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深淵和漂浮的想象
他喜歡下雨,她不喜歡下雨
無論喜不喜歡,他們都聽著
雨在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著
落在一些看不見的東西上
假如沒有屋頂、樹葉,沒有地面
雨下著,而且很大
那是多么多么的可怕
他們既看不見,也聽不見
但知道雨瘋狂地下著,沒有間斷
這是他深愛她的理由,在一個雨夜
加上一些深淵和漂浮的想象
心兒怦怦跳
田野離我們很遠
去往另一個世界。
興師動眾,還要過江。
那么多的泥巴,他站也站不穩
就像從此以后就都是田野了。
不要離大路太遠
就在它的邊緣徘徊。
媽媽回過身,招呼他走得更深一些
在媽媽和那條大路之間他猶豫不決。
她那么開心,開始舞蹈
做出他從沒有見過的動作
喊出他從沒有聽過的聲音。
和田野里的響動倒很符合
和鳥兒呀、風車呀,和風是一種性質。
他們漸漸地和田野同質
不再是他的父母了。
他在一堵墻壁似的水牛前面停下
爸爸讓他摸牛。黑不溜秋的
顫抖的,移動的……難以言喻。
他有一點興奮,又摸了一下
夜讀
雪洞就是雪山巖壁上的洞穴
她在那里修行,不是做什么
而是練習不做什么。她做到了。
她說從來沒有感到過孤獨
因為不是一個人,她和自己在一起。
設想她看下去的視野。天在降雪
從雪片飛舞的縫隙中看下去。
久而久之,目光就像雪一樣
在內江地區花萼濕地公園的生態設計時,應該將其設置為“一核多點”的一條具備生態設計要素的綠廊,使其發展成為內江地區著名的休閑娛樂地帶,成為內江地區的建筑地標。在這一基礎上,進行花萼濕地公園的生態要素設計時,應該遵循以下幾點原則:(1)在進行空間布局時,需要與內江新城的CBD計劃遙相呼應,同時在功能配置上也需要有效結合內江新城的CBD計劃;(2)在生態地形設計時,應與施工現場的蜿蜒地形相互融合,最終形成流動的空間與道路形態,凸顯出花萼濕地公園的多層次感。
飄落到每一件被看見的事物上
瞬間融化。那是滲透的標志。
我滲透到這本書中的故事里
房間里只有我自己,燈光格外明亮
(似乎因為夜深人靜,電流突然充足)。
讀到她生火做飯,影子
被映在很淺但發燙的洞壁上面。
我的房間和她的洞穴沒有不同。
我們都離開了母親,奉命
在這世界上獨處。我的靜夜之時
略等于她的覺者生涯。單獨而非孤單的雪花
在火焰里起舞,甚至來不及觸碰。
殯儀館記事
很多次去過那里
但無法寫好它
心里面有一種回避
不是恐懼也不是悲傷
只是無聊。
所有的事都變得沒有意義。
一切都是大理石的
貼在墻上或鋪在地上。
盒子也是大理石的質材。
如此莊重,但如此寒酸。
萬物的里面都沒有東西
一切所見都不是其自身。
當我哭著走下臺階
碰見一個女人也在哭泣
我們淚眼相望,彼此
似乎懷有深情。
但這不過是一個誤會。
她遞過來一塊手帕——這太過分了!
那里的手帕也不是手帕
只是事實的一片灰燼。
白蛆
一條白蛆在蠕動
像一粒大米,或者像
大米煮成的米飯。
米飯在蠕動
它是葷的
有其生命
不是尸體。
蠕動其上的地面顏色較深
有點潮濕
微風吹過
草葉晃動
但白蛆不動。
它沒有被風兒吹動
是自己在動。
某種力量源于自身
被自我掌控
從東邊慢慢地移往西邊。
一種和我們類似的被掌握于身體的力量。
不信的話
你就抬起腳
踩破那截蛆。
我們顯示了自己的力量
而讓另一種比我們渺小的力量
宣告破產。
現在
風可以吹動那截癟下去的尸體了。
蛆的體液被土地吸收。
生命中的歡宴
我們需要生命中的歡宴
因為我們都很饑餓。
在桌子邊上已經坐好
燈光照耀著潔凈的餐具
從廚房飄來飯食的奇香
那一刻我們可以忍受。
這時候有人會把話題岔開
說一些比較體面的事
也可能比較猥瑣。
另一個人已經打開了紅酒瓶塞
疏通喉管,向腸胃預告。
和宴會的結局相比
有一陣我們無不眉清目秀。
如果時光就此停頓
也許就是一種此世的圓滿。
即使是在廚房工作的人
也感覺到了祥瑞的氣氛。
他們要滿足需要被滿足的人
他們的滿足就是他們的滿足。
于是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從清晨采買開始的備餐
到這會兒已經過了若干階段。
窗外的一棵樹結有碩果
果實就要降落,但尚未降落。
如果時光就此停頓
就是一種施與受的圓滿。
我們生命中的歡宴不是比喻
是確實的吃喝。在此儀式中
總是和另一些人在一起
印證一種心情,履踐一套程序。
哪怕是夜市的路邊排檔
當年黑燈瞎火的廣州
只有李葦和我。
我們交談,等著上菜
那份篤定和寡淡遠勝任何美食。
夏夜的涼風不知禮數
但也被納入到一個人的好客
和兩個人的對飲中。
抱著我的狗
我抱著我的狗
它的身體暖暖的。
天氣變涼了,我又感覺到
生命異乎尋常的溫熱。
它是母親去世那年被抱來的
我母親的手也曾是暖暖的。
今年它十歲
臉上長毛覆蓋,看不出衰老。
它再老也是我的孩子
就像父親去世時正值壯年
他再年輕也是我父親。
所有的這些都讓我憐惜
因為生命沒有實現的愿望。
母親想長壽,我父親夢想不朽
我的狗大概想免于作為狗的恐懼。
但愿我永遠不被別人憐惜
要么實現了我的愿望
要么我不曾有任何愿望。
我的愿望可能是冰冷的
不應該是暖暖的。
夜游新加坡動物園
我們憐憫動物
因為沒有寄居在那樣的身體里。
即使在林中的月光下
我也愿意是一個人。
不愿意像大象那樣有力
像雄獅那樣威嚴
像蛇那樣游動。
我們渴望力量和尊嚴,渴望自由
但不愿是這三者之一。
當我們還是我們
就無法想象無形的輪回。
我們渴望月光
卻制造了一種叫做“月光”的燈效。
渴望和動物兄弟般地接觸
但把自己關在獸籠似的游覽車里。
我們和它們之間隔著一個形體
中間是大片林木。
最多成為一棵樹
那是我們的底線。
有什么難以逾越卻注定被逾越
就像胸膛的這顆心狂跳
因為哀傷也由于恐懼。
直到閉園熄燈,它們
才得以安享亙古以來卻如此短暫的夜色。
我們要到死亡以后。
搬家記
我們把家從江南搬到了江北
從文明之地般到了野蠻之所
從燈火輝煌搬到了鬼火點點,甚至
水管里流出的水都帶有腥氣。
其實只是一江之隔,每晚我們隔江
望著那業已完成甚至完美的新城。
深黑的天空將散射多余的光收束住
我們眼里所見既璀璨又寧靜
是我們生活在那里時沒有意識到的。
我們下樓,發動汽車
在另一邊暢行無阻的公路上跑著
眼睛適應后漸漸能分辨出月色星輝
鋪灑在又黑又野的大地上。
在那條沿江而行的路上
我們終于找到了故土的感覺。
與江水齊頭并進,就這么一直開下去。
你說:這里就像陰陽兩界。
我說:我們就像在邊境上巡邏。
你說:好在我們都到了同一邊。
我說:我們始終都在同一邊。
汽車后備箱和后面的座位上
塞滿了塑料箱、雜物和我們的行李。
時空
四十歲到六十歲
這中間的二十年不知去向。
無法回想我五十歲的時候
在干什么,是何模樣
甚至沒有呼啦一下掠過去的聲音。
一覺醒來已經抵達
華燈初上,而主客俱老。那一年
我的一個朋友在外地車站給我打電話
他被拋下那列開往北方的火車。
我問他在哪里?地名或者標志
他說不知道。看著四下陌生的荒野
男人和女人,或許還有一頭鄉下騾子
他又說,只知道在中間……
電話里傳出一陣緊似一陣的朔風哨音
和朋友絕望的哭泣,我說
回家吧,你們已經結束。
甚至這件事也發生在我四十歲
他三十多歲那年。
此處風景
我們住得太高了
窗外偶能看見鷹在飛翔。
與大樓平行,有時靠得很近
一側鷹眼的目光射進室內
吊頂上的燈突然就亮了。
大樓位置不變
是鷹在轉向,盤旋
用另一側的眼睛證實著什么。
傍晚時分,白晝般的燈光里
孩子無憂地在瓷磚地上爬行
鷹隱藏于漸黑而廣闊的天空
像一抹云影。
并不是因為鷹
而是瞬間涌入的夜色
讓我關上了窗戶。
深夜,地下停車場
深夜
我叮鈴哐啷地在地下停車場里走著。
當我停止,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沒有萬籟之聲
沒有宇宙的背景音噪
感覺到我是在一個很深的地方
在下面。而我的下面(地下)
已不復存在。所有的物質都在我的上方。
無聲形成了一種特有的分量
而聲音只是看得見的亮光。
頭頂的日光燈管引導著我
一切都以圖形的方式展開。
每個路口都沒有風
每輛汽車都氣味尖銳
萬物停止在那里都像不會再一次啟動。
我又開始走,叮鈴哐啷
只顯示為一只暗中的耗子。
孩子們的合唱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唯一的兒童的家
然后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
沒有仇恨也不溫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著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
韓東,1961年生,小說家、詩人,“第三代詩歌”標志性人物。著有詩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隨筆言論集等四十余本,導演電影、話劇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