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揚
中國清代著名翻譯家嚴復在其翻譯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作品Evolution and Ethics 時作序言《天演論譯例言》,并在其中提出了自己在翻譯這部作品時遇到的難題及解決方式,這才有了響徹后世的翻譯標準,即譯事三難:信、達和雅(Schwartz,1995)。 古往今來,對嚴復翻譯思想的貶斥和褒揚之聲并存了百年,但其翻譯觀點的獨創性和巨大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瓦爾特·本杰明(以下簡稱本杰明)是20 世紀初一位極具影響力的德國作家、文學評論家和哲學家。 無獨有偶,《譯者的任務》是本杰明在翻譯波德萊爾詩集《巴黎圖景》時所撰寫,旨在與文人們探討翻譯的真諦。 不可譯是其核心觀念,在此基礎上提出“純語言”及“可譯性”等影響翻譯界的學術詞匯并對翻譯進行了哲學解釋,全文充滿了隱喻的比擬和獨特的觀點。
意圖延展及整合二位大師的翻譯理論,理解他們的生平、歷史背景、語言觀、哲學信仰就變得至關重要。以下將回顧嚴復和本杰明的人生歷程,從宏觀歷史和個人經歷兩個角度分析他們翻譯理念的根源。
嚴復生于1854,卒于1920 年。 其翻譯思想不僅體現了他對翻譯的理解,同時反映了他向時代的呼喚和致敬。 嚴復的海外教育經歷促使他吸收西方文化思想,作為一個接受新思想的中國學者,他試圖通過翻譯書籍和出版報紙來喚醒國人。 嚴復深受其老師吳汝倫的影響,作為桐城派的代表,吳主張用古漢語翻譯西方作品。 嚴復曾就翻譯中使用的寫作風格詢過吳,他在答復中非常清楚地表明:在寫作中要追求優雅古樸,即便歪曲也比傷害典雅要好。
而本杰明所處的時局也與嚴復極為相似,彼時物質世界陷入極端動蕩,文人們的精神世界產生了異常輝煌的結果。 本杰明復雜多元的生活環境和漂泊的經歷最終形成了本杰明作品和理論中的陰郁氣質以及自我救贖的情緒。 而正是二位大師在相似的外部環境及歷史背景下經歷了復雜的輾轉,才使他們具有多元的世界觀和翻譯觀,為后世學者譯者所學習。
基于本杰明的“純語言”哲學思想,可以從嚴復的譯事三難來理解本杰明的翻譯理論,二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在本杰明的翻譯觀中,可譯性是一種以未來為主軸的思維方式,不局限于特定的歷史背景;它是不斷地閱讀,辯證,自我否定。 他比喻原文譯文之間的關系就像一種切線關系,是不同歷史時空與閱讀語境的交匯。
嚴復(1897)在《譯例言》中重申,他的翻譯集中精力在揭示其理論本質上,因此詞句上會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增減甚至修補,只要主體精神不違背原文,譯文就不必受原文結構的約束。 在《論翻譯》中,朱光潛先生也主張雖然大多數文學作品都可以翻譯,但翻譯只能與原作相似。 絕對的“忠實”只是一種理想,其實是不容易實現的。
由此可知,“信”可以被定義為對原文忠實的語言重述,在此過程中,譯者應該努力確保文本的原意、理論本質和主要精神得到忠實的表達。 再看本杰明的翻譯理論,“純語言”“可譯性”實則是從不同的角度來傳達“信”這一翻譯標準。 本杰明在《論本體語言和人的語言》中概述:我們作為人類,被賦予了某種創造性的、神圣的力量,即語言。 受客觀唯心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影響,本杰明認為整個語言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上帝的語言,人的語言和事物的語言”。 本杰明把“純語言”比作一種容器,其中各種語言都是這個容器碎片。正是由于語言之間的這種親緣關系,本杰明的“純語言”實際就是指譯者要忠實于該事物真正的意指;而他所指的各種語言是“純語言”的碎片,也正反映出嚴復的翻譯態度。 因為源語和目的語都是“純語言”的碎片,所以他們可以不盡相同,他們二者結合補充而圓滿了“純語言”的整體概念,這跟嚴復思慮的在選詞上靈活運用,不受原文制約不謀而合。 本杰明實則是從哲學的角度設想、豐富并哲學化嚴復的“信”。
因此,從二者的此觀點出發,譯者應更多關注開發原文的意指,“信”于意指,最終將所有語言整合匯聚成“純語言”,實現“信”的翻譯。
嚴復的“達”是對思想的一種重構,它是盡可能用準確的詞語和句子來表達原著中的思想和意境。 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應考慮阻礙翻譯順利進行的一系列問題,如不同的語言、紛繁的文化和習俗、迥異的思維方式等。 這些問題又導致了原文的“不可譯性”,而這也是本杰明和嚴復皆持的態度。 嚴復是從多元文化的角度考慮這一點,本杰明則認為原文本身并不是為了讀者而存在的。 所以無論是文化間的不可逾越的理解障礙,還是原作者與讀者或譯者之間思想上的差距都使得翻譯不可能擺脫無心的甚至是歪曲的翻譯現象。 嚴復(1897)在《譯例言》中指出,英語句法有其自身的特點,如果譯者按照外語的句法結構準確地、機械地翻譯原文,接收者就會對陌生的詞語結構感到困惑。 但是,如果為了連貫而削減原文中的困難部分,又會損害原文的內容。 這就需靠譯者緊緊抓住原文的全部精神和理論實質,深諳其中之道再創作,自然會使譯文準確、流暢,充分表達原著的思想。
而本杰明關于原文譯文之間關系的探討再一次與嚴復殊途同歸。 本杰明給出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來描述譯文和原文之間的關系:如果原文是一個圓,那么翻譯就是它的切線,只在一個關鍵的地方觸碰到它同時延伸進入無限。 因此,翻譯不可模仿或復制原文,而是輕輕地在“信”的地方觸及作品的意指。 這一點是字面忠實的點;無限的旅程表示翻譯的自由,也即切線的自由馳騁,在目的語中圍繞著“信”而自由發揮,找到可以與源語呈互補的詞句,其實就是進入原文的通達之路,即為“達”。 本杰明(1921)強調,譯者的任務是用自己的語言釋放外來語言中的純語言,以解放被囚禁在作品中的語言。
綜上可知,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守“信”的同時,不應被綁住鐐銬,應在譯入語中準確流暢地再創作,即嚴復的“達”或本杰明的切線關系。 嚴復指出,“絕對標準的翻譯罕見,天才譯者難以找到,翻譯名稱難以確定”,這也與本杰明關于可譯性的觀點幾近相似。 本杰明認為可譯性具有雙重意義,其一是在讀者的整體中是否會有一個稱職的譯者,或者更有針對性地說,原著的性質是否適合翻譯并要求翻譯? (本杰明,1913 ~1926)這些都表明了兩位翻譯大家在翻譯時鉆研的態度,孜孜以求的精神及深切的憂慮和反思,這也是譯者在翻譯作品時應常懷在心的考量。
由于受到翻譯功能、讀者及時代背景的影響,嚴復的“雅”與華麗的辭藻、別致的修辭手法及優雅的行文有很大的不同。 如前文所述,因其受老師影響,嚴復深信中國古漢語是最優雅、恰當的寫作方式和表達。 嚴復當時譯作的接受者主要為朝廷要員及達官顯貴,所以他的譯作更多地以讀者為主導。 同時他翻譯西方著作、引進西方科學理論是希望能喚醒國人的科學意識。所以其譯作的功能性也決定了他譯文風格必須“雅”,絕非附庸風雅,而是用這種方式求得當局的賞識,求得普羅大眾對于科學的重視。
本杰明譯文的風格與此是大相徑庭。 結合本杰明所處的時局及他的哲學觀點來看,他認為“純語言”本身是超越任何交流媒介的,是高懸在任何一種語言背后的精神掌控。 翻譯究其深意就是解放,它擺脫了傳達意念的沉重負擔;它暫時釋放了“純語言”,這樣它就可以再次被指摘。 從“雅”而觀,以“純語言”為基礎不難觀出本杰明認為譯文與原文在意指模式上互補,碎片之間相互精準契合形成完美的整體。 同時,本杰明(1921)在《譯者的任務》里強調,沒有一首詩是為讀者準備的,沒有一幅畫是為旁觀者準備的,也沒有交響樂是為觀眾準備的。 他認為翻譯不因任何原因而存在,它是原文的來世。 本杰明也矛盾地提出,譯文應該受到原文中外來語的影響,不應該偏離外來詞法句法太遠。 因此,譯者應該更關注譯文中意指模式的選擇是否準確優雅,是否符合原文的句法表達。 本杰明(1999)還提到譯文應該是原文的回聲,譯文不應該只是傳遞意義,而更應該深情并詳實地將原作的意指完美地以原文的句法結構呈現。 如上種種也是本杰明自己對于譯作文體風格的“雅”的要求。
比較嚴復譯事三難和本杰明翻譯思想可知,兩位大家在進行翻譯實踐時對自己翻譯中遇到的難題和處理方式都進行了深入徹底的研究,在翻譯結束后對整個翻譯過程反省與冥想。 他們在如何處理翻譯文本與原文之間的關系方面有一些共同點。 由“信”而言,嚴復認為翻譯應忠實于原文的理論本質,而本杰明則從唯心主義和哲學的角度出發,認為目的語和源語是“純語言”的碎片,翻譯應忠實于同一意指。 在“達”中,嚴復堅持翻譯文本不應局限于原文或外來詞的句法結構,而本杰明也以切線和圓的形式闡述了原文與譯文之間的關系,切線的自由延展即譯事中的“達”。在“雅”方面,受限于他們所處的環境時局、翻譯目的及功能的差異以及受眾的不同,他們從不同的方面提出了自己對于翻譯文本風格的迥然要求,但異曲同工之妙在于這種內在需求都彰顯了兩位翻譯實踐家對于譯文風格文體詞法句法縝密的思考和斟酌。 嚴復的“雅”是追求中國古文的嚴謹優雅。 而本杰明的“雅”則是在譯語中尋求一種優雅的方式解放純語言,找到原文的回聲。
縱然兩位大師歷史背景相似,文化底蘊不一,個人經歷相左,卻同受前輩思想家和學者的影響,均在翻譯實踐的過程中提出個人見解,發表對于翻譯的深切認識和探討,他們對翻譯的態度、探索和反思值得后世譯者學習和求索。 他們前衛大膽的翻譯理論和思想給全球譯界帶來了新的活力和顛覆。 歷代譯者所作的翻譯都服從于當時當地的地理、經濟、歷史、哲學、技術和科學條件以及特定時期的語言特征。 譯者需始終認識到語言是不斷發展和進步的,它生生不息,與人類共命運。 因此對于一些經典作品或名著,各代譯者需要結合不斷發展的全新的語言,結合圍繞語言在發展進程中的一切,不斷地更新探求,以向大眾展現原著永恒的生命力。 兩位大家的孳孳不息,如饑如渴的精神給譯者學者以沉甸甸的責任去堅持不懈地在翻譯中做更多的探究、思考、冥想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