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錢鍾書師友激賞錄

錢之俊

“其時鍾書已聰慧異常人矣”

錢鍾書于無錫輔仁中學(xué)高中讀書期間，始為父錢基博代筆作文題字，初試鋒芒。及入清華，嶄露頭角，震驚師友。

錢穆與錢基博、錢鍾書父子很早熟稔，對少時之默存即評價極高。1923年，錢穆到無錫省立第三師范任教，與錢基博同事（錢基博同時在上海圣約翰及光華大學(xué)任教），初見錢鍾書：“時其子鍾書方在小學(xué)肄業(yè)，下學(xué)亦常來室，隨父歸家。子泉時出其課卷相示，其時鍾書已聰慧異常人矣。”等錢穆到清華大學(xué)任教時，錢鍾書時為清華學(xué)生，光芒難掩：“鍾書亦在清華外文系為學(xué)生，而兼通中、西文學(xué)，博及群書。宋以后集部殆無不過目。”

錢鍾書進清華不久，葉公超便發(fā)現(xiàn)了他，據(jù)許振德回憶，“超師法眼識人，譽錢兄為同級本系（外文）之冠”。葉公超有一次在課堂上當(dāng)眾半開玩笑地對錢說：“你不該進清華，而應(yīng)該去牛津。”1931年10月前后，溫源寧老師就曾介紹錢鍾書去倫敦大學(xué)東方語文學(xué)院教中國語文。授課老師中，葉公超和溫源寧兩位教授，錢鍾書是唯一同時獲得他們賞識的一位學(xué)生。“我班卅人中，得蒙葉、溫二師賞識者，僅知友錢鍾書一人耳。”

清華文學(xué)院院長馮友蘭發(fā)現(xiàn)：“錢鍾書不但英文好，中文也好，就連哲學(xué)也有特殊的見地，真是天才！”吳宓稱錢鍾書為“人中之龍”：“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dāng)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他上課用中文講，講完后就問錢鍾書：“Mr.Qian的意見怎么樣？”錢鍾書先揚后抑，吳聽了之后總是頷首唯唯。

張申府把寫好的文章，常叫錢鍾書送給《清華周刊》，并在報紙上公開稱贊錢鍾書：“默存名鍾書，乃是現(xiàn)在清華最特出的天才，簡直可以說，在現(xiàn)在全中國人中，天分學(xué)力也再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的。因為默存的才力、學(xué)力實在是絕對地罕有。”他甚至說錢鍾書和他弟弟張岱年“同為國寶”。

“年方弱冠，精英文，詩文尤斐然可觀”

錢鍾書在清華讀書時，除受到老師欣賞，校外老輩文人中還深得詩壇大佬、“同光體”大詩人陳衍的愛護、推崇。錢鍾書和老輩文人的交往，在大學(xué)期間還不太繁密，畢竟初出茅廬。但陳衍是個例外。

錢鍾書得識陳衍，自然和其父親錢基博有關(guān)。1931年，陳衍南下無錫國專任教，時錢基博已在國專兼職四年余，二人始為同事。“先生（錢基博）始與之訂交，此后同事七年，談詩論文，相契極洽”。二人相互抬舉彼此詩文，關(guān)系極好。時錢鍾書正就讀清華，亦始與陳衍交往，日常有詩信往還，常得其指教。

“二十一年陰歷除夕”，即1932年2月5日，錢鍾書陪陳衍在蘇州胭脂橋寓所守夜度歲。長談之間，陳衍自然對錢有口頭表揚，如：“世兄記性好。”“世兄詩才清妙，又佐以博聞強志，惜下筆太矜持。”此后，“二十三年陰歷除夕”，陳衍又一次招錢鍾書去蘇州度歲。一次談話間，陳衍偶然得知錢鍾書學(xué)的是外國文學(xué)，大為震驚，感慨道：“文學(xué)又何必向外國去學(xué)呢！咱們中國文學(xué)不就很好么！”當(dāng)然，陳衍對錢鍾書的看重不是掛在嘴上的泛泛推崇，而是實實在在地付諸文字，不遺余力推介。

1932年3月26日，《清華周刊》第三十七卷第五期刊出錢鍾書詩《得石遺先生書并示〈人日思家懷人詩〉》。他后來回憶道：“余二十一年春在北平得丈賜書，問病并示《人日思家懷人詩》，亦敬答一首，以少作刪未入集，茲并錄于后。”

1933年早春，錢鍾書在清華還有半學(xué)期，他將中學(xué)畢業(yè)后1930年春至1932年冬所寫的詩編成一集，即《中書君詩》。但這本詩集并未付印，而是“手抄自訂本”，“呵凍寫與季康”。“這是他最早的詩集”。這是專門送給女朋友的。這本詩集他是準備正式印制的。為給詩集增色，他特請陳衍作序：“來海上前亦有詩數(shù)十首，寫定乞石遺詩老為序”。序略云：

三十年來，海內(nèi)文人治詩者眾矣，求其卓然獨立自成一家者蓋寡。何者？治詩第于詩求之，宜其不過爾爾也。默存精外國語言文字，強記深思，博覽載籍，文章淹雅，不屑屑枵然張架子。喜治詩，有性情，有興會，有作多以示余。余以為性情、興會固與生俱來，根柢閱歷必與年俱進。然性情、興趣亦往往先入為主而不自覺。而及其彌永而彌廣，有不能自為限量者。未臻其境，遽發(fā)為牢愁，遁為曠達，流為綺靡，入于僻澀，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以子之強志博覽，不亟亟于盡發(fā)其覆，性情、興會有不彌廣彌永獨立自成一家者，吾不信也。石遺老人書。

以大學(xué)未及畢業(yè)之身而獲詩壇領(lǐng)袖贊譽、告誡，何其得意。同一時期，錢鍾書給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任教的父親錢基博去函，匯報讀書寫作近況，自然提及該詩集及作序事：“賜《韓文讀語》、《駢文通義》并石遺丈為兒詩序，一一收到。”陳衍對錢鍾書更重要的推崇，是在《石遺室詩話續(xù)編》中的那段文字。那時錢鍾書也才大學(xué)畢業(yè)。

《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一云：

無錫錢子泉基博，學(xué)貫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詞……惟未見其為詩。哲嗣默存（鍾書）年方弱冠，精英文，詩文尤斐然可觀，家學(xué)自有淵源也。性強記，喜讀余詩，嘗寄以近作，遂得其報章云：“新詩高妙絕躋攀，欲和徒嗟筆力孱。自分不才當(dāng)被棄，漫因多病頗相關(guān)。半年行腳三冬負，萬卷撐腸一字艱。那得從公參句法，孤懸燈月訂愚頑。”第六句謂余見其多病，勸其多看書少作詩也。《中秋夕作》云：“不堪無月又無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歡圓斷夢，好將修道懺前塵。杯盤草草酬佳節(jié)，鵝鴨喧喧聒比鄰。詩與排愁終失計，車輪腸斷步千巡。”又《秋杪雜詩》十四絕句，多緣情凄惋之作，警句如：“春陽歌曲秋聲賦，光景無多又一年。”“巫山豈似神山遠，青鳥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判將壯悔題全集，盡許文章老更成。”“春帶愁來秋帶病，等閑白了少年頭。”湯卿謀不可為，黃仲則尤不可為，故愿其多讀少作也。

這則詩話最早刊于《青鶴》第二卷第十一期，1934年4月16日印出。陳衍鄭重勸少年錢鍾書注意身體，多讀書少寫詩，特別是要少寫那些舞風(fēng)弄鶴、窮愁凄愴的才子短命詩，關(guān)鍵是讀書養(yǎng)氣。錢鍾書當(dāng)時非常看重這段文字，在多處提及。如1934年，他在給羅家倫校長的信中言及：“偶有少年哀樂之作，為陳石遺丈錄入《續(xù)詩話》者，又皆絮絮昵昵兒女之私。”1981年，他在接受采訪時提及《宋詩選注》：“這部選注是文學(xué)所第一任所長、已故鄭振鐸先生要我干的。因為我蒙他的同鄉(xiāng)前輩陳衍（石遺）先生等的過獎，他就有了一個印象，以為我喜歡宋詩。”《宋詩選注》1988年又將此語引入新序。還是頗為得意的。

1935年夏，錢鍾書考取英國庚款公費留學(xué)資格，攜新婚妻子楊絳同赴英倫。行前（1935年5月10日），錢鍾書趕去蘇州胭脂橋陳衍處，賀其八十壽辰。席散之際，陳衍感傷之至：“子將西渡，予欲南歸，殘年遠道，恐此生無復(fù)見期。”及至牛津，陳衍遠寄賀詩（1935年12月作），《石語》題作“寄默存賢伉儷”，而陳衍手書作“默存賢伉儷蜜月之游”，《石遺室詩續(xù)集》卷八作“送默存賢伉儷蜜月之歐洲”，詩云：“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旁行書滿腹，同夢筆生花。對影前身月，雙煙一氣霞。乘槎（手稿等作“長風(fēng)”）過萬里，不是浪浮家。”

“是年冬，余在牛津，丈寄詩來，有‘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等語，余復(fù)書謝。”陳衍先后贈錢鍾書三首詩，只此一首留存。晚年錢鍾書仍將該詩之手跡懸于室內(nèi)，可見珍視。

1937年8月，陳衍在福州病逝。錢鍾書說：“二十六年夏，得許大千信，則丈以疝氣卒矣。唏噓惝恍，為詩以哭。中日戰(zhàn)事尋起，而家而國，喪亂弘多，遂無暇傳其人，論其志行學(xué)問。息壤在彼，斯愿不知何日償也。”“詩”即《石遺先生挽詩》，后收入惜字如金之詩集《槐聚詩存》。其詩下自注云：“先生《續(xù)詩話》評余二十歲時詩，以湯卿謀、黃仲則為戒。”念念不忘，甚感其當(dāng)年知遇之恩。

1938年2月，錢鍾書已從倫敦轉(zhuǎn)到巴黎，仍對石遺老人心有記掛，暇余回想當(dāng)年蘇州夜話（“二十一年陰歷除夕”），竟提筆成奇書——《石語》。一個甲子之后，《石語》問世，風(fēng)行一時。

“馳譽全校，中英文俱佳”

錢鍾書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期間，同學(xué)之中有忌之厭之者，亦有拜倒欽服者。比錢鍾書晚幾年入清華外文系的鄭朝宗（同系一年）回憶：“他的名氣真大，我入校不久就聽說他是外文系的一個尖兒，許多老師都對他另眼相看，他不是他們的弟子而是他們的顧問。”也是非同班而同學(xué)過一年的費孝通說：“當(dāng)時兩人并不相識，但他的文名早揚，在校無不另眼相看。”

清華同學(xué)、著名外國文學(xué)學(xué)者石璞教授說，她和錢鍾書同學(xué)三年，大學(xué)時代的錢鍾書很有思想和追求，除了上課以外，把時間都花在了圖書館。他們有一次在閑暇時交流學(xué)習(xí)心得，錢鍾書無意間流露出畢業(yè)以后到英國求學(xué)的想法，“沒想到我們畢業(yè)后的第二年，錢同學(xué)就去了倫敦”。

錢鍾書在同班好友中，與許振德、常風(fēng)最為要好。許振德自言清華舊雨甚多，“我獨與無錫錢鍾書兄最為友善”。“超師法眼識人，譽錢兄為同級本系（外文）之冠。事實勝于雄辯，全班近三十人，實亦無可與鍾書爭衡者”。“鍾書為無錫錢子泉先生之長公子，家學(xué)淵源，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讀;一目十行，過目成誦，自謂‘無書不讀，百家為通。在校時，以一周讀中文經(jīng)典，一周閱歐美名著，交互行之，四年如一日。每赴圖書館借書還書，必懷抱五六巨冊，且奔且馳。且閱畢一冊，必作札記，美哲愛迪生所謂天才乃百分之九十九血汗及百分之一靈感合成之語，證諸錢兄而益信其不謬”。他晚年回憶，仍對好友褒獎不已：“鍾書兄，蘇之無錫人，大一行課無久，即馳譽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覽群書，學(xué)號為八百四十四號。余在校五年期間，圖書館借書之多，恐無能與鍾兄相比者，課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錢兄高才博學(xué)，中英文兼優(yōu)。”

晚年常風(fēng)回憶：“我們倆是同年出生，生日也很相近。但他的博學(xué)多才與勤奮是我望塵莫及的。”他也發(fā)現(xiàn)錢鍾書一個禮拜讀中文書，一個禮拜讀英文書。每到禮拜六，錢鍾書就把讀過的書整理好，寫筆記，然后抱上一大堆書到圖書館去還，再抱一堆回來。常風(fēng)還發(fā)現(xiàn)，“他的書法很有功力”。錢鍾書每次去他宿舍，喜歡亂轉(zhuǎn)、亂翻書，看他那兒有魯迅的《小說舊聞鈔》，他就提筆在封面上用篆字寫了書名，又在扉頁上用正楷寫了書名。哲學(xué)系給高年級學(xué)生開討論會，教師和學(xué)生都參加。每次開會時馮友蘭院長都派他的秘書李先生來請鍾書參加。每次開完會，鍾書都十分得意，因為他總是“舌戰(zhàn)群儒”，每戰(zhàn)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