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榮冰
相冊
翻到最后,是一張全家福
母親和父親端坐中間
我們姐弟六個圍成一圈
幺弟如一枚時針,在母親懷里滴答
父親臉上有著鄉村醫生的
謹小慎微,母親的笑容散發出
苦丁菜的味道。姐姐的眉毛
像雨后的長虹穿透相片的邊框
拍全家福接近一種古老儀式
時光咔嚓一聲,我們穿框而出
父親的比喻
將早晨比喻為草。
大家一早下地勞動,胃疼得受不了
從地里拔野草吃,一株草的毒性
敵不過一只空蕩蕩的胃
將月亮比喻為鑰匙。父親背著藥箱
上門為鄉親治病,夜深回來
就用月亮敲門
將腰疾比喻為《古蘭經》
現世所受的苦痛,都是一種修持
像深秋的瓜藤,用手扯起來
抖一下,空的,摸不到一個瓜
這是關于給子女打電話的比喻
還有更多細小事物,螞蟻是
一句咒語,空院子是河灣的回聲
日子是塵埃,落滿衣襟
對于兒女卻從不比喻,父親說
只有縈繞之物,才能完成比喻
羞于談起鄉愁
在紙上寫下:老宅,祖墳,和被炊煙
纏繞的童年。文字數行,清淚滿紙——
你們都是有福的人
而我,年輪過早地改變弧度
十五歲離開盛產風和石頭的地方
偶爾寄回家書,談論一個少年
在一座城市里的驚愕與卑微
城市是一本教科書
它教人深陷大時代:告別和遺忘
在一截平衡木上安放生活
像一株扦插在異鄉的柳枝
一身翠綠,但丟失了泥土
村里的人不斷遷走,父母澆滅
火塘的余燼,把鑰匙收進內衣口袋
一邊抹淚一邊頻頻回頭
我們留在那里的呼吸和心跳
只能從地圖觸摸一絲余溫
曾經占據的一小塊土地,最終還給
大地。它以混沌一體的粗礪面貌
拒絕認領。當午夜寫下一個地址
我深感羞愧:一個被蟲蛀空的夢
民辦教師
他用一口土話和一根竹棍
為小山村開筆破蒙
雨水從屋頂瓦片裂隙漏下來
他和十幾個孩童接受洗禮
用鋤頭與土地對話。放學后
他取回農民的謀生術
欠土地的賬,得加倍償還
每一粒秕谷都是生活的懸崖
他一直懷著深深的愧疚
在夜燈下縫補課堂上的漏洞
有的孩子從竹棍下走進大學校園
寄來明信片:泥土是知識之母。
“土坷垃長莊稼。”村民見他稱先生
遞上一支劣質香煙。他用衣襟
揩掉指間泥巴與粉筆灰,抱拳
在村民的中堂里活成鄉土教材
補鞋匠
早春繼續尖銳。太陽撒下的
金針,可能許久未磨了
有點鈍。圍攏在棉襖破洞的
周圍,補鞋匠渾然不覺。盯著
手中的針:這從骨頭里取出的刺
它并不鋒利,也不夠明亮
在機油、汗漬和皮革的不斷摩擦中
將疼痛一點一點種到身體內
懷里抱著一只鞋。直而尖的
高跟,更像一個容器。它
盛著一個女人的體香
補鞋匠不時地用鼻子碰下它
日復一日的縫補,補鞋匠
能夠迅速認出一只鞋子的
身份。時近中午,肚子咕嚕
一聲,他背上的破洞冒出煙來
洗衣服
山泉邊,水井旁,小溪畔,擇一
條狀青石板
覆上一件衣物,涂皂角液若干
浸潤片刻,揉搓一會兒
再以棒槌捶打,回音晾于巨石上
聽蟬鳴半個時辰,收衣而歸
后來,樹上掛滿蟬蛻,河道
筑了堤壩
臟衣服堆滿洗手間
置一大塑料盆,一盒洗衣粉
一個齒槽很深的搓衣板
在自來水龍頭下沖刷霧霾和塵埃
隔三岔五洗衣服,卻不喜歡
使用洗衣機
每一件衣物,跟隨自己出入江湖
攜帶身體的混合氣息
把它們扔進洗衣機,接通
電源:相當于許多身體遭受電擊
電子郵件
大雪刪除了山間小路。將每一棵樹
當作向導,一個探礦者
久久收不到地表深處的回聲
不時跌落深可沒膝的雪窩
初見時,你以素袖掩面
齒若編貝,仿佛嘴里藏著一場雪
反鎖在斗室,以藍色墨水
在古典信箋上寫下:一個男人和他的
三個秋天。將時光熬制的秘密
托付給郵差和千山萬水。如同
把一枚石子投向湖心,激起層層漣漪
坐在岸邊,屏息等候它們一圈圈回來
更多時間潛入話筒。電話傳來
嗔怪和問候,以及風雨掠過異鄉時
留下的后鼻音。電波像一張過濾網
起伏的呼吸被拉成直線。一些
語言無法到達的島嶼,如被盜的體溫
有時,也會發電子郵件
心中塊壘,雞零狗碎和身體的
火焰,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搬運
我們像兩個手握利劍的人,站在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