的萌萌能成為自己的女兒是上天的恩賜。他慶幸當初選擇蔣倩倩是正確的,蔣倩倩母女倆給他平淡的生活帶來了陽光和溫馨。
有一天,幼兒園的老師突然打來電話,說萌萌昏倒了。肖勇放下手中的事就往幼兒園跑,不一會兒蔣倩倩也到了。老師說這幾天就發現萌萌精神不好,時而還發低燒。肖勇和蔣倩倩急忙將萌萌送到了第一人民醫院,醫生說要穿刺檢查。第二天結果出來了,醫生的話讓夫妻倆當場懵了,他們的寶貝女兒患上了急性再生障礙性貧血。他倆都知道這病就是白血病。蔣倩倩的雙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肖勇抱起她說,為了萌萌,你可不能倒下啊!
醫生說,白血病除了移植造血干細胞有治愈的希望外,沒有更好的辦法。移植要有配型的供體,而且費用昂貴,目前只能采取常規藥物來維持生命。肖勇說砸鍋賣鐵都要治,我們不能失去萌萌。
兩年下來,肖勇花光了自己的積蓄,又以低價轉讓了公司。這些錢用完后,他去懇求醫生,給女兒做保守治療。醫生開了些藥,要他們在家給女兒服用,還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他讓蔣倩倩照顧女兒,自己則在一家商場謀得為客戶送貨的活,又經人介紹去農產品批發市場做搬運工。每天凌晨四五點鐘去為南來北往的大車裝卸貨物,天亮后活兒干完了他再去商場上班。看到日漸消瘦、疲憊不堪的肖勇,蔣倩倩被愧疚包圍著,常常寢食難安。那天夜里,電閃雷鳴,她攔住正要出門的肖勇,說別去了,下這么大雨,拖貨的車不會來了。肖勇一笑說,貨車天天有,風雨無阻呢。他開了門,回身又說,快去睡吧,照顧好萌萌。蔣倩倩的鼻子一酸,眼眶就熱了,說我去找他。肖勇一聽就明白倩倩話中的他是指鄭剛,他怔了一會兒,說,別去,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你是心疼我。蔣倩倩說,你這樣會把身體累垮的。萌萌是他的女兒,他也應該盡一份責任。肖勇說,不,萌萌是我的女兒。
萌萌被一聲炸雷驚醒,那炸雷就在窗外,仿佛有擊毀窗子而入的勢頭,蔣倩倩也感到驚恐不安。她緊緊地抱著萌萌,故作鎮定地說,萌萌別怕,媽媽在呢。萌萌緊閉著雙眼,囈語般地說,我要爸爸。蔣倩倩臉貼著萌萌的額頭說,乖,爸爸出去了,爸爸打工掙錢為萌萌治病,萌萌的病好了就可以背著書包上學了。萌萌說,萌萌聽媽媽的話,萌萌的病會好的,打針我都不怕,我要上學。
蔣倩倩覺得萌萌的額頭有點燙,她知道萌萌又發燒了,只要發燒就是病復發了。她想立刻把萌萌送去醫院,可她手里沒錢。一想到錢她就想到了在外打拚的肖勇,她相信肖勇對她和女兒的愛和付出是真心的,這讓她感到很溫馨、很幸福。她被感動的同時,又心生出一種內疚,她總認為自己不配享有這種愛,不能讓自己的過錯而讓肖勇承擔責任。她曾想去找鄭剛,要他拿出錢來為女兒治病,以減輕壓在肖勇身上的負擔,可每次肖勇都阻止了她。肖勇說,我是個男人,況且我是萌萌的爸爸。聽到這句話,蔣倩倩的內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她想把萌萌照顧好,把家里的事做好,不讓肖勇操心,讓他回到家里有熱飯吃,有熱水洗,吃了洗了可以舒坦地休息。在目前的情況下她也只能為肖勇做這些,她只希望萌萌的病快點好,她可以出去工作,可以用她的付出來補償肖勇。
可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陣子蔣倩倩吃啥吐啥,該來的例假也沒來,當醫生肯定地告訴她已懷孕的時候,她不知道這是福還是禍,內心糾結不清。看到萌萌被病痛折磨的樣子,想到肖勇在外打拚的情景,她就覺得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當看到肖勇每次回家摟著萌萌親熱不夠,又覺得這孩子就是上天的恩賜,是讓她送給肖勇的禮物。她想肖勇應該有自己的孩子。她決定暫時不告訴肖勇,她要為他生一個孩子,給他一個驚喜。
這秘密一直隱藏在蔣倩倩的心里。抱著又在發燒的萌萌,她除了心口疼痛,還有滿面淚水。
聶清明回到了老家,娘高興地說,回來就是好,出門萬事難,在家啥都好啊!
村里正在流轉土地,成立了小龍蝦養殖合作社,聶清明就將自家的十幾畝水田作股入了合作社。他自己則在合作社里做工,負責小龍蝦的收購、分撿和銷售工作,每月有幾千元收入。在他看來,在家門口打工不僅收入可觀,而且少了出門在外的顛跛流離和惶恐不安,更重要的是能照顧娘,與娘生活在一起,他覺得踏實、溫馨。
幾年后聶清明就有了一些積蓄,娘像分田到戶的頭一年看見滿屋子堆得都是谷子時一樣的高興,張羅著給他四處托媒介紹女朋友,東家女兒西家妞的他也見了不少,可就是不上心,娘問,別是心里有人啦?他說嗯,那小女孩的樣子我忘不掉呢。娘說風馬牛不相干,兩碼事兒。他把在城里的事都給娘講過,這些年了還總是念著那個叫肖勇的大哥和叫萌萌的小女孩。娘也感激這一家人對兒子的恩情,但她覺得恩情歸恩情,婚姻歸婚姻,勸兒子把婚姻大事解決了,這一定也是肖大哥一家人的愿望。可聶清明總和娘擰著,他尋思著現在日子好了,真得感謝肖大哥對他的幫扶和寬容,他得去城里看看那個被他驚嚇了的小女孩,去向肖大哥道一聲感謝,不然,他的內心永遠不會安寧。他答應娘這個心愿了了,我就結婚。娘見拗不過他,便故作嗔怪地說,誰叫我生了你這個傻兒子喲。
聶清明憑著自己的記憶找到了肖勇的公司。公司的人告訴他,肖經理的女兒得了重病,為了給女兒治病他早把公司轉讓了。他的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得語無倫次地問肖勇的女兒得了什么病,問肖勇的電話,問他們家的地址。那人說他是新來的,關于肖經理的事都是道聽途說,他什么也不清楚。末了,那人說你去醫院找找吧。一句話提醒了聶清明,好在這城里有名的醫院就那幾家,他就從最有影響的第一人民醫院找起,沒費多少周折,就在血液病科找到了為萌萌治病的主治醫生。在他的反復追問下,醫生出于保護病人隱私的目的,只是簡單地告訴他萌萌得的是白血病。聶清明又問,他們怎么不在醫院治呢?醫生搖搖頭說,這需要錢啦。
聶清明就找醫生要了肖勇的電話打過去,半晌肖勇才接電話。聶清明就說自己是聶清明,是幾年前那個要碗雞蛋飯吃的聶清明。肖勇說哦,是你呀,還好吧?聶清明說自己好著呢,這次來城里就是想看看肖大哥,看看萌萌。肖勇說你能有今天我很高興,我過得很好,你就不來看我了。聽著肖勇蒼老無力的聲音,聶清明涌起一陣傷悲,他動情地說,大哥,你別騙我了,我知道萌萌病了,我就想看她一眼。在他的再三央求下,肖勇告訴了他家庭地址。
萌萌躺在床上,聽媽媽說聶叔叔來看她了,她睜大了眼看著聶清明。多會兒,她才柔弱地喊了聲,聶叔叔,我生病了,媽媽說我很堅強。這聲音微弱地如同小鳥的細語,但在聶清明聽來卻像鋼針般扎著自己的心。眼前的萌萌就像一朵被霜雪侵蝕了的花兒沒了色彩,失去了活力,似乎就要萎縮凋謝,聶清明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河水破眶而出。
聶清明抹了把眼淚,就去抱萌萌,說萌萌乖,我們去醫院。萌萌就順從地被聶清明抱起,伏在他的肩上,說我們家里沒錢了。一句話又讓聶清明淚水如注,他回頭對站在一旁顯得束手無策的蔣倩倩吼道,再沒錢也得治,活人哪能被尿憋死,走啊!
聶清明把自己身上帶的錢全掏出來交給了醫院。蔣倩倩攔著,說怎么能讓你出錢啊!聶清明說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為萌萌做點事兒。
晚上,肖勇趕到了醫院。聶清明看到肖勇的一瞬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當年那個英俊瀟灑、充滿陽剛之氣的小伙子變得黑瘦干枯、頭發蒼白的小老頭了。他倆四目相對,雙手相握,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聶清明眼里噙滿淚水,心中卻暗自發誓,一定要幫助他們救治女兒。
兩天后,萌萌燒退了。聶清明就說要回家了,走時他對肖勇說,大哥,那一次你幫助我是給了我生活的希望,現在我要給萌萌活著的希望,再苦再累我們也不能放棄啊!
聶清明回到家里就找娘要銀行卡。娘聽說了兒子恩人一家遭遇后也是淚水漣漣的,她從箱子里拿出銀行卡遞給聶清明,說拿去吧,救人要緊。聶清明接了銀行卡,想對娘說聲感謝的話,娘卻背過身,抹著眼淚說,那是你娶媳婦的錢呢。聶清明就幫著娘擦眼淚,笑著說,娶媳婦不急,救人要緊呢。
聶清明把銀行卡里的八萬塊錢全部取了出來,立刻坐車去城里交給了蔣倩倩。蔣倩倩說什么也不收,說這怎么好。聶清明說為了萌萌,我們要一起努力。蔣倩倩流著淚說萌萌要是能活著長大,她會記住聶叔叔的。
那以后,聶清明就在老家和城里兩頭跑,平時他在村里上班,領了工資后留下一點生活費,剩余的就寄給肖勇。萌萌要去醫院治療了,他就過來幫忙照看,日子久了,萌萌對他有了感情,成日里粘著他,要他講故事,陪她玩游戲。到后來,蔣倩倩的身孕越來越重,自己都需要人照顧,沒有精力照顧萌萌了,聶清明就和娘商量,辭了合作社的工作,到城里來成了萌萌的專職陪護。
這幾年,鄭剛的公司業務毫無起色,像一棵老樹,年年都在發芽,長出新葉,葉子掉落后,還是那個樣子,沒長高也沒長大,不像小樹苗一天就串出一個高度來。也許是市場份額有限,物業公司又如雨后春筍地往外冒,僧多粥少,競爭激烈。公司的員工說蔣倩倩辭職后,公司少了一個拓展市場的行家里手,鄭經理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的,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束手無策,只抱著原有的幾個老主顧大腿不放,用他的話說只要這幾個老顧主還在,公司就不會死。員工就在后面譏諷,這是茍延殘喘。
在鄭剛看來,公司這樣維系著就已經不錯了,每月員工工資照發,社保費照交,還不欠稅務局的稅款,在外人的眼里他還人模狗樣地當著經理。他希望公司就這樣開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生出些事來給他煩燥的內心添堵就行了。
他的內心堵得慌還是艾小玲給他的。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可艾小玲對他視若路人,不理不睬的,這種輕蔑、藐視是對他的尊嚴最大的傷害。但他無法抗爭,還得默默忍受,因為這些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有如一根魚刺卡在喉管里,吞也吞不進去,吐也吐不出來。
有時候他就想到蔣倩倩,僅僅是想想而已。他提出過離婚,可艾小玲堅決不答應,他知道蔣倩倩已結了婚,就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了。他只有一面承受名存實亡的婚姻帶來的痛苦,一面在對蔣倩倩的思念中找尋一點點慰藉。他明白婚姻中的痛苦是他該承受的,無法擺脫的,而婚姻之外的尋找又是不道德的、令人唾棄的。他就在無奈和自嘲中接受生活對他的擺布。
當他接到蔣倩倩的電話后,他知道生活的又一波風浪來了。
其實,那天蔣倩倩在電話里只是說自己要生孩子了,產前檢查說胎位有點不正,有難產的風險。她知道鄭剛的妻子是全市有名的產科醫生,她想在生產時要艾小玲親自主刀,她說這是她和肖勇的孩子,她怕有個閃失對不起肖勇。鄭剛知道在艾小玲面前重提蔣倩倩,而且是蔣倩倩生孩子的事時艾小玲將會是什么態度,但他認為蔣倩倩開口求到他名下了,無論如何他都要幫一把。他鼓起勇氣、壯著膽子給艾小玲說了,果然,艾小玲還沒聽他說完就已怒火中燒,最終把他趕出了家門。
一提到孩子,鄭剛就想起了蔣倩倩是懷著他的孩子走的,他就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孩子怎樣了。以前他不敢打聽,現在他凈身出戶了,少了艾小玲的干涉,他下決心要弄個明白。他打電話給蔣倩倩,倩倩說,笑話,我能懷著你的孩子去和別人結婚嗎?鄭剛一時語塞,但他不甘心,又多方打聽到了肖勇的電話,他打過去,忙不迭地就自報姓名,肖勇就掛了電話,他又打,多一會兒,肖勇才接聽。他說,倩倩找過我了,你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恭喜啊!但我想問問,我沒別的意思,就想問問你的女兒——是我的嗎?后面的幾個字他自己說得都沒有勇氣,仿佛被自己咽進了肚子里。肖勇說,你說什么?有病吧!掛斷了電話。鄭剛拿著手機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鄭剛不知道,那天肖勇來到醫院,把蔣倩倩從萌萌身邊拉開,拉到走道里,劈頭蓋臉地就責問蔣倩倩,說你為什么要找他?蔣倩倩先是一頭霧水,不一會兒就明白了過來,她說,對不起!我是為了我們的孩子。肖勇說,他想弄清楚萌萌的身世,想從我身邊把萌萌奪走啊!蔣倩倩說,不會的,我沒告訴他。這時候,聶清明也從病房跟了出來,聽明白他倆對話的意思后忙作解釋。原來,聶清明看得出蔣倩倩十分看重腹中的孩子,醫生告訴她胎位有點異常時,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聶清明打聽到全市有名的產科醫生叫艾小玲后就勸蔣倩倩去找找她。蔣倩倩一口就回絕了,可經不住聶清明再三追問,蔣倩倩就對他講了自己的過去,講清了鄭剛、艾小玲、肖勇以及萌萌之間的關系,聶清明聽完禁不住熱血沸騰、心潮翻涌,他為蔣倩倩熱烈的愛而感動,為肖勇真摯的愛而感動,更為他們對萌萌博大而無私的愛而唏噓不已。同時,他理解了蔣倩倩執意為肖勇生一個孩子的良苦用心,也不由自主地與蔣倩倩一道擔心起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的健康來。他說大姐,萌萌交給我了,你就安心地生孩子吧,一定要為肖大哥生出個健康的孩子。說著,他拿起蔣倩倩的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鄭剛的電話,毫不猶豫地就按了拔出鍵,然后遞給了蔣倩倩,說為了孩子,你說吧。不知所措的蔣倩倩接過手機的時候已經聽到了鄭剛的聲音。自以為辦了一件好事的聶清明還在暗自高興,卻不料無形中戳中了肖勇身上的那根敏感的神經,是對他尊嚴的一種傷害。聶清明第一次看到肖勇和蔣倩倩兩人爭吵,忙說大哥,都是我的錯。而肖勇的情緒就像一直緊繃著的弦突然斷了后的一種崩潰,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們都沒腦筋啊,我是萌萌的爸爸,我是一個男人。說完,在聶清明和蔣倩倩的驚異中,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剛知道肖勇和蔣倩倩的爭吵是因為他的電話引起的時候已是幾天以后的事了。肖勇走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蔣倩倩一直打他的電話,先是無人接聽,后就轉入了來電提醒,蔣倩倩就哭了,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惹他生氣。聶清明也跟著著急,他去肖勇打工的地方打聽,人家說他幾天都沒來上班了。他就守著蔣倩倩,勸她不要哭壞了身體,肚子里的孩子要緊,而且還不能讓萌萌知道。那天,蔣倩倩突然腹痛難忍,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聶清明不知如何是好,蔣倩倩說去醫院吧,這孩子要提前出來了。一句話提醒了聶清明,他叫來救護車,把蔣倩倩送到了第一人民醫院產科,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交了入院費,安頓好蔣倩倩后說是去血液科看看萌萌就出了產科。此時,一個想法支配著他沒去萌萌的病房,而是徑直走出了醫院,去了鄭剛的辦公室,他要告訴鄭剛蔣倩倩的無奈和困難,告訴鄭剛萌萌就是他的親生女兒,他認為救治萌萌不能讓鄭剛袖手旁觀,不能把困難都讓肖勇和蔣倩倩承受。
鄭剛聽完聶清明的講述后深深地埋下了頭。聶清明像大人教訓小孩子似的,說你是個男人,而且是萌萌的父親,難道不應該像肖大哥一樣做個真正的男人,去擔當,去負責任么?
此時的鄭剛有如萬箭穿心,他吞下一口水,就像吞下一杯用驚喜、悲痛、愧疚、感激等調和成的酒,他從手包里拿出一迭錢給聶清明,說小兄弟,這里還有一萬多塊錢,你先拿去救個急,萌萌看病的費用我會想辦法的。
聶清明遲疑著沒有接錢,他知道肖大哥是不會接受鄭剛的錢的,可他又一想,肖大哥不在,他帶來的錢已經用完了,而且家里再無錢可拿了。他曾動心思回家處理房子和田,又擔心都處理了娘沒了安身之處,正在矛盾,眼見鄭剛遞過來的錢,他想到了蔣倩倩正在醫院待產,萌萌住進了醫院治療,正是需要錢的時候,他便不再猶豫接過了錢。他說這可救了大急了。
鄭剛思量再三,最終下了決心去找艾小玲,那天他把艾小玲約到豪客咖啡廳,向艾小玲說明了一切。最后說,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我懇求你同意離婚。
艾小玲端坐在那兒,帶著一臉的不屑聽鄭剛講述,女人的孤傲清高在出軌男人面前更顯得鮮明而淋漓盡致。但她一直抱著保持完整的家庭,保護一個成功女人的面子的想法,寧愿這樣耗著也不離婚。她從鄭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的艱難講述中知道了鄭剛在外面有個女兒叫萌萌,而且萌萌得了白血病。她的內心開始涌動,母愛一下子就讓她牽掛起那個叫萌萌的女孩來。她輕輕地攪動著咖啡,盡量掩飾著她的內心波動。當聽到鄭剛提出離婚時,就像一根針又戳破到了那根敏感的神經,她猛然把湯匙摜進杯子里說,離婚啊?沒門。說完站起身就朝門外走,鄭剛攔住她說,求你了,不離婚也行,我要50萬,不30萬,算我借的。艾小玲甩開鄭剛的手,開門出去,一陣風夾著雨向她迎面撲來,她不得不退回來。這時,她聽到鄭剛大聲喊道,萌萌是我的女兒,我要救她啊!
艾小玲一上班,羅護士長就來說,產房里有個產婦難產,吳醫生要你去看看。艾小玲換好衣服,戴好帽子和口罩,然后將手消好毒后套手套,問有多長時間了?羅護士長說臍帶繞頸出不來。艾小玲就往產房里走,羅護士長跟在身后,說早上剛入院的產婦點名要你去看看。艾小玲問誰?羅護士長說叫蔣倩倩,胎位已動。艾小玲突然停了腳步,回頭盯著羅護士長,問,你剛才說的叫蔣倩倩,沒錯?羅護士長點點頭,艾小玲就推門進了手術室,說要李醫生去看看。
李醫生來到蔣倩倩的床前,就見蔣倩倩捧著肚子在床上翻滾,忍不住發出陣陣呻吟,被汗水濕透的頭發一縷縷地貼在額頭上,像剛從浴室里出來似的。李醫生見羊水已破,就吩咐護士送蔣倩倩進產房。聶清明問,艾主任呢?她怎么沒來?李醫生臉上立刻掠過一種被人輕視的尷尬,她沒好氣地說,難道艾主任不來你們就不生了嗎?哼,還沒見過你們這樣的,誰接生孩子不都是一樣的出來,又不是難產。聶清明說就怕是難產。李醫生愣了一會說,趕快送產房,叫艾主任。
艾小玲剛處理完了那臺手術,她才有時間去想蔣倩倩。那天鄭剛也求過她,從道德層面想,任何產婦都是她的服務對象,一視同仁,保證產婦順利地生出孩子是產科醫生的責任和義務;但從私人好惡方面想,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為一個破壞她家庭的女人接生。當羅護士長告訴她蔣倩倩還點名要她去的時候,她的心里充滿了厭惡感,她想不通這世上怎么還有這么不知羞恥的女人。她感到胸口憋悶,就走出手術室,摘下口罩,長長地喘了口氣,似乎要把胸口的郁悶吐出來才好。
長長的走道上有許多人,或站著或坐著,臉上的表情驚人的一致,顯示著焦急。艾小玲知道這些人都是產婦的家屬,都在等著產房內那個新生命的誕生。她突然就想到蔣倩倩的家屬應該也在這些人的行列,她不想在這兒遇到蔣倩倩的家屬,就往走道的拐角處走。剛站定,就有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過來了,男人說,您是艾主任吧?沒等她回答,那小女孩就說阿姨好,我媽媽在里面,您去看看吧,求您啦!艾小玲不知道緣由,便問,你媽媽是誰?小女孩說我媽媽是蔣倩倩,我叫萌萌。一聽到蔣倩倩的名字,艾小玲的心理就生出一種拒絕,說你們別找我,有醫生在里面呢。萌萌就說,他們都說您是全市最好的醫生,我媽媽就信任您。本想再拒絕的艾小玲聽到一個小女孩夸獎自己,而且還有產婦的信任,便產生了一種被人夸獎、受人尊敬的幸福感,拒絕的話到了嘴邊也沒有說出來。這時,站在一邊的男人說,艾主任,我知道你們之間的恩怨,可那是過去,她真誠的愛一個人沒有錯,有錯的話就是愛錯了對象,破壞了您的家庭,我在這里替她向您道歉了。艾小玲瞪大眼睛看著這個男人,問你是她丈夫?男人說,不是,我是他們的朋友,我叫聶清明。艾小玲詫異地問,妻子生孩子要朋友來,她丈夫呢?聶清明猶豫片刻說,她丈夫在外打工,趕不回來。可這孩子對他們來說很重要,您就幫忙去看看吧。萌萌也說,媽媽說臍血能治我的病呢。艾小玲就想起鄭剛說這小女孩得了白血病,她看見萌萌清秀的臉龐總覺得與自己的女兒小時候沒什么區別,一種憐愛之情就油然而生。她摸摸萌萌的頭,說我去看看。
艾小玲走進產房的時候,就聽見蔣倩倩在大聲地喊叫。她問李醫生情況怎樣,李醫生說頭卡在宮口,出不來。她就俯身去看,又大聲對蔣倩倩說,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又不是沒生過,忍著點,再用力。她伸手去探了探,嬰兒的頭仍卡在宮口,任蔣倩倩怎么用力還是一絲不動。她覺得嬰兒再這么卡著不出來就會窒息,忙要護士拿剪刀來,她用剪刀在宮口處小心地剪開一道口子,然后用雙手托著嬰兒的頭,在蔣倩倩一鼓作氣地配合下,她輕輕一拉,孩子就出來了。
已是筋疲力盡的蔣倩倩看著艾小玲有氣無力地說,艾主任,謝謝您。
艾小玲沒理睬蔣倩倩,她直接走進了休息室,退了手套,摘下口罩,然后坐在沙發上,取下帽子扇著風。一會兒,羅護士長端了杯咖啡遞給她,剛要轉身出門,她問,產婦怎么樣了?羅護士長就過來在她身邊坐下,說,好像流血量比一般人多一些。哎,艾主任你真是大人大量,對這種人您還這么關心,要是我呀,管她個屁,那一剪刀不剪她個大口子,要她縫上七八上十針的。艾小玲問,你什么意思?羅護士長怪異地一笑說,我知道她是誰。艾小玲就像有人揭她的傷疤一樣難受,說你出去忙吧。
羅護士長知趣地走了,艾小玲的腦子里又被這個叫蔣倩倩的女人占據。她回想著剛才蔣倩倩生產的過程,親手把一個健康的男嬰交給護士去擦洗、包裹,就覺得她又完成了一次使命,而且對得起門外那個叫萌萌的小女孩,想起萌萌她就想到了白血病,想到了白血病她就想到了臍血,想到了臍血她就想到了蔣倩倩。突然,她心頭一顫,急忙站起來直奔產房。
艾小玲此時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時刻提防又擔心會隨時不期而至的“羊水栓塞”四個字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知道這是因為羊水進入母體血液循環后引起的肺栓塞,休克、彌散性血管內凝血、腎功能衰竭或驟然死亡等一系列嚴重癥狀的綜合癥,死亡率極高,有時來不及搶救產婦就會在幾分鐘之內死亡。而這種病關鍵在早期發現,及時治療。發病率在十萬分之一的“羊水栓塞”怎么就會發生在蔣倩倩身上呢,她為自己的神經過敏而感到好笑,但醫生的職責又不容她忽略產婦的每一個細節而導致嚴重后果的發生,她不放心地就想去看一看,希望這只是她的神經過敏。
李醫生還在為蔣倩倩止血,羅護士長說這血流得也太多了吧。艾小玲沒搭理她,急忙過去查看蔣倩倩的狀況,發現蔣倩倩閉著眼睛,呼吸微弱,血壓降低,而且下體還在大量出血,她不假思索地說,立刻輸血、給養,滴注抗過敏藥,準備子宮摘除手術。李醫生說不至于吧。羅護士長說你要考慮清楚啊!她湊近艾小玲小聲地說,千萬不能像上次那樣,不僅醫院受損失,您的名譽也大受影響,何況這次是您的情敵,弄不好人家會說您假公濟私報私仇啊!
羅護士長說的事仍讓艾小玲記憶猶新。那時“羊水栓塞”這種病經媒體報道后才引起婦產科醫生們的高度重視。有一次,一個產婦出現大出血,她神經質地就想到了“羊水栓塞”,按照外地介紹的最有效的救治辦法就是切除子宮,她不假思索地就決定切除子宮,產婦得救了,可產婦的家屬以不是“羊水栓塞”,只是出血多了點為由,鬧到醫院,經過調解,醫院不僅賠償了經濟損失,還給了艾小玲一個處分,當年評高級職稱的事也泡了湯。這樣的教訓艾小玲當然牢記在心。可此時她看見蔣倩倩的下體還在不斷地流血,而且大有源源不絕的勢頭,她果斷地對羅護士長說,想不了那么多,再遲了恐怕有生命危險。你去門外找家屬簽字,我們立刻手術。
羅護士長應聲出去了,不一會兒又進來了,她說簽了。艾小玲脫口問道,誰簽的?羅護士長說,她女兒,肖曉萌,還有她的朋友聶清明。艾小玲就感覺到一股被信任的暖流流遍全身。她已穿戴完畢,再次消毒后說,開始手術吧。
一個星期后,蔣倩倩從重癥室轉到了普通病房。她看著在她懷里吃奶的兒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總是把感謝的話掛在嘴邊,她對聶清明說這得感謝艾主任,更得感謝你。說著又有一種憂傷劃過臉頰。聶清明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了無音訊的肖勇,說肖大哥知道他有兒子了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會回來的,你別著急。
蔣倩倩把吃飽了的兒子放在嬰兒床上,輕輕地掖好被子,看著兒子靜靜地睡著。聶清明就拉上萌萌說,弟弟睡了,萌萌該回病房輸血了。萌萌順從地說,媽媽,我和聶叔叔走了,等弟弟醒了我再來。蔣倩倩心疼地看著萌萌說,萌萌乖,聽叔叔的話。待他們走后,蔣倩倩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肖勇。這段時間她的心里憋了許多話,她的歡樂幸福、她的憂傷痛苦,特別是她從死亡的邊緣重獲生命以后的感受她都想對肖勇說。她渴望著肖勇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說,倩倩我回來了。想到這里,她拿起手機,給肖勇發了條短信,說親愛的列文,吉提想你了,回來吧。她明知道短信因肖勇的手機關機他看不到,但她還是每天堅持發,因為這樣她心里踏實。
在蔣倩倩的授意下,聶清明以蔣倩倩的名義做了一面錦旗,寫著“醫德高尚,救死扶傷”幾個字送給了艾小玲。那天艾小玲攔住聶清明說,我聽說你與她非親非故,不僅傾家蕩產救助萌萌,還不辭辛苦照顧產婦,這到底為了啥?聶清明笑笑說,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就是有感情,知道感恩。隨后,他給艾小玲發了一條短信:用加法的方式去愛人,用減法的方式去怨恨,用乘法的方式去感恩,用除法的方式去煩惱,您會發現全世界都在向您微笑。艾小玲怔怔地看著,羅護士長過來說,這次您決定果斷,而且救治得當,全院的人都在夸您呢,特別是李醫生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高興都來不及,還發什么愣啊?艾小玲揚揚手里的手機說,用加法的方式去愛人吧。羅護士長似乎明白了艾小玲話里的含義,向她豎起了大拇指,說大愛無疆。艾小玲說,什么有疆無疆的,我只做了一個醫生應該做的事。羅護士長說,我調查清楚了,這個蔣倩倩也是夠慘的,女兒得重病,自己生孩子時老公又失蹤了,也許這就是報應。艾小玲擔心羅護士長再說下去就挑明了蔣倩倩和她女兒與丈夫鄭剛的關系,她覺得這種不光彩的關系由別人在她面前說出來,她會難堪,她忙接了話說,別瞎說,人啊都有難處,你把她多照看一點。羅護士長說,是啊,人都是會變的,包括我們的艾大主任。
艾小玲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這些日子她總是早早地來到醫院,她是手術醫生,不負責產婦和嬰兒的后期治療,她就去住院部,開口便問蔣倩倩的治療情況,還不自覺地去蔣倩倩的病室外隔著門上的探視窗看看,然后囑咐一下醫生護士再走,這樣做完了她心里才踏實。而對于住在另一棟樓上的那個小女孩,她更是時刻牽掛著,一有空了就去看看,還帶些玩具和零食送給小女孩,主治醫生不解地問她與小女孩什么關系,她只是笑笑說,這女孩好可愛。
艾小玲早已從主治醫生那里知道了萌萌病情的醫治方案,家里人的骨髓配型都沒成功,目前已向中華造血干細胞資料庫求援,一旦有匹配的骨髓就立刻送她去上海進行手術。主治醫生說,這家人最大的困難就是資金,聽說她爸爸失聯了,叔叔帶來的錢早已用完,雖然買了醫保,還有大病救助,可那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續費單是我擔保押在收費室。艾小玲問手術到底需要多少錢?主治醫生說對他們來說那可是天文數字,至少40萬。
幾天以后,蔣倩倩出院了。聶清明招了一輛的士來接她,她抱著孩子,聶清
明提著幾大袋物品上了車。的士車繞過院內的花壇消失在了城市的高樓大廈中。艾小玲站在樓上一直目送著他們的離去,想到這一家人的磨難和抗爭,她的心里就平添了幾分惆悵,還多了一份感動。她拿出手機拔通了鄭剛的電話,沒等對方說話,她就說,你聽好了,我給你50萬,咱倆去離婚。
鄭剛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的內心涌起一種激動和羞愧交織的情感,似乎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嘆。半晌,他才說,謝謝!他的鼻子一酸,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起轉轉來。
有一天,艾小玲的手機里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是蔣倩倩發來的。她說,尊敬的艾主任,我是那個不懂事的曾經給您帶來傷害的“空谷幽蘭”,我要請您原諒。現在您讓我變成了堅強、樂觀的蔣倩倩,我要請您接受我真摯的謝意!艾小玲看后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也是在那一天,聶清明的手機里也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是萌萌的主治醫生發來的,醫生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中華骨髓庫來電話說已找到與萌萌骨髓匹配的人選,請做好去上海接受骨髓移植的準備。萌萌高興地跳了起來,她拉著聶清明的手問,叔叔,我的病就會好了嗎?聶清明使勁地點了點頭,說萌萌的病就要好了,萌萌就可以上學了。
還是在那一天,艾小玲的手機里同樣收到一條短信,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肖勇發來的。肖勇說,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總想多打工,掙大錢,為女兒付醫藥費,可一不小心被人騙進了廣西的傳銷組織,現在已被公安局解救,正在回家的路上。
蔣倩倩看后喜極而泣,一會兒就變成了號啕大哭。她緊緊地抱著兒子,瘋了一樣地喊著,列文,我們的康坦斯丁·列文回來了。
萌萌就用抽紙給媽媽擦眼淚,瞪著一雙好奇的眼問,媽媽,列文是誰啊?
蔣倩倩仍是哭得一塌糊涂,聶清明知道她太壓抑,太需要宣泄,就任她一哭到底。他想給萌萌一個解釋以此安慰一下萌萌,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這個時候連他自己都沒有弄明白蔣倩倩口中的列文是給新生的兒子取的名字還是她早已與丈夫之間形成的默契而對肖勇的昵稱。他抱著萌萌,嘴蠕動著,卻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張永平,湖北省作協會員。荊門市作協副主席、荊門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在《長江叢刊》《芳草潮》《福建文學》等雜志發表多部中短篇小說,出版《世紀等候》《藍天作證》《守望》《歲月短章》《向著文學的真諦》等作品集。曾獲《長江叢刊》年度文學獎、荊門象山文藝獎和荊門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