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鏡者
——給斯賓諾莎

李德武

1

這是你鐘愛的手藝：磨制鏡片！

你計算好了焦距，精準到分毫不差

凸凹的現實里隱藏著虛與實的本相

你看到光明顯示自身也顯示黑暗

而眼睛卻錯誤地將二者對立

久遠以來那不真的面容被當作神仰視

望遠鏡里上帝不過是普遍的物質

同樣自然的星光里有人類的眼神

在公正的審視中萬物平等

它們首次免除懲罰的恐懼，獨自吟唱

打開自然的經典，如同春天釋放生機

高貴的恩賜還原為人人自有的權利

你為模糊和混亂設界，使迷途回歸正軌

在甄別中理智和仁愛將虛空注滿

沒有奇跡，無知者才將命運托付給拯救

而你身影孤單，憑一片玻璃戳穿喬裝的白夜

你專注于手中的工作，無暇憂傷

沉著而強大的智慧令古老的神殿瓦解

似乎你負有叫醒人類的使命

以實證者的誠實把罪惡根源澄清

在阿姆斯特丹，你一個人托起歐洲的黎明

2

描述一只蘋果腐爛的內部需要切開它

表皮紅潤，近乎完美的笑臉具有欺騙性

我不再是孩童，可我仍不諳世事，喜歡較真

見不得那個隨口說出的詞輕飄飄地落地

酒窖里的菌類不需要光合作用，黑暗使它醇香

壓在檔案館底層的卷宗，真相模糊

陽光像新出版的日報覆蓋掉舊新聞

比追趕的腳步跑得更快的是消失，但秋天美好

滿樹的蘋果抵銷了一年的無望，打敗自己

村子里最窮的人家過年也放幾聲鞭炮

火藥最好的抒情就是爆破自己，一聲脆響

暴露本質。強大的升華來自殺傷力

傷別人時是武器，傷自己時是宗教

鑼鼓響起處成了熱鬧的中心

鑼鼓這廝虛張聲勢時總會喊上鞭炮

為他們助威的不是陰謀，而是看客的無聊

正如一場驚世的賭局始于無聊一樣

改變現狀的第一因難以示人

野獸出擊時也躡手躡腳，獅子看中一只蘋果

這是它第一次以鑒賞者的眼光審視食物

它錯不該跟隨鑼鼓隊來到城市，染上表演癖

它讓荒野中的同伴渴望受到更好的教育

人類兇猛！一頭獅子分辨不出天使和魔鬼

這讓它迷戀海報，頒獎盛典或酒宴

我很慚愧為獅子讀詩，給它講達爾文進化論

如果它感到悲傷我愿意陪它一同哭泣

鑼鼓聲蓋住了它的喘息，它被告知還有一場演出

而你向我述說金字塔和斯芬克斯

我看到你的眼鏡上飛馳一座沙漠

的確，我們都是第一次做人

出生前我們都是瞎子。閉目。靠胎吸活著

睜開眼就有了恐懼和戰栗，失聲與沉默

在簇擁的群體中落得孑然一身

下雨或大霧天我期望能收回以往的誓言

雨穿過我的手，霧吞沒我的身

被閃電灼傷的鳥鳴將其治愈。但斗士不喜歡鳥鳴

他需要用鮮血調制雞尾酒，臉扭成旗幟

也有忠誠的人坐在陽光下寫關于黑暗的詩

他專注于被陽光遮蔽的世界，太亮了

不能準確描述的黑暗只能用譬喻說出

正如你聽到的，我們把黑暗說成了形容詞

3

松散的墻體找尋掉落的牙齒，磚或文字

在眺望到的高度自成一體，浮塵漫過它

漫過砌墻者灰暗的背影，炮臺這個老賊

把每一片開闊地都視為危險的漏洞

荷葉成為作戰對象，包括湖水和一張普通的臉

戒備森嚴的城堡適合講童話，幻想奇跡

但那個奔跑的孩子已經丟失了天真

他不是被天真否定，而是被奔跑否定

他把天真遺失在原地，而那里早已拆遷

一群人等待從核桃里挖掘金礦，他們賭上眼球

和無盡的黑暗，他們互罵對方為傻瓜

他們的大腦被核桃抓在手里，小如城池

雜物的圣經，煙草仰視的雨神，鐘失靈的心臟

罌粟和魔鬼結盟，而大麗花成為安分的祭辭

古老的磨坊里擠滿了等待粉身碎骨的人

咀嚼的姿勢多么雷同，一座老城有八張嘴

盡管牙齒脫落卻有極好的胃，粗暴地吞咽

心懷美感的人在胃里哭泣，他的嚎叫與吶喊

不會比一個嗝更響亮，腸道消化尊嚴

絕望的人一邊祈禱一邊盯著跑過眼前的兔子

他把自己應負的債務都轉嫁給了上帝

或一座雕像。很簡單，只需給石頭一雙眼

一雙永遠也不閉合的眼，他看見視同不見

接受視同拒絕，明辨真偽視同混沌未開

而在他面前，跪拜或不敬者多如牛毛

拖拽著欲藏又露的舌頭——內設的尾巴

張口閉口都發出：我、窩、蝸、齷……

4

寫完一首詩夜就深了，困倦又無眠

星星做伴，孤獨者因此有力量醒到黎明

靜思。觀察。扭過頭發現逝者高大

離開的沒有一個人回來，或捎個口信

這是個謎。重復的謎。無限延續

門加鎖后煞有介事。無所通通往密道

聰明人迷戀推銷鑰匙，編制密碼和程序

抖音抖開遮羞布的碎片，搞笑的時代

植物升級為盆栽，按指令吐綠

樓房被霓虹燈連根拔起，迷幻的懸浮術

絕望開花，打敗所有一夜暴紅的石榴

人間沒有意外，所有意外都出自設計

比如午夜游行，黑壓壓的隊伍簇擁彩車

每張臉都有圖譜，與虛無緊密相連

松散的軀體由后臺操控最終合眾為一

我也是你，你也是他，他也是他們

月季從顯示屏中尋找祖母和遺世家風

像尋找長壽秘方，祖母迭代成祖母綠

你有七星瓢蟲之夢，于一葉片背面隱居

權且以卑微的身份換取與洪流的隔絕

這一世大患在于有身，吃相出賣了尊嚴

瞬間孤芳很少被理解為絕命書，絕人絕世

把敵人和斗志一并埋葬于花蕊深處

赤裸還給赤裸，摸到共同體之外的肝膽

匱乏的是不兼容思考和獨立的私生活

多么嚴峻呀，平等的謊言借日月為證

而日月竟給不出倒霉鬼成為冤案的理由

絕望開花。今夜美麗靈魂只是一個閃念

5

在湖邊或收割后的田野上，有人內心荒涼

寒氣深入他的發根，樹影有了重量

凝視雪或撿拾柴薪，用想象的爐子生火取暖

路上偶爾腳步激活塵沙，發出嚓嚓聲

如同星星從空中敲門，串聯起村舍和墓地

不相關事物開始發光，一首歌唱自黑暗內部

晚禱或持頌經咒。用跪拜減輕肉體的傷痛

可憐因為無助，而不是孤單。強大沒有差別

弱小有所不同，但純凈的眼神最容易被忽略

趁著結冰，有人為近于干涸的小溪規劃新路線

或對稻草宣講法律，彌漫的霧靄潛藏規則

被籠罩的總是那些氣流不暢的角落

讀書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黃昏翻過沉重的一頁

咬文嚼字受到飲酒者嘲笑。一滴水凝固在墜落中

圓滿之軀被拉長，一個刺向地面的針

一個對抗引力透明的安放亡者的靈塔

廚房正吐出幸福的蒸汽，想要爬升又被屋檐阻擋

女主人說：回來吧！我們需要團聚——

分享一頓晚餐，把最高的禮敬獻給食物和酒

而他的兒子去了斯德哥爾摩或達卡

遠行者的腳或車輪已經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故鄉是一瓶自我封閉的香檳，第一次開啟后

氣就泄了！是的，泄了！泄掉賦意只剩空瓶子

未離開的人效仿著把自己派往異鄉，體驗告別

流浪或隨遇而安的遭遇。大世界這個招牌

掛在最底層人的嘴上。單純被匱乏和自卑遮蔽

不思想的人轉身侍弄他的雞，而思想者

寫下傷筋動骨的文字——他發現了疼痛

就像發現湖底的魚，發現紫藤扭曲的內力

他發現權力借助神獲得合法化，而神從不講理

由此推斷權力也是不講理的。神需要信仰

感情只承認感情，對的就愛，錯的就殺

感情是一種物質，如同紀念碑或古玩

被矗立時它是冰冷的，被交換時它是歡喜的

誰最先說出世界是意志的產物？這個瘋子

他是多么仇恨個體和平等呀！正如星空

以其無限和繁多壓制了我們細分的念頭

贊嘆！崇拜！用身外的奇跡支撐全部的卑微

天張開手掌，天文學演變成掌紋學

局部的黑與白天平傾斜，風暴說出暖心話

不會更好了！這樣的判斷斷了子孫后路

低頭才能看到腳下的孩子，彎腰才能抱起他

孩子這根彈簧被我們反復拉伸，鍛煉臂力

他從父輩身上學會抵抗，制作面具和奢侈

比如此刻，普遍的黃昏被酒店小包廂分割

那里燈火輝煌，暖氣烘焙潮濕的靈魂

這樣的場所不僅僅屬于城市，也屬于大地

砌墻術讓人類學會自閉。建筑的造型

給了欲望合理的美學空間。兵燹和縱火

毀損又再建。每一次終結都改變血統

泥土和磚石的肉身攜帶了廢墟的基因

甚至兵燹和縱火的基因。作為宮殿它只要在

就不能排除誕生暴君。就不能排除朝拜

低下頭的瞬間天就黑了，危險來到腳下

走在路上的人小心謹慎，費力辨認歸途

循著雞犬聲找到家的方向，不要低估畜生

當你臨近家門，跑出來迎接你的是你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