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東升
這個案例為中國跨國企業在全球的攻城略地提供了不同于以往的新思路:先共生,再競爭。剛柔并濟,才是逆全球化時代拓展市場空間的王道
中美間關于TikTok在美業務的政治商業雙重博弈終于要告一段落。根據目前的信息,TikTok美國將其數據托管給美國的甲骨文(Oracle)公司,并在電商業務上與沃爾瑪展開合作。美國子公司的股權既不賣也不重組,僅僅是與兩家面臨傳統業務瓶頸的美國企業展開數據托管和業務合作。字節跳動公司保住了對TikTok公司絕對控制權。TikTok是字節跳動的全資子公司,TikTok美國則是TikTok的全資子公司。這樣的一個結果,太平洋兩岸的多數朋友都認為是超預期的,這說明中國政府和字節跳動公司在近期的一系列出招取得了效果,迫使美方做出實質性讓步。
TikTok的這個案例,對于我們思考中國企業該如何應對“走出去”所面臨的國家政治風險問題,非常有啟發。其核心議題,是共生與競爭的戰略路徑選擇問題。
市場的背后是政府對產權的保護和交易秩序的維護,古今中外并不存在一個無政府的有序而自由的市場。古代和近代歷史上的世界市場(也就是今天所說的“一帶一路”沿線),只要不處在某個帝國的掌控之下,就必然是混亂而低效的叢林狀態:海盜橫行、商匪一體、私掠成風。十九世紀中葉,歐洲人要打開中國的市場大門,靠的是船堅炮利和不平等條約。2001年的中國要打開全球工業制成品市場大門,靠的是向貿易伙伴讓渡一部分自身產業和市場空間。到如今,中國的本土企業從制造業到互聯網全面崛起,除了汽車產業等極少數例外,本土品牌不但能在中國國內市場上打敗全球著名跨國公司,而且反攻到對手的本土市場去了。這個進程如此之快,大大超出了歐美白人的預期,也讓那些崇洋媚外的中國文化人大跌眼鏡。事實說明,中國人民很行。但當下的中國跨國公司面臨一個巨大挑戰:如何順利地打開別國市場的大門?
當我們的企業進入到別國市場的時候,必然面對其本國企業的抵抗。最初是用技術和價格來抵抗,然后是用法律和專利來抵抗。如果這些都不管用了,為了活下去,他們就會往政治和安全上動腦筋,會訴諸產業安全、國家安全等借口來向其政府求助,利用非市場力量來壓制乃至趕走中國競爭者。這樣的策略雖然比較Low,雖然跟歐美政府一貫唱的自由市場高調完全相悖,但是到了產業生死存亡的時候,他們還講什么體面?十多年前,深圳某著名硬件企業沖到思科公司的老家舊金山,在金門大橋上打廣告去砸對手的場子,后者的反應升級過程就是上述路徑。如今TikTok成功奪取了美國年輕人的時間和心智,臉書公司也不得不走了思科這條路。
那怎么辦?難道中國企業、中國商品、中國服務就只能在美國的墻外轉悠了?TikTok的案例告訴我們,只要頭腦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如果對方的國家機器不給公平競爭的機會,那就用共生的方式來創造競爭的機會。
要想突破捕食對象的堅硬外殼,吃到其中鮮嫩多汁的肉,就不能蠻干硬干,而需要找到其相對脆弱的突破口。中國當年的開放過程,曾經被外資用這招繞過了政府的產業保護,如今我們花樣翻新手段升級,師夷長技以制夷。TikTok通過與Oracle和沃爾瑪的戰略合作達成共生關系,繞過了美國政治為其本土產業提供的保護之墻,獲得了在美國市場生存發展的資格,其發展最終必將以某些美國本土互聯網企業的衰敗為代價。在美國本土互聯網企業的眼里,Oracle與沃爾瑪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此事上升到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層面,就是我多年來一直說的,共生優先于競爭。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之后,美國股市大跌,道瓊斯指數曾經跌到6000多點。我計算過,當時如果拿出中國外匯儲備的一半,外管局就可以成為美國所有全球五百強大公司的第一大股東。而且,在股市暴跌的恐慌過程中,官方投資基金買入其股票會被視為“白馬騎士”的救市者而不是門外的野蠻人。所以我當時在多個場合呼吁應該在全球市場極度恐慌的時候展示出我們的勇氣和責任感,不計短期損益買入其股票,并公開宣布僅作為財務投資者派出董事或者監事而不謀求控股或者運營權力。試想一下,假如2008年的恐慌期我們用一半外匯儲備實現了與美國大企業界的廣泛而深入的共生關系,假如我們帶著白馬騎士的善意向困境中的幾百個美國大公司派出了上千位中方董事監事,假如這些資方代表與美國的商界政界精英形成了深厚的友誼和信任,那么過去十年的中美關系將是多么穩定多么和諧!與之相比,股票賬上的數萬億美元盈利根本不重要。回想起來,每每覺得可惜可嘆。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這次TikTok公司在中國政府和外部股東的共同努力之下,獲得了一個不錯的階段性勝利,值得慶賀。更值得中國政府和產業界重視的是,這個案例為中國跨國企業在全球的攻城略地提供了不同于以往的新思路:先共生,再競爭。剛柔并濟,才是逆全球化時代拓展市場空間的王道。
此外,作為一個在歐洲和美國都待過,并對他們的“主流社會”接觸頗多的國際問題學者,我還想給中國企業家們三點忠告:
首先,要想走向國際,就必須入鄉隨俗,必須理解并尊重人家的文化傳統。與歐美人打交道,必須意識到他們的行為模式與我們的儒家文化很不同。中國人不喜歡跟人產生矛盾,有了矛盾第一反應是反躬自省;但是歐美人在沖突時的第一反應是要表達自己的強硬,因為如果一方顯示出軟弱,另一方通常會變本加厲乘勝追擊。15年前,我在歐盟委員會所在地布魯塞爾參與過一家中歐合資的智囊機構的組建和早期運作,與歐洲同事的互動中吃過這方面的虧。他們的文化是不同情弱者也不尊重長者的,你的謙虛退讓很容易被人誤解為軟弱可欺,所以總是招致排擠和欺凌。裝腔作勢、虛偽雙標、厚顏無恥、敢于冒險(audacious)則往往被認為是成熟老練,比如拿破侖、黎塞留等人的做派。假如兩個小伙為了姑娘爭風吃醋打起來,中國姑娘往往會同情那個被揍得頭破血流的弱者,而歐美姑娘更有可能會跟著打贏的那個小伙揚長而去。這就是文化差異。所以,中國企業家應該記住,跟歐美人發生矛盾,第一反應一定要展示你的強硬,告訴他你不是好欺負的,獲得對方的尊重之后才能考慮妥協。
其次,應該盡早從新自由制度主義的幻想中清醒過來,真實世界中并不存在一個開放且自由的世界市場。企業的國際化經營,是以國家間自由貿易協議和投資保護協議為基礎的。有些企業家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享受了中國政府及其背后的14億人民為他們打開的市場空間(加入WTO),為他們修建的基礎設施,為他們培養的優質人力資源,為他們提供的廉價土地、環境要素和稅收減免,卻總覺得自己的成功完全是自己能力使然,政府要收點稅他覺得是剝奪他,就吵吵著要移民去西方做國際公民。套用英國前首相特蕾莎梅的一句名言:那些自認為國際公民的人,其實沒有資格做英國公民,因為他們不理解公民一詞的實際含義。
其三,一個企業有了一定實力走出國門,必須在管理層中為“國家風險總監”留出一個崗位。東道國的內政外交有什么特點?與中國的關系將出現什么變化?它的政治、司法和行政管治體系存在什么樣的書面制度和實際潛規則?這些問題不是企業家自己看看《參考消息》《環球時報》就能弄明白的。國際政治這個行當看似出租車司機都能說幾句,但實際上知識門檻和信息成本都很高。以美國為例,華盛頓特區的K街上成百上千家游說公司活得那么滋潤,歷屆美國政府的退休高官不去議會里發揮余熱參政議政,而是紛紛成為這些游說公司咨詢公司的合伙人,這些現象不是沒有原因的。中國的大企業要想在這樣的國家立得住,必須撥出一筆合理的預算,按照當地的法律和游戲規則,與兩黨的政客和司法高官們成為私人朋友,積極而守法地參與到他們的政治游戲中去。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