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蒙之
創意性非虛構寫作作為術語是由美國學者李·古特金德(Lee Gutkind)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其基本內涵是“講得好的真實故事”(true stories,well told)。無論在國外國內,創意性非虛構寫作都是一個總括性術語(blanket term),是一系列松散的、相關的基于事實的敘事性文本的集合。作為一個被廣泛使用的雨傘術語(umbrella term),非虛構寫作被用來指稱各種各樣的敘事作品,它們最終匯流成一種被稱為“第四文體”的寫作形式。在非虛構寫作這把大傘下,持有不同事實標準和理解的來自不同文化領域的寫作者都宣稱自己的寫作形式是非虛構寫作,由此導致了寫作界對非虛構寫作概念合理性的質疑甚至否定。本文認為,作為一種文化實踐和概念建構,非虛構寫作并不是一個客觀對象,而是一個需要我們明確其內涵與外延以分離無關的寫作形式并促進其良性運作的文化實踐。唯有理清非虛構寫作的共相標準、明確寫作邊界,才能建立非虛構寫作的自清機制。
(一)創意性非虛構寫作在美國的興起和發展發生在現代新聞領域的敘事傳統要追溯到美國的都市報時期。19世紀30年代到內戰期間,一些都市報的編輯發現,通過“故事”傳播的新聞吸引了更多的讀者。隨著美國城市數量與識字人口加速增長,以刊載新聞為主的都市報隨之興起,在美國逐漸形成兩種特征鮮明的新聞寫作風格,一是以奧克斯的《紐約時報》為代表的瘦骨嶙峋的資訊型新聞,二是以普利策的《紐約世界報》為代表的豐滿的故事報道①[美]邁克爾·舒德森:《發掘新聞:美國報業的社會史》,陳昌鳳、常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8-95頁。。
20世紀初,隨著美國社會持續發生重大變革,社會現象光怪陸離,資訊型新聞越來越無法渲染美國生活非同尋常的變化,這為文學新聞的出現提供了更大可能①[美]羅伯特·博因頓,《新新新聞主義:美國頂尖非虛構作家寫作技巧訪談錄》,劉蒙之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 2、6 頁。。20世紀60年代,在媒體競爭與文本創新的雙輪驅動之下,新新聞主義理念作為反對 “客觀”新聞的抗議運動在美國雜志新聞界廣受歡迎。20世紀70年代,以湯姆·沃爾夫《新新聞主義》一書的出版為標志,文學新聞實現登峰造極,這是非虛構在新聞領域早期的一個比較成熟的階段。1978年,普利策評獎委員會增設特稿寫作獎,標志著主流新聞業對“離經叛道”的故事型新聞業的最終承認。
20世紀80年代,美國一些記者漸漸逾越了事實紅線,對敘事新聞造成嚴重打擊。1981年《華盛頓郵報》記者珍妮特·庫克因虛構新聞人物而被收回普利策新聞獎,學術界對敘事新聞展開了激烈批評。
盡管如此,作為富有魅力的文本樣態,20世紀80年代之后這種寫作樣態以“文學新聞”“長報道”和“敘事新聞”等名稱延續下來并發育出更高級的非虛構寫作形式。在羅伯特·博因頓看來,與敘事新聞不同,非虛構寫作呈現出新特點:首先,普遍采用浸入式報道,如泰德·康諾弗為了寫作《到處竄動》去體驗流浪漢的生活。其次,大大延長了報道的時間跨度,如阿德里安·勒布朗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報道《隨機家庭》。最后,超越新聞性,選題更加有日常性質,如約翰·麥克菲對普通微小細節進行報道,理查德·普雷斯頓把寫作主題發展到了病毒學、天文學、基因學說和戲劇。這種寫法在選題、采訪、投入、體量等方面產生了變化,進化為創意性非虛構寫作②[美]羅伯特·博因頓,《新新新聞主義:美國頂尖非虛構作家寫作技巧訪談錄》,劉蒙之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 2、6 頁。。
(二)創意性非虛構寫作在中國新聞業的發展在中國語境下,新聞特稿是改革開放以來敘事新聞文本創新的成就之一,最具典范意義的是《中國青年報》的《冰點》特稿和《南方周末》的新聞特稿。《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的新聞特稿是本土記者文本創新的結果,一定程度上受報告文學寫作傳統的影響,是本土敘事傳統與新聞結合的產物。《冰點》關注小人物,凸顯大時代,關注普通人“不普通的命運”。1995年1月6日,《冰點》刊發的《最后的糞桶》開創了中國新聞界的“冰點高度”。《南方周末》新聞特稿整體上受美國特稿寫作的影響,衛毅、葉偉民、雷磊、楊猛等《南方周末》前記者都曾談到《普利策新聞獎 特稿卷》在編輯部內的風靡和對記者的長遠影響。葉偉民曾回憶“幾乎每人手上都有一本新華出版社出版的《普利策新聞獎 特稿卷》”。然而,持《南方周末》特稿寫作完全受域外資源影響的觀點缺乏事實考察。2003年,李海鵬的《舉重冠軍之死》發表,但李海鵬在寫該篇特稿之前完全沒有接觸到普利策獲獎特稿。特稿寫作名家南香紅在調到《南方周末》之前在新疆工作,其時已經開創了自己的特稿風格。所以,《南方周末》特稿深受普利策特稿影響的判斷基本面沒有錯誤,但一定不能忽視本土記者自主創新的貢獻。
新聞特稿轉向了非虛構寫作有著復雜的社會因素。2010年前后,傳統新聞媒體因無法承擔調查報道與特稿生產的巨大投入而相繼砍掉了相關部門,而同一時期錢袋充裕的互聯網企業在商業邏輯的驅動下,謀求通過產制嚴肅內容改變互聯網媒體內容低端的偏見,提升品牌的影響力。在從“互聯網企業”轉型為“新媒體”的道路上,制作優質內容成為他們的戰略選擇。然而,絕大多數商業性的新媒體本身不能產制“新聞”,于是產制“非虛構故事”成為必然選擇。紛紛轉場互聯網的傳統記者也同時搖身變為內容生產者,工作性質從“做新聞”變為“非虛構寫作”,如記者杜修琪所言:“最近被辜負的是一整批調查記者。但還是要應變。特稿、非虛構寫作開始被抓住。”南香紅在谷雨,李海鵬在ONE實驗室,關軍在網易,杜強、林珊珊在故事硬核,謝丁在正午故事等都是這種轉型的鮮活案例。從新聞特稿到非虛構寫作的變化延續了轉型記者的一部分新聞理想,但在事實上已然脫離了新聞生產的軌道而聚焦更加綿柔的社會話題。在這種實踐現實之下,唯有“非虛構寫作”一詞委婉命名了這種邊緣生長的內容產制邏輯,而那些繼續在傳統媒體內部工作的編輯記者仍以特稿寫作標識自己的寫作實踐。
(三)創意性非虛構寫作與新聞深度報道的區別無論是《冰點》還是《南方周末》,其發表的數以百篇的新聞特稿與深度報道、調查性報道、解釋性報道很不相同。總體說來,深度報道、調查性報道、解釋性報道注重對事實真相的挖掘和還原,在信息挖掘方面不遺余力,但不以追求圓熟的故事表達為要。深度報道的目的在于揭示真相,以告知為目的,引起讀者對社會問題的關注,最終促進問題的解決。新聞特稿“尋求像記者一樣傳播信息,用小說的方式塑造信息”,在事實真相基礎上追求敘事質量,更追求哲學意義和反思價值,一些作品甚至拔高到意義、價值、命運和選擇等文學母題上。
與深度報道、調查性報道和新聞特稿這些新聞文體相比,非虛構寫作呈現出新的特征。總體上來說,深度報道和調查性報道是硬度很高的純新聞,問題意識明確,追求事實真相,不以閱讀體驗為優先考慮。新聞特稿“人情味”更濃一些,是“新聞性”與“文學性”的組合,在報道新聞事件的基礎上追求敘事文本的成功和深層次的文學思考。非虛構寫作是“真實性”與“文學性”的組合,選題并不強調時新性,甚或可以鉤沉歷史,書寫“尋常的瑣事”,但追求精致的敘事張力,完美的故事結構,深遠的哲學美學意境。
與新聞選題相比,非虛構寫作將選題下移到一些非政治性、弱時效性、日常性的事件上,并不搶奪時效,通常篇幅可以很長。與新聞特稿相比,非虛構寫作的抱負不止于“非虛構”的真實,更在于南香紅的“更大的背景”,何瑫的“人跟環境是怎樣作用的”,雷磊的“重大社會意義和寫作美學”。非虛構寫作與新聞寫作的界限表現在,新聞的本質是“新聞性”加“文學性”,非虛構的本質是“真實性”加“文學性”,兩者的區別是非虛構并不搶奪時效,而且通常篇幅可以很長,可以是一本書甚至幾本書厚度的規模。
范以錦先生曾經提出非虛構寫作是個偽命題的觀點,他以新聞領域的非虛構寫作為例,認為新聞本來就是真實的,何來非虛構之添足?這句話自然全對,但當把非虛構寫作術語嵌于廣泛的社會和現實因素時,就會發現唯有非虛構才能囊括當下復雜的事實寫作類型與實踐面向。非虛構寫作作為一個概念的價值正在于此,它是一個囊括性的“雨傘”概念,既有廣泛的外延,也有核心的內涵,即便是在主流的非虛構寫作領域,依然有很多不同的實踐面向,我們可以將其大致分為五類。
第一類是新聞專業主義范式的非虛寫作,其本質是新聞特稿寫作本身或其延展。《中國青年報》《新京報》《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GQ智族》《時尚先生》《故事硬核》《人物》雜志、公眾號《剝洋蔥》等媒體或平臺依然產制新聞標準的故事,但一部分作品有意在報道事實的基礎上追求文學意義、審美意義和哲學意義。這些媒體的主編和編輯都曾經在不同程度上參與非虛構寫作的實踐,推廣過非虛構寫作的理念,并且在各自所屬媒體的新聞生產框架內實踐非虛構寫作的理念和敘事技巧,其中的一些作品已經向非虛構寫作的理念靠近,甚至宣稱其產制的作品就是“非虛構作品”。
第二類是底層主義或大眾性非虛構寫作。2010年以來,國內大眾性的非虛構寫作景觀發生巨大變化,在一些新媒體平臺的孵化和培育下,大眾非虛構寫作群體快速發育,作品大量涌現。騰訊“谷雨”、網易“人間”、界面“正午故事”、澎湃的“鏡相”“中國三明治”等非虛構平臺力圖讓底層發聲,讓邊緣人群可視,倡導大眾書寫。谷雨發起過騰訊非虛構作品創作支持計劃,澎湃新聞發起“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旨在培育優秀的非虛構寫作者,并長期孵化非虛構佳作。網易“人間”已經發表數千篇非虛構寫作者的作品,這些大眾書寫平臺的編輯通常為傳統媒體離職記者,他們的追求是一種反新聞的寫作傾向。
第三類是文學領域的非虛構寫作。梁鴻《梁莊在中國》、劉亮程《飛機配件門市部》、黃燈《大地上的親人》、李娟的《羊道》三部曲和余同友的《村里有座廟》等作品以文學范式揭示最細微的生命狀態,表現生命的個體經驗。以李敬澤在《人民文學》2010年第2期推出了“非虛構寫作”新欄目為標志,文學領域的非虛構寫作正式啟動。《人民文學》先后刊登了梁鴻《梁莊》、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和蕭相風的《南方詞典》等作品。嗣后,《人民文學》又推出“人民大地行動者”的非虛構項目,先后資助了喬葉《拆樓記》和李娟的《冬牧場》等作品。
第四類是知識分子從事的非虛構寫作。知識分子性的寫作“面對某種社會問題或現象,作者需要注入自己的關注、關懷和問題意識”①劉大先:《作為知識分子式寫作的非虛構》,《長江文藝》2016年19期。。知識分子書寫通常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和高超的專業水平,面對社會問題注入自己的關注、關懷和問題意識,如《巨流河》《故國人民有所思》等。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一些自然科學領域的知識也經由非虛構寫作方式進行傳播,如公眾號《知識分子》引入“創作性非虛構寫作”的新方式講述及其專業和高深的科學知識,公眾號《丁香醫生》采用非虛構形式報道和傳播專業的醫學知識。
第五類是商業主義的非虛構寫作。受《太平洋大逃殺》《黑幫教父最后的敵人》等作品賣出版權的影響,催生了非虛構作品IP開發的商業項目。“真實故事計劃”和“天才捕手計劃”聚焦真實的戲劇性事件,采用強編輯模式輔導普通人寫作產品級作品。這些商業平臺上聚集著一批前新聞記者和非虛構寫作愛好者,他們從事非虛構寫作與文字傳統和文字情結有關,如雷磊就表達過試圖“拼湊出一幅中國人的心靈地圖,標記出這一代人的愛與怕”的訴求。商業平臺強調故事價值至上,他們是故事的信徒而不是新聞或文學。
隨著互聯網的出現和融合敘事技術的發展,非虛構寫作內容不再僅僅以文字和圖片形式出現在網站上,而是越來越多地以多媒體的形式出現在網站和社交媒體上,如《紐約時報》開創性的融合敘事作品《雪崩》的以及騰訊谷雨出品的《逃出羅布泊》,就屬于使用照片、音頻、視頻等多媒體功能的非虛構容敘事作品。在融合敘事中,應用程序發揮著“認知容器”的作用。當下中國的非虛構寫作實踐可能還有更多的面向,但仔細梳理后,我們會看到發生在新聞領域的反新聞的寫作取向和發生在文學領域追求真實性的取向匯流成非虛構寫作的兩條主要脈絡。
非虛構寫作實踐在不同的面向展開,非虛構寫作的概念卻糾纏不清,反映了非虛構寫作的定義還不妥當和精細。如羅伊·彼得·克拉克所說“我們越是冒險進入該領域,我們就越需要一張好的地圖和準確的指南針。在小說和非小說之間應該有一條堅定的界限,而不是模糊的界限”①[美]羅伊·彼得·克拉克:《哈佛非虛構寫作課:事實與虛構的界限》,騰訊網,網址:https://cul.qq.com/a/20160131/006630.htm,發表日期:2016年1月 31日。。
(一)非虛構寫作的事實性共相創意性非虛構寫作本質上就是一種關于真實事件的文學語言的敘述②Steve Salerno,Should Journalism Speak Truth to Power? ,AREO,https://areomagazine.com/2019/01/16/should-journalism-speak-truth-to-power/, published on January 16, 2019.。如果要明確非虛構寫作的第一核共相的話,事實便是非虛構寫作合法性的核心條件,是非虛構寫作者與讀者簽訂契約的最高條款。塔奇曼查閱《韋氏詞典》發現,“虛構”的反義為“事實、真相和現實”③[美]塔奇曼:《非虛構不是虛構剩下的東西》,騰訊讀書,網址:https://cul.qq.com/a/20160311/041921.htm,發表日期:2016年3月11日。,由此也推演出了非虛構寫作的“事實”原則。
事實是一個無法在邏輯上被爭議或被拒絕的現實,事實是具體的現實,任何推理都不會改變事實,事實不能被創造,只能被承認。衛毅認為,非虛構的真實性強調文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我們從受訪者口中得知,或是從現實中看到、聽到,甚至聞到的事實。他提出了“外在真實”與“內在真實”,外在真實是身處環境的真實,內在真實是內心的真實。郭玉潔認為非虛構寫作的核心是“只要沒有事實層面的虛構,只要是好的寫作,不拘任何形式”。李海鵬從認為非虛構能做的是信息點的準確:“第二種是信息點的不準確。一篇報道大概會一千多個信息點構成,時間、地點等信息點從頭到尾過一遍,有沒有不準確,有沒有不客觀的。”魏傳舉認為非虛構寫作“基礎性的共識都是有的,比如基于事實、拒絕編造等”。雷磊認為“所有的表達都不能超出原有的事實素材”,同時“所有素材和細節都要是真實的”④本段所有引用內容均來自于公開的沙龍討論內容。。
關于在寫作中如何恪守事實,克拉克明確指出非虛構寫作的兩個原則:不要欺騙和不要添加。不能有任何有意或無意欺騙讀者的行為,不要在寫作中添加未發生的事情。克拉克特別警示非虛構寫作中要避免使用復合人物、改造時間線和杜撰內心獨白。復合人物的使用,其目的是欺騙讀者相信幾個人物是一個,是一種虛構的技術。在復雜的故事中,時間和年表通常難以管理。內心獨白,記者似乎進入了人物內心是一種危險的策略,但是如果直接訪問人物,人物自己說出又另當別論⑤[美]羅伊·彼得·克拉克:《哈佛非虛構寫作課:事實與虛構的界限》,騰訊網,網址:https://cul.qq.com/a/20160131/006630.htm,發表日期:2016年1月 31日。。需要指出的是,《冷血》《廣島》等經典非虛構作品中都有使用復合人物等現象并不等于復合人物的寫作方法是正確的,約翰·赫西在其后面的作品中再沒有采用這種做法,當代非虛構作家也是抵制虛構的。
以2019年廣受批評的 “非虛構寫作”的文章《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為例,其編輯團隊聲稱:“為了保護文中當事人,當事人家屬和其他同學,老師的信息,在細節上,我們作了許多真實情況的模糊化處理。包括學生的省份,一些細節的時間線、分數、公司、原本的照片。”⑥《虛構的〈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 新浪網,網址:https://tech.sina.com.cn/i/2019-01-30/doc-ihqfskcp1675426.shtml,發表日期:2019年1月30日。參照非虛構寫作不能編造素材的標準,該文的細節、時間線、分數、原本的照片都經過編造和扭曲處理,已經基本失真,這和新聞報道中保護當事人采取的化名手段性質不同。要明確地討論非虛構寫作的標準問題,就不能包容地認同存在兩種非虛構類作品:一種是“嚴肅”的非虛構作品,它與虛假素材做斗爭;另一種是“藝術”的非虛構作品,它適當地改變素材,非虛構作家必須對事實尊重敬畏,這是非虛構寫作的共相之一。
(二)非虛構寫作的建構性共相非虛構寫作規范表述是Creative Nonfiction,可以翻譯為“創意性非虛構”,前面的論述已經討論,“Nonfiction”意指真實事件,不允許任何編造,而“Creative”意為創意性,意為對真實的呈現手段可以多種多樣。創意性的成因是寫作作為一種文化實踐,本質上屬于一種基于事實的主觀“發明”而不是客觀“發現”,在非虛構作家敘述事實之前,世界并沒有所謂客觀事實,當非虛構作家開始敘述事實時,關于世界的事實才存在,非虛構作家在敘述事實的同時也提供了對事件的選擇、解釋、歸因和立場表達。
建構主義哲學認為,個體根據自己的價值觀、知識和經驗對其經歷進行建構、創造和賦予意義。伽達默爾就認為如何解釋某些事物永遠不會是真正的確定性,每個人都根據個人經驗,文化影響、偏見、偏袒來賦予意義。哲學家羅蒂認為世界沒有獨立于描述的存在方式。如果不被描述,世界不會以任何形式存在。在事實的基礎上,不同寫作者的角度、立場、價值觀決定了非虛構文本的創意性,因此“真實”比實際的對應物更具流動性和可塑性。
事實是樂譜上的音符,真相就是歌手給予聽眾的東西。非虛構作家以敘述故事的形式去組織自己的經驗,通過寫作的過程建構自己眼中的真實。個體知識和經驗驅使非虛構作家對自己的經歷進行建構、創造、支配及賦予意義。非虛構作家并非被動地反映社會狀況,而是主動對文字、圖像符號加以組織,再藉由特定使用方式而建立有關于社會真實的真實效果。非虛構敘事具有講述故事和解釋原因的雙重功能,如何描述和理解世界則取決于寫作者偶然的需求、利益和價值觀。從這個意義上理解,沒有所謂“客觀”的非虛構作品,非虛構作家在陳述被選擇的事實的同時也提供了對故事的解釋,而解釋是一種歸因和建構,是一種視角和立場的綜合表達,而這正是非虛構寫作的創意性所在。
在非虛構寫作中,基于同樣的素材事實,不同作家寫出的作品呈現的視角、主題、歸因與結論可能殊為不同。對于新聞媒體的框架研究,學者們基本上是源自戈夫曼的思想。在約翰·麥克菲看來,非虛構是“事實文學”,任何事實不能編造和杜撰,而視角、主題、選材一定是因人而已的。克拉克認為,非虛構寫作是減法,虛構寫作是加法,減法可能會扭曲現實,但仍屬于非虛構,但如果添加編造的材料就一定會形成小說①[美]羅伊·彼得·克拉克:《哈佛非虛構寫作課:事實與虛構的界限》,騰訊網,網址:https://cul.qq.com/a/20160131/006630.htm,發表日期:2016年 1月 31日。。這就是蔡崇達所言的“看花角度”問題,對非虛構寫作的真實性沒有絲毫影響。
除了文學和新聞領域,創意性非虛構寫作還是一種跨越歷史學、自然科學、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醫學等廣泛學科領域的元敘事手段,不同面向的創意性非虛構寫作實踐呈現給我們非虛構寫作的殊相。然而,如果要“創意性非虛構寫作”建構成為一個共同的常識,那就需要對其建立公共的認知標準,明確其共相,這是非虛構寫作作為術語、概念、實踐健康發展的前提和基礎。本文認為,非虛構寫作的核心共相是“事實”,而對事實的不同建構呈現了“真實”的不同方面,絕對的“客觀”是不存在的,創意性非虛構寫作追求的是“真實”。如此,非虛構寫作才能囊括眾多基于事實的創意性寫作實踐,同時又能成為邊界清晰、標準統一的寫作共識。如此它才能既開放又嚴謹,包容如《林村的故事》社會學的田野作品,如《寂靜的春天》的科學作品,如《八月炮火》般的歷史作品,如《人類群星閃耀時》的傳記作品,如《巨流河》般的回憶錄,甚至如《馬丁蓋爾歸來》這樣的法律作品包括任何面向的基于真實事實的敘事性作品。循著這個標準,我們就不會對非虛構寫作的“主觀建構”的創意性產生質疑之心,同時自然會把那些違反“事實”的編造事實、偽造細節的敘事作品,即與真正的創意性非虛構拉開距離。非虛構寫作的事實性共相和建構性共相是非虛構寫作的本質共相,兩者共同構成了創意性非虛構寫作作為文化實踐的合法性基礎。如李敬澤所言,非虛構寫作是“樹一桿杏黃旗,招降納叛”,可以容納不同性質的寫作內容,但只有建立了這個核心標準之后,才能形成作者寫作、讀者閱讀、評論家評價的監督與甄別機制,讓非虛構寫作少一些質疑和阻力,并形成一種自我清潔、自我進化的良性文體發展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