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佳妤/上海交通大學
作者是一個社會身份,同時也是一個文學概念。閱讀一部文學作品,便是在與它的創造者進行對話。同時,作者作為文學四要素之一,是我們在研究作品價值時不可或缺的部分。在這個大眾傳媒飛速發展、文學藝術作品“機械復制”的時代,對“何為作者”的思考顯得更加重要。回溯西方文藝理論史,作者理論的發展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總體呈現出從權威的緩慢構建到逐步消解,再到羅蘭·巴特宣布“作者已死”的流變過程,而其中作者主體性身份一步步凸顯的前期,賀拉斯《詩藝》中提出的一系列創作原則具有舉足輕重的推動意義。
在賀拉斯之前,已有古希臘先賢對作者在創作之中扮演的角色給予過不同的定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柏拉圖的“靈感迷狂說”。
最初使用“靈感”一詞的是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里特,他指出荷馬豐富的詩歌創作來源于神授,而后,柏拉圖在《伊安篇》中指出:“凡是高明的詩人,無論在史詩或抒情詩方面,都不是憑技藝來做成他們的優美的詩歌,而是因為他們得到靈感,有神力憑附著……詩人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的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能力創造,就不能做詩或代神說話。”①
由此,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理解柏拉圖的“靈感迷狂說”:第一,詩人寫詩并非憑借自身智慧,而是聽命于神的昭示,由神力憑附而突然獲得靈感,詩人不過是神的代言者;第二,人的靈魂離開肉體之后會飛升,接近至善至美的“理式”世界,當再次降生為人時,有少數人還能“回憶”起“理式”世界的知識,而靈感便是不朽靈魂從轉世前帶來的回憶;第三,當上述兩種形式的靈感作用于詩人身上時,詩人會表現出一種“超出自我,超出理智”的熱烈“迷狂”狀態。
此外,柏拉圖以理念為基礎的“模仿說”揭示了藝術作品是反映的反映,模仿的模仿,與真理隔了兩層,畫家與其說是“創作者”不如說只是“模仿者”,詩人亦是如此,在創作過程中詩人對他所模仿的東西一無所知,本身也不具備非凡的才能。
所以,在柏拉圖“靈感迷狂說”中扮演“作者”角色的“詩人”,只是被動地、工具式地呈現作品,仿佛一切優美的詩篇都只是神的功勞,作者本人的主觀能動性與貢獻被大大貶低。柏拉圖強調創作者的理性認識作用,卻并未賦予其公正的待遇,在柏拉圖的哲學體系中,神性始終凌駕于作者的人性之上。
柏拉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進一步發展了模仿論,指出模仿是人的天性,并且模仿的對象是現實世界而非客觀唯心主義的“理念”世界。不同于柏拉圖割裂了具體事物與一般規律聯系的理念論,亞里士多德注意到了普遍與特殊的辯證統一。他認為,一方面,詩能夠依據可然律與必然律來揭示現象的本質;另一方面,詩人應當通過對現實的個別書寫來反映一般規律。兩者結合,使得作品具備了一定的現實性與真實性,同時也肯定了詩與詩人自身的價值。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的智慧是應當被重視的,“模仿出于我們的天性,而音調感和節奏感也是出于我們的天性……起初那些天生最富于這種資質的人,使它一步步發展,后來由臨時口占而作出了詩歌。”②模仿不再被看成是低劣的行為,創作的原動力來自于人的卓越才能,并且這種才能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在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體系中,作者的主體性從神明的控制下剝離出來,詩人自身具備判斷力也能夠理性思考,“模仿”是帶著主觀創造性的“模仿”,而不是機械化地描摹現實,甚至可以通過一定的藝術美化手段來塑造特定人物。亞里士多德將“長著翅膀飛在繆斯的幽谷和花園里”的詩人從拉下了充滿煙火氣息的人間,作者的重要地位也從這時候漸漸突顯出來。
直到古羅馬時期,賀拉斯的《詩藝》作為一部過渡性的文藝理論著作,上承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下啟古典主義傳統,從以下幾個方面強化了作者在創作中的主體性身份:首先,賀拉斯作為羅馬帝國的詩人,主張以輝煌的古希臘文化為范本,但不完全跟隨前人的腳步亦步亦趨,而是在摹仿的基礎上實現自身獨具特色的創造。這一點尤其體現在文學題材的選用上,賀拉斯不但主張將古希臘經典作品作為素材加以新的方式呈現,也提倡普通的、反映大眾生活的故事書寫。那么這時候,能否做到將摹仿與獨創兩者自然地結合起來,給讀者以最佳的審美體驗,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作家自身的筆力與積累,這也就進一步強調了作者的主體地位。
其次,賀拉斯認為,詩人應當秉承適當、統一、和諧的原則來進行創作,而這三點要求均需要詩人自身的“判斷力”來達到。“要寫作成功,判斷力是開端和源泉。”③判斷力即是作者本人的理性思辨能力,詩人在寫作時必須深入生活細致觀察,選擇恰當的題材并且巧妙安排情節、塑造人物,使作品呈現出一個協調一致、盡善盡美的整體觀感,從而實現整體與局部、傳統與創新、人物性格特點與情節、作品風格等幾個方面的和諧統一,這同樣非常考驗作者的才智是否能夠勝任寫作要求。
再次,賀拉斯重視天才,還并且認為天才也應在后天刻苦練習,虛心接納他人意見完善作品。“苦學而沒有豐富的天才,有天才而沒有訓練,都歸無用,兩者應該相互為用,相互結合,在競技場上想要奪得渴望已久的錦標的人,在幼年時候一定吃過很多苦,經過長期練習,出過汗,受過凍,并且戒酒戒色。”④賀拉斯認為能從平庸的詩人中脫穎而出寫出瑰麗詩篇的,定是天資聰穎又以辛勤汗水澆灌文字的人。這就與柏拉圖的靈感神授體現出巨大的差別來,卓越的作品是由天賦異稟的創作者經過不懈努力所達到的,這顯然是對作者個體能力的強調與贊賞。
最后,賀拉斯繼承了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能夠陶冶性情、凈化心靈的觀點,指出好的作者應當兼顧作品的審美功能與教化功能,在帶給讀者閱讀愉悅的同時也給予切實的幫助。“寓教于樂,既勸諭讀者,使他喜愛,才能符合眾望。”⑤這就對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要能夠在思想內容上揚善懲惡予人啟迪,二要在審美體驗上符合大眾欣賞的標準,令人喜愛閱讀,這就將作者的身份從簡單的文本創作者躍升至了教育者。
由以上四點我們足以看出,在賀拉斯的思想體系中,作者的地位繼亞里士多德之后又一次得到了提高,作為創作主體,作者自身的判斷力與寫作能力都被嚴肅地看待,詩歌不再是一種片面的摹仿技藝,其呈現出來的質量優劣、境界高低極大程度上依賴于作者自身的主體表達。
賀拉斯吸納了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文藝思想的精髓,繼而探索出一條更為廣闊的道路。在賀拉斯眼里,詩歌被賦予了崇高深遠的重任,要能豐富人們的精神世界,啟迪凈化心靈,因此,賀拉斯對詩歌的創造者提出了方方面面嚴格的要求,同時也在《詩藝》中為詩人的創作提供了有參考性的寫作方向。從古希臘到羅馬,顯然作者在創作中的重要性不斷被強化,詩人的時代悄然過去,“作者”的身份愈加明晰。以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核心的古希臘文藝理論,生發出追求理性、追求知識的古典主義思想萌芽,賀拉斯的《詩藝》則以“理性判斷力”與“和諧整一”確立了一套成熟的古典主義范式,這為后來新古典主義的形成鋪墊了堅固的基石,也對文藝復興持續至浪漫主義時期逐漸確立起來的近代作者中心論產生了深遠影響,作者的自我表達與理性思考權力愈加被重視,作者在文學創作活動中的核心地位也隨之逐漸確立起來。
注釋:
①柏拉圖著.柏拉圖文藝對話集[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63.
②伍蠡甫,蔣孔陽.西方文論選(上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③④⑤賀拉斯著.詩藝[M].羅念生,楊周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