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裘蒂
真正有國際雄心,已經在美國和歐洲等西方國家布局的中國企業,必須提升盈利能力和其他多方面的競爭力。今年阿里巴巴以近29%的利潤率位列《財富》全球500強利潤率榜第五,可見事在人為
在特朗普的TikTok禁令發布之后,華為消費者業務總裁余承東8月7日在2020中國信息化百強峰會上發表看法,表示TikTok是中國少數有全球化決心的互聯網公司,其他大部分中國互聯網公司都躺在中國大市場的安樂窩里,基本上都是掙中國人自己的錢:“中國有14億人口,但世界上有70億人口。我們尚未為14億人口以外的數十億人口賺錢或提供服務,但美國早已業務遍布全球,70億人民均可是美國賺錢或者提供服務的對象,因此我們和美國之間的差距仍然很大。”
用數據來證明余承東的論點:麥肯錫全球研究院在去年6月發布的《中國與世界》報告中指出,2019年中國大陸有110家《財富》世界500強公司,與美國相當,但它們仍然錨定在國內市場,海外收入占這些中國《財富》世界500強公司的18%,對比標準普爾500強公司的44%。
余承東這番話不見得中聽,在網絡上引起了一場爭論:究竟這些只掙中國本土同胞錢的公司是因為受到美國霸權打壓,還是水平還達不到,掙不了那個錢?抖音之前,華為算是對國際市場最具野心的中國企業,但余承東指出,美國蘋果公司的互聯網服務年收入480億美元(約3300億人民幣),谷歌的互聯網服務收入有1400多億美元,華為這塊業務大約只有50億美元。
新冠肺炎疫情促使反全球化的聲勢日增,中國科技公司還應該具有國際化的野心嗎?中國公司還有可能去“掙全世界的錢”嗎?
世界500強所反映的現實
《財富》世界500強年度榜單通常被視為國力和國際競爭力的一項指標。今年中國企業數量首次達到歷史最高。中國公司以124家首度領先美國的121家公司上榜,并且領先于排名第三的日本,日本目前只有53家公司。中國現在的世界500強企業數量超過了法國、德國和英國的總和。
1995年《財富》雜志第一次發布“世界500強”排行榜時,世界貿易組織剛剛成立,1997年中國大陸只有4家企業進入排行榜。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當年進入排行榜的中國企業為12家。2008年以來中國企業在排行榜中數量增長加速,先是超過了德國、法國和英國,后來超越了日本。在今年的排行榜中,中國大陸企業超過了美國,呈現《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自1995年設立以來最迅速的增長。那么,今年的榜單是不是意味著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已經突破美國?
美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中心中國商務和經濟中心主任甘思德在8月18日發布題為“最大但不是最強:中國在《財富》世界500強中的位置”一文分析說,《財富》雜志最新的世界500強榜單可以作為觀察中美之間超級大國競爭的端倪。
就規模而言,《財富》世界500強是一場中美競賽。目前美國和中國合計占《財富》世界500強公司的幾乎一半。在過去20年中,中國公司的數量增長了12倍以上,而美國公司的比例卻下降了三分之一,從36%降至25%。在此期間,日本公司的數量已減少了一半,現在降至11%。同時,其他發達經濟體的公司所占份額也呈現下降。幾乎所有的消長都反映了中國因素。
美國和中國的公司在收入、利潤、資產和員工等其他規模指標上,也遠遠超過其他國家。從數量和總資產來看,入榜中國企業已經超過美國公司,但按年收入衡量,美國(9.8萬億美元)仍然領先中國(8.3萬億美元)。
然而中國企業盈利水平較低。2020年數據顯示的中國企業利潤率(利潤/收入)為4.5%,僅略高于法國(4.3%),但遠低于瑞士(8.3%)、美國(8.9%)和加拿大(9.1%)的企業。資產回報率(ROA)更不突出:中國的124家上市公司的平均資產回報率為1.9%,仍略高于法國(1.7%),但大大落后瑞士(4.2%)和美國(4.9%)。
另外根據《財富》雜志數據來推算,上榜中國大陸公司平均銷售收益率為5.4%,低于美國企業的8.6%;中國公司平均凈資產收益率為9.8%,低于美國企業的17%。
為什么中國企業的業績相對于其他《財富》世界500強公司遜色?甘思德研究的結論很簡單:國有企業。在大多數行業中,中國最大的公司是國有企業,最新《財富》世界500強的124家中國成員中有91家是國有企業。
甘思德團隊研究所得到的數字與《財富》雜志不同,《財富》僅將68%(84家)的中國公司歸類為國有企業。這是因為《財富》僅根據國家實體是否擁有超過企業50%的正式所有權來進行分類,而甘思德的研究還考慮了實際的公司控制。比方說,《財富》將總部位于珠海的格力電器標記為私人企業,但格力電器在其網站上明確表示這是一家本地國有企業,大股東格力集團就是珠海市國資委所屬的國企。
國有企業目前占中國進入《財富》世界500強的所有資產的84%。重要的是榜單上的中國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的利潤差異:國有企業的平均資產收益率為1.2%,僅為私營企業水平的三分之一。它們的平均利潤率僅為中國私營公司的一半。
有一種反駁的說法是,國有企業主要立足于滿足公共需求的資本密集型產業,例如公用事業,因此其利潤不可避免地要比私人企業低。但甘思德指出,在同一行業中,并排比較《財富》世界500強中的中國國有企業與私人企業,并不能證明這一點。
舉例而言,國有的中國工商銀行(排行第24名)的資產回報率僅為1%,而私有的招商銀行(排行第189名)的資產回報率為1.3%。同樣的,中國建筑集團有限公司(第18名)的資產回報率(1.1%),遠低于太平洋建設集團公司(第75名)的資產回報率(5.4%)。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124家上榜的中國公司中有54家來自首都北京,而上海僅有9家公司入圍。這是因為這54家企業中有50家是國有企業,其中48家是央企。
盡管國有企業的回報要差得多,但國有企業的資產增長速度卻是私營公司的四倍。今年《財富》世界500強新上榜的中國公司有八家:上海建工、深圳投資控股、盛虹、山東鋼鐵、上海醫藥、廣西投資、中國核工業和中煤能源。這八家都是國有公司。
因此《財富》世界500強數字的背后,是中國企業需要面臨的問題:如何從“大”轉變為真正的“強大”?如何才能實現“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世界一流企業”?
提升競爭力去掙世界的錢
目前中國企業國際化的突破期面臨“反全球化”的逆風。種種跡象顯示,美國打壓的目標遠遠超過國有企業,而把敏感行業(特別是高新科技)的私有企業逐漸與政府行為掛鉤。目前我們已經看到中美在電信、互聯網和信息通信技術(ICT)服務以及5G系統之間的脫鉤。
制裁有不同形式,其中一種體現在美國發出了幾波“實體清單”。所謂“實體清單”是美國商務部用來限制對外國實體出口的貿易“黑名單”,這些企業、機構和個人被美國列入“實體清單”后,美國政府即可根據《出口管理條例》限制對這些機構出口、進口或轉口。在未得到許可證前,美國各出口商不得幫助這些名單上的企業獲取受條例管轄的任何物項和零部件。
從更延伸的角度來觀察,基本上涉及中美前沿科技競爭(如人工智能),特別是中國制造2025,甚至涉及“一帶一路”的重點產業,都有可能在未來進入黑名單。
美國的“實體清單”不但可能對中國企業的運營造成威脅,也實質上把它們摒除在美國市場之外。因此中國企業出海將面臨兩種情況:一是中國企業固守“一帶一路”沿線的國度,避免參與美國站隊的市場;二是真正有國際雄心,已經在美國和歐洲等西方國家布局的中國企業,必須提升盈利能力和其他多方面的競爭力(今年阿里巴巴以近29%的利潤率位列《財富》全球500強利潤率榜第五,可見事在人為),但需面對巨大的政治風險。
我問甘思德中國企業未來在美國發展的可能性,他表示:“由于美國出于互惠原則或國家安全的原因限制了市場準入,中國公司在美國的機會可能會減少。一些中國公司可能卷入中美競爭的交火中。那些想要在美國獲得成功的中國企業,將需要強調其產品和服務的質量,在內部實行良好的公司治理,并遵守規則。”
問題是,中國企業如何能夠同時在境內和境外遵守兩套不兼容的規則?未來中國企業的國際地位提升,要去掙世界的錢,很大一部分要靠中國內部繼續改革開放的進程,以及厘清企業與政府之間的關系。
作者系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耶魯大學文學碩士,前華爾街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全球化智庫(CCG)特邀高級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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