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姍

【摘 要】不論是畫的自然性還是詩的習俗性,就其意義比較來看,兩者的競爭由來已久,而作為其表征的“自然”符號與“習俗”符號更是人們關注討論的重點。本文以龐貝城鑲嵌畫《當心猛犬》為例,試從自然與習俗兩種符號不同的表現效果以及給觀者帶來的不同體驗中探尋兩者的差異與關聯。
【關鍵詞】“自然”符號;“習俗”符號;《當心猛犬》
中圖分類號:J06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33-0182-02
阿貝·杜波斯在其著作《關于詩畫的批評反思》(1719)中談到:“我相信畫給人的影響大于詩,而這個意見有兩個理由。第一個是畫通過視覺作用于我們。第二個是畫并不像詩那樣利用人造符號,而使用自然符號。畫就是用這些自然符號進行摹仿的。”①可以說,有關形象與語詞之間區別的討論從未停止,而其中最古老、最有影響的比喻毫無疑問是“自然”符號與“習俗”符號。
一、“自然”符號與“習俗”符號
在《克拉底魯篇》中,柏拉圖就曾系統地闡釋過這兩者的區別,學界也普遍認為差異之說起源于此。生而為人,就是要嘗試去感覺人類自身與其他造物之間的區別,要讓自身作為造物生活在這個時空當中,創造并運用一系列工具和符號,為自身打造一個“非自然”的環境,即人造的、有習俗性并產生文化的環境。
在歷史發展中,自然與習俗之間的差別在其他領域也留有蹤跡。有批評家指出,音樂符號與語言的約定符號相對立現象也歸于“自然的”。但在人類活動的改造下,“第二自然”創發,久而久之,人類已經習慣于生活在這無可爭議的文化和社會風俗層面當中。E·H·貢布里希無疑是在詞與形象的習俗與自然差異研究領域最有影響力的評論家。他認為,自然與習俗之間的區別是程度而非種類問題,“是持久的、根深蒂固的、廣泛流傳的習俗與相對任意的、不斷變化的和膚淺的習俗之間的差異”[1](P94),認為“自然”是生物的、客觀的和普遍的,而“習俗”是社會的、文化的和地方的或區域的。米歇爾在其著作《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中表示,他主要關注的對象并非“自然—習俗”之間區別的一般用法(“軟”說法),而是著重于探討詞與形象之間差異的特殊問題,甚至是不同種類的形象之間的差異(非一般的“硬”說法)。必須說明的一點是,談論這兩者的區別并不是強調一方優于另一方而存在,實際上,形象與語詞在關于符號種類的爭論中、在自然與習俗悠久的斗爭中是不斷重復出現的。
語詞在歷史斗爭中不斷延伸,因而“當語言的習俗被用來證明語言對形象的優越性時,任意的符號便成為我們脫離自然并優越于自然的表征;它象征著精神和知性的事物,對立于只再現可見的、物質對象的形象;它能夠表達復雜的思想,陳述命題,說謊,表達邏輯關系,而形象只能以無言的展示向我們表明什么。”[1](P97)在談及具體事物或是表達復雜的思想路徑時,作為客體回應主體的往往不是“形象”本身,而必須依靠語詞的增色解釋。因此,形象似乎被置于低層領域,“是動物需要、難以言喻的本能和非理性”,而作為“自然”符號的畫,恰恰能回應處于“自然狀態”的人——兒童、文盲、野人或動物的召喚。
但從某種程度上看,形象本身具備了自然屬性,相比于混合的、間接的和不可靠的信息,它對于事物的真實面貌進行了本真、完整的展示,所以可以為人們提供純粹的、直接的和準確的信息,這一優勢特性恰恰扭轉了形象的劣勢地位,也使其成為普遍的交際工具。“目擊證據與道聽途說、犯罪現場的照片與對犯罪的語言描述之間的法律區別,取決于這樣一個前提,即自然和視覺符號本質上比語言報告可信。”事實上,“自然符號”可以被“自然狀態”的人所解碼,這似乎論證了形象本體作為交際工具的普遍性以及其所存在的較大認識能力。因而貢布里希在討論龐貝城鑲嵌畫《當心猛犬》時提出了以下觀點:“你很快就會明白畫與詞之間的根本差別……要理解這個告示,你必須懂拉丁語,要理解這幅畫,你必須了解狗。”[2](P18)
二、龐貝城鑲嵌畫
從早到晚我們都在遭受四面八方的圖像侵襲,不得不承認,我們正處于這樣一個視覺時代,圖像充斥著我們生活的各個角落,難怪有人會聲稱,圖像將取代文字的統治地位,顯示出代替文字的潛力。文字的地位是否會動搖?它是否會被取代?我們有必要去探究語詞這一“習俗”符號與圖像這一“自然”符號究竟在哪些方面進行著勢均力敵的抗衡。
長期以來,語言學家們都在分析作為人類主要溝通工具的語言所具備的各種功能。借用卡爾·比勒的語言功能分類法,我們可以更好地開展研究。他將語言的功能分為表現、喚起和描述功能,也可被稱為征象(symptom)、信號(signal)和象征(symbol)功能。當一種語詞告訴了我們說話者內心的心理狀態時,我們便稱之為表現性的,而語詞的音調又可能是說話者情緒(生氣、高興或傷心等)的征象。與此同時,語詞也能夠喚起聽者的某種心理狀態,就好比是點燃聽者情緒的一根導火線。“動物的交流活動可能是情感狀態的征象,也可能是為了引發某種反應的信號。”因此,區分征象與信號尤為重要。人類的語言在歷史進程中還衍生出了描述功能,通過語詞將過去的、現在的和將來的事態抑或是眼前的、遙遠的、實際發生的或虛擬的事態傳達給伙伴,再通過一系列邏輯關聯詞來表達邏輯順序,使語言獲得了演繹推理的能力。
從語言的觀點來看,作為“自然”符號的圖像可以行使這三種功能中的哪一種呢?貢布里希認為,圖像的喚起功能優于語言,自古以來人們就注意到了這個特征。賀拉斯(Horace)在其著作《詩藝》(Art of Poetry)中將舞臺與文字敘述二者的影響力進行比較后得出結論:“心靈受耳朵的刺激慢于受眼睛的刺激”。“情境的這種喚起功能不僅僅局限于固定和完整的圖像,線條和色彩組成的圖形也同樣具有影響情感的潛在力。”[3](P107)視覺媒介的潛力被人們肆意使用著,如紅色表示熱情、欲望,所以飯館用該色調進行布置以期給顧客帶來鮮活感,刺激他們的感官。
《當心猛犬》這副鑲嵌畫被掛在龐貝城內一間屋子的門口處,可以看到畫上有一只拴著長鏈條、前腿趴在地上、后腿直立、齜牙咧嘴的黑狗,圖畫下方還用字母寫著“CAVE CANEM”(拉丁文譯為“當心猛犬”)的字樣。由此畫可以感應到形象與其喚起功能間的一些聯系。當我們猛然看到畫上黑狗時的反應和我們面對沖我們狂吠著的黑狗的真實反應是相差無幾的。但這是黑狗的圖像結合了“當心猛犬”的語詞文字才會達到的效果,并且還是在我們觀者已熟知社會習俗和約定慣例的情況下才起到作用,那這圖畫本身是否具有這種功能呢?不妨模擬一位處于陌生語言文化背景的成員觀看這幅圖畫時的情景,通過設想他的思想軌跡,我們就可以有許多種不同的解釋了:
這是主人為出售這只黑狗所準備的展示牌嗎?
黑狗是某種圖騰的象征,還是有其他的圖示作用?
這是一家寵物店或寵物醫院的牌匾嗎?
它或許是一家名為“黑狗”酒吧的招牌畫?
……
由此可以看出,當語詞等“習俗”符號缺失后,不同文化背景的觀者對同一幅圖畫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釋。圖像向觀者傳達的是第一手、最直接的信息,將它所要再現的對象,毫無保留、完整地呈現給觀者。圖像之所以成為“自然符號”,是因為它并不取決于同等程度的“后天知識”。貢布里希認為,“我相信我們不需要像學習語言那樣去獲得關于齒和爪的知識。”[2](P20)而語詞等“習俗”符號則是通過間接的、迂回的方式來表達其意義,通過只有少數學者才懂的、任意的語碼中介來傳達。如果圖像中涉及了語詞,那它就失去了任意性或習俗性,而轉變為了另一種進程:“我們的生存往往取決于我們對有意義的特征的認識,動物的生存也如此。因此,我們都按著固定程序審視世界,尋找我們必須尋找或躲避的對象。”[2](P20)
僅憑一幅畫,我們絕不能對其所表達的信息做出足夠的反應和準確的判斷,這也是“自然”符號的局限所在,因而圖像的喚起功能在表現目的時還是會出現偏差,而且如果不依靠別的附加手段,它就不能與語言的陳述功能相匹敵。貢布里希強調了這一觀點的無可爭辯性:“大多數藝術史學家都同意在過去的風格中,形象常常是在必須學習的習俗的幫助下形成的。”
三、結語
在形象的自然性與語詞的習俗性差異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方不能脫離另一方而單獨存在。想要對“自然”符號有深入了解,探究超越一切表象或形象之外的深刻道理,是不能脫離語詞、通過放棄習俗和約定運作或者逃避習俗的某種特殊的“自然”符號來達到的,而必須“借助在習俗的世界上,把我們徑直帶到極限的某種對話里”。[1](P117)
這里并不是指形象與語詞之間并沒有差別,只是說它們之間的差別不能被輕易認定為“難易”程度問題或是以“自然的”還是“習俗的”來簡單加以界定。形象的一些本質特征并不是“任意”或“約定”的,而是由我們的感覺工具所“給予”的,蘇格拉底強調,要拒絕用“真理之眼”,即形象可以準確無誤地反映或再現問題,來看待事物。不論是語詞還是形象,都經過了習俗或是約定的二次加工,形象包含偏差,其必然是不完整的,它只能通過相似性來無限靠近本體。這或許也是長久以來“自然”符號與“習俗”符號被學者經常加以討論的原因所在吧。
注釋:
①轉引自W·J·T·米歇爾.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92.
參考文獻:
[1](美)W·J·T·米歇爾.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92-117.
[2] E·H·Gombrich.Image and Code:Scope and Limits of Conventionalism in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M].Ed Wendy Steiner,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Studies in the Humanities,1981,(2):18+20.
[3]范景中.視覺圖像在信息交流中的地位[A].貢布里希.貢布里希論設計[C].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1:106-125.
[4]曾鑄鋒.評米歇爾的<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J].文學教育(上),2017,(09):174-175.
[5]James Harris. A Discourse on Music, Painting and Poetry in: Three Treatises[M].London: Nourse,174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