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雅/鄭州大學文學院
作品開頭便說“124號惡意充斥。充斥著一個嬰兒的怨毒。” 接著描寫處于鬼魂形態的寵兒的破壞性行為,她不斷地制造房子里的混亂,并且逼走了兩兄弟霍華德和巴格勒。塞絲和丹芙不斷地與它作斗爭,可收效甚微。但這里的“破壞性”的表現并不意味著寵兒由于“慘死”充滿邪惡與憤怒,而其實是“孤獨和冤屈”。正如后來丹芙對保羅·D說,寵兒的鬼魂“不是邪惡,也不是悲傷”,而是“孤獨和冤屈”。
這同樣也可以從獲得肉身后的寵兒身上體現出來。比如小說中有一段心描寫,刻畫了她的孤獨:“或者哪一天早晨,在丹芙醒來之前,塞絲上班之后,她會四分五裂。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很難讓腦袋呆在脖子上,腿安在屁股上。” 這里寫出了當寵兒獨自一人的時候,所產生的那種使軀體裂開的孤獨感。正因為她深深的孤獨,所以她想完全擁有塞絲,于是后來她“設法”趕走了保羅·D,破壞了他與塞絲之間的感情。
而寵兒的冤屈則體現在小說第三部分她對塞絲無盡的索取之中,她仿佛有無盡的需求:吃甜食、玩游戲、買色彩鮮艷的衣服等等。“然而無事生非的寵兒,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到了塞絲再沒什么東西給她的時候,寵兒的欲望就會變出新花樣。”并且寵兒與塞絲爭吵之后仍舊埋怨塞絲,“寵兒譴責她將自己撇在了身后。不待她好,不對她微笑。她說她們是一樣的,有著同一張臉,她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呢?”可見寵兒對塞絲與丹芙正常生活的破壞,以及對塞絲的索取與譴責,皆是由于自己被母親“拋棄”以及所遭受的悲慘經歷的冤屈。
但這里寵兒的孤獨和冤屈,并非如表面所展現的是塞絲造成的。雖然是塞絲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小女兒,但無疑當時的塞絲是清醒的,她只不想讓自己最愛的孩子們重復自己的命運,因此不惜結束他們的生命。并且塞絲并非只是想要殺死寵兒一人,而是計劃殺掉自己所有的孩子,然后自殺。只是由于被制止,造成了寵兒與親人陰陽兩隔,身邊沒有親人的陪伴,沒有享受過母愛,寵兒當然是孤獨的,也是冤屈的。而這一切,在根本上應該歸咎于奴隸制的罪惡。
寵兒是塞絲傷痛的化身,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寵兒是塞絲承載傷痛記憶的另一面自我。
距離那事已經過去了18年,然而寵兒始終在白房子里面折騰,其實這就隱喻了塞絲的傷痛盡管歷經了18年,仍然擾亂著她的生活,肆虐著她的心,可見其傷痛之深。
又比如在寵兒的鬼魂逼走了霍華德和巴格勒之后,塞絲和寵兒決定召喚這個百般折磨她們的鬼魂,以結束這種生活。但是結果是她們沒有召喚出寵兒,反而引起了塞絲因為沒有錢對為寵兒刻墓石,便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交換的傷痛記憶。由此可見,雖然塞絲已經恢復自由身,能夠過平靜的生活,但她的內心卻因為巨大的痛苦和創傷而不能平息,寵兒的破壞性就是她內心的傷痛的肆虐。
又比如當塞絲發覺到化成肉身的寵兒就是她死去的女兒,她便將全部的愛傾注到寵兒的身上。面對寵兒不斷地索取與無盡的需求,塞絲丟掉了工作,花光了所有的存款,并且日漸消瘦,甚至可能會威脅自己的生命。這種不可理喻的畸形的母愛,更揭示了塞絲弒女的傷痛與負罪感之深。而塞斯對寵兒的有求必應,也正是塞絲對自己內心的安慰。直至最后塞絲得救,寵兒消失,也象征著塞絲對弒女的全部重壓和悔恨消失殆盡,塞絲終于直面了過去的種種創傷,獲得了心靈的平靜。
丹芙一直都成長生活在這座封閉的白房子里,“遠在貝比奶奶去世以前,整整12年時間里,從沒有過任何一種來訪者,當然也就沒有朋友。沒有黑人。當然更沒有頭發這么長的榛色男人,更沒有筆記本,沒有炭煤,沒有橙子,沒有一大堆問題。”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下,她變得膽小、懦弱又壓抑。并且在哥哥們離開之后,她甚至珍惜著哪怕是作為小鬼魂的寵兒的折騰,因為至少自己還有個伴兒。后來保羅·D與塞絲關系愈加親密,讓她覺得連塞絲都很少有時間去關心她了。她便在她那祖母綠的密室中尋找著陪伴和安全感。“在生機勃勃的綠墻的遮蔽和保護下,她感到成熟、清醒,而拯救就如同愿望一樣唾手可得。”
雖然后來化成肉身的寵兒讓丹芙有了親密的朋友,但真正促使丹芙發生轉變的是寵兒對他和母親塞絲正常生活的破壞。在寵兒對母親的無盡索取之中,她們都餓著肚子,塞絲也面臨著生命危險,“現在,很顯然,她媽媽這樣下去是會死去,會離開她們兩個的,到那時寵兒該怎么辦?不管出了什么事,只有三個人在一起才行得通——兩個不行——由于寵兒和塞絲誰都不在乎明天會發生什么(寵兒高興塞絲就高興;寵兒接受她的奉獻,就像嗜好奶油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丹芙不得不擔負重任,走出124號,向社區求助。而在這個過程中,丹芙也從瓊斯女士那里學到了知識,博得了社區里的人的好感,緩解了家里的窘況。與此同時,丹芙的女性自我意識也開始萌發,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只接受別人的施舍和幫助,應該去自己找一份工作。“她有個自我,需要去期待、去保存,這是個新的想法。”而寵兒的破壞在丹芙的成長之路上起到隱約卻又關鍵的助推作用。
保羅·D開始是“甜蜜之家”其中一個男子漢,但“學校老師”的殘忍行為使他從一個人變得連畜生都不如。“可是我再也不能是保羅·D了,活著死了都一樣。‘學校老師’把我改變了。我成了另外一樣東西,不如一只太陽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雞崽。以及在后來他被販賣到佐治亞的阿爾弗雷德,在那里度過的拴著鐵鏈、住在壕溝的八十三天,以及后來經受的逃跑中的苦難,使得保羅·D將所有與此相關的記憶塵封,“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把佐治亞的阿爾弗雷德、西克索、“學校老師”、黑爾、他的哥哥們、塞絲、“先生”、鐵嚼子的滋味、牛油的情景、胡桃的氣味、筆記本的紙,一個一個地鎖進他胸前的煙草罐里。等他來到124號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撬開它了。”
但是寵兒對保羅·D的引誘,破壞了他和塞絲之間的關系,迫使保羅·D離開,卻也開啟了他封存進“煙草罐”的心扉。寵兒的行為讓他進一步思考自己,為什么會被寵兒輕易地引誘,他重新回憶起了過去的種種,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牲畜,而是一個男人,“因為他是一個男人,而一個男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在一眼枯井里六小時一動不動;赤手空拳打敗浣熊”。他也記起了身邊的同伴,即使被燒烤,也不掉一滴眼淚,只是為了讓燒烤他的人知道一個男人是什么樣子。因此,在正視過去的苦難,以及作為男人的自己之后,保羅·D回到了塞絲身邊,與塞絲一起正視過去,面對未來。
寵兒的破壞性行為使保羅·D最終丟棄了原本殘缺、虛幻的自我,而找回了一個完整真實、背負沉重歷史的自我。
寵兒是奴隸制下眾多遭受苦難的黑人的代表。作者在扉頁所寫的,這本書是獻給“六千萬甚至更多”在奴隸制下死去的黑人。如在寵兒的獨白部分,我們會發現寵兒的話語中時刻都在描述著她穿越大西洋的經歷:超載的奴隸船上,被販運的來自非洲的黑人,無論男女、老少擠在狹小的空間,一個緊挨著另一個,身體只能蜷縮著,既不能躺,也不能動,擁擠不堪,他們睡覺的地方也就是他們排泄的地方;由于 沒有充足的食物和水,許多黑人嚴重饑渴,吃自己的排泄物用以充饑,由于體內嚴重脫水,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好喝白人的尿解渴;這里一方面可以理解成寵兒是販奴船上的一個生還者,也可以理解慘死在販奴路途中的黑人同胞的化身。
奴隸制的這段歷史是大家都不愿意提起的,比如文中的塞絲、保羅·D,都是在掩蓋自己的屈辱記憶,而對于生活在美國的非裔美國黑人來說,這同樣是一段不忍回憶的慘痛記憶,這段記憶對于黑人和白人來說都同樣不想憶起。白人不愿意面對它,是因為那是一段不光彩的記憶;黑人不愿提起,是因為那是一段慘絕人寰的經歷。
而寵兒的再次出現,如同揭傷疤一樣讓這些人都必須面對過去慘痛的經歷。后來塞絲和保羅·D都正視,正視才能解決,才能獲得真正的尊重,而寵兒的“破壞”警醒著塞絲、保羅和黑人社區的人們,雖然奴隸制被廢除了許多年,可并不意味著那段歷史可以被掩蓋塵封;而這也是作者設置寵兒更加具有“破壞”性而不是“溫和“地撫慰的原因,作者期望破壞性所承載的震撼人心的感情和力量,能夠促使黑人以及白人聚焦這段傷痛記憶、正視這段歷史。
寵兒形象的破壞性是建立在寵兒多重形象之上的。無論是作為塞絲死去和還魂的女兒、還是塞絲承載傷痛記憶的另一面自我、或是作為丹芙和保羅·D的他者形象,亦或是作為千千萬萬個黑人奴隸的代表,對其破壞性的探究都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奴隸制下不可回避的個人創傷和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