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雷 阿里木江·艾合買提
(1.大連外國語大學亞非語言學院/突尼斯研究中心,遼寧大連;2. 中國石油長城鉆探工程公司利比亞-突尼斯分公司,突尼斯)
突尼斯位于非洲大陸北端,瀕臨地中海南岸,與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和利比亞等國同屬馬格里布國家。由于其特殊的戰略位置,自古以來都是外族入侵北非的必爭之地,先后被腓尼基人、羅馬人、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控制,16世紀淪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行省,近代又遭受法國的侵占和統治。各民族的長期聚居帶來了多元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使當地呈現出錯綜復雜的語言使用狀況。歷史上,突尼斯曾多次出現“雙語”甚至“多語”并存的局面,發展至今形成了以官方語言阿拉伯語①阿拉伯語具體分為古典阿拉伯語、現代標準阿拉伯語和方言阿拉伯語,本文所討論的包括現代標準阿拉伯語和突尼斯方言阿拉伯語。和通用語言法語為主的“雙語”使用現狀。
突尼斯的原住民是阿馬齊格人,多以部落為單位生活在山區,使用阿馬齊格語。公元前12世紀,隨著海洋貿易的開展,腓尼基人到這里建立了迦太基城邦并發展成盛極一時的地中海強國,腓尼基語受到阿馬齊格語的影響產生布匿語②又稱迦太基語,“布匿”一詞為羅馬人對迦太基的稱呼。,成為了當時沿海居民所使用的語言。公元前264年至前146年間,羅馬人為爭奪海上霸權曾先后三次進攻迦太基,史稱“布匿戰爭”,在摧毀其燦爛文明的同時,也將拉丁文字視為當時的官方文字。之后的兩個多世紀,汪達爾人和拜占庭人先后遷入,希臘語又逐漸成為當地社會的主流語言。
公元7世紀,阿拉伯人統一了阿拉伯半島,并在征服埃及后開始入侵馬格里布地區。665年,伍麥葉王朝的軍隊攻占突尼斯,隨后在凱魯萬建立軍事防地和清真寺,使之成為了馬格里布地區的軍事、行政和宗教文化中心。阿拉伯人開始實施阿拉伯語推廣政策,許多居民也因改奉伊斯蘭教而開始學習阿拉伯語。隨著阿拉伯人在北非政權的鞏固和伊斯蘭教的傳播,該地區逐漸“阿拉伯化”和“伊斯蘭化”,這也促進了阿拉伯語在當地的普及,使其在四個世紀后成為官方語言。11世紀末,突尼斯居民成分發生了顯著變化,阿拉伯人逐漸增多。直至15世紀,突尼斯在哈夫斯時代完成了阿拉伯化,絕大部分居民成為阿拉伯人,使用阿拉伯語(楊魯萍 林慶春,2003:33)。在這期間,也出現了如伊本·赫勒敦(1332-1406)這樣的歷史學家和思想家,留下了許多用阿拉伯語撰寫的著作。
1574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軍隊在帕夏西納安的指揮下侵占突尼斯,使之成為了帝國的帕夏轄區(彭樹智,2002:209)。由于奧斯曼帝國的統治政策和對于伊斯蘭教的宗教情感因素,土耳其語在帕夏統治制度下只作為高層的行政、軍事語言所使用,并沒有在突尼斯強制推廣,阿拉伯語依舊是當地民眾廣泛使用的語言。
19世紀三十年代,法國占領阿爾及利亞后入侵突尼斯,將突尼斯視為其對外殖民擴張的另一個目標。1881年4月,法國借口突尼斯赫米爾部落侵犯阿爾及利亞領土,從阿爾及利亞東部入侵突尼斯。1883年7月,法國迫使當時的阿里貝伊簽訂了新的法突協約《馬爾薩協議》,該協議的簽訂標志著突尼斯正式成為了法國的保護領地。
早在法國軍事入侵之前,因突尼斯社會發展及軍事現代化的需要,以使用法語為主的現代教育就已滲透到了當地的眾多領域之中。如在1846年,當時的艾哈邁德貝伊在巴爾杜王宮創建軍事學校,聘請來自歐洲的教師培養未來的軍官們。1875年,海爾·丁總理建立了薩迪吉中學,學校既有用阿拉伯語講授的傳統學科,也有受法國影響而注重現代語言、數學和科學等的課程,使突尼斯學生第一次接受到了世俗的西方教育(帕金斯,2012:27)。
法國殖民者假借“傳播文明”的口號為其在非洲的對外擴張做辯護,推行文化殖民政策。1883年5月6日,法國在突尼斯成立公共教育管理局,直接監督和管理當地教育機構,并相繼建立法語學校和教會學校,規定大學授課使用阿拉伯語和法語(阿耶什,2012:223)。在其他方面,殖民者要求政府部門采用法語書寫公文,加強法語作為官方語言的地位。至20世紀初,以法語或法阿雙語同時印刷出版的報刊雜志多達20種左右。
從突尼斯正式成為法國保護國到1956年獨立期間,法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等眾多領域均實行法化政策,法語逐漸成為強勢語言與阿拉伯語并存,尤其在突尼斯大城市的上層社會和知識分子中廣為流行。
1957年7月25日,突尼斯建立共和制國家。《突尼斯共和國憲法》第一條規定“伊斯蘭教是突尼斯的國教,阿拉伯語是國家的官方語言”;第三十九條規定“國家致力于培養青少年的阿拉伯伊斯蘭身份認知和愛國情懷,鞏固阿拉伯語的地位,支持和普及阿拉伯語的使用”(突尼斯國家制憲議會,2014)。在擺脫了法國的殖民統治后,突尼斯堅持獨立自主和維護國家主權,竭力削減法國在突尼斯的地位和影響,大力推動學校的阿拉伯語教育,增加伊斯蘭教課程的比重,還長期從埃及等阿拉伯國家引進師資,開展振興阿拉伯語運動。
然而,法國在經濟、軍事、文化、科技和教育等傳統領域的影響并未因此減弱。自布爾吉巴總統執政時期起,突尼斯就高度重視與西方國家特別是法國的外交關系,欲借助西方資本躍進發達國家的行列。因此,突尼斯重視法語的普及,在基礎教育階段就開設法語課程,政府公文、新聞媒體、廣播電視等也都使用法語和阿拉伯語兩種語言。此外,突尼斯多數政治精英都具有法國留學的經歷,他們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熟練使用法語,將子女送入法語學校接受西方現代化教育。相比之下,由于阿拉伯語無法適應國家現代化的快速發展,對于只接受單一阿拉伯語教育的年輕人來說,就業機會也越來越少。
自突尼斯獨立至今,盡管政府也出臺了一些振興阿拉伯語、恢復阿拉伯語地位的相關政策,眾多文人學者也頻繁呼吁通過復興阿拉伯語來加強民族身份的認同,但由于阿拉伯語自身繁瑣、僵化的特點及國際政治等因素,法語在突尼斯社會中的地位未曾減弱,反而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上流社會的“精英語言”。這樣的局面一直延續到今天,在突尼斯國內形成了阿拉伯語與法語共同使用的“雙語”現狀。
筆者利用在突尼斯工作的機會,從2019年9月15日至2019年12月1日進行了為期兩個半月的實地調查和訪問,進而確保真實、客觀地反映出當前突尼斯國內的“雙語”使用現狀。問卷的設計編寫和調查工作的具體實施都得到了當地高校教師、大學生、公司職員和政府公務員的支持,共組成11個調研小組,在首都突尼斯及蘇塞、斯法克斯、加夫薩、莫納斯提爾、杰爾吉斯等城市發放阿拉伯語版調查問卷,調查對象涉及不同年齡、性別、職業和教育背景的當地居民。本次調研發出問卷1310份,共10480頁,實際回收1104份,共8800頁,回收率為84.27%,統計分析2萬余條數據。從調查結果的分析中可以對當今突尼斯社會的“雙語”語言態度、語言水平和語言使用習慣有進一步的了解。
語言態度屬于社會心理學范疇。王遠新(2002)指出,它是一種經由長期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植入于語言人心理底層的語言信念,它深刻影響著語言人的語言認同乃至民族認同,從而也直接關系著一個民族的命運。通過分析調查結果得知,89.23%的受訪者對阿拉伯語抱有積極態度。作為阿拉伯人的母語,阿拉伯語是突尼斯構建民族認同的重要因素之一,對阿拉伯語持有積極態度的人中選擇“我是阿拉伯人,阿拉伯語是我的母語”這一選項的占51.25%。同時,阿拉伯語也是伊斯蘭教的語言,絕大多數的突尼斯人信仰伊斯蘭教,對他們而言阿拉伯語除了具備像其它語言一樣的交流功能之外,還有著特殊的宗教意義,因此上述人群中有73.82%也選擇了“阿拉伯語是伊斯蘭教的語言”的選項。反觀受訪者對法語的語言態度,盡管它是前殖民者帶入的外來語言,但仍有80.61%的人持有積極態度,其中選擇“因為突尼斯的教育、工作都離不開法語”的占到54.72%。相反,僅有19.43%的人對法語呈現消極態度。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而文化又影響著語言的發展,兩者間是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的關系。鑒于文化和語言之間的密切聯系,僅通過回答是否喜歡某種語言并不能完全反映出一個人真實的語言態度。因此,問卷中也涉及了受訪者對阿拉伯文化和法國文化的態度調查,93.63%的人對阿拉伯文化持有積極態度,其中73.01%的人“感到驕傲、自豪”,20.62%的人“非常喜歡”,而對法國文化持積極態度的人占到了72.31%。
對比上述人群對兩種語言和文化的態度可以發現,阿拉伯語在民族認同、宗教認同及文化認同方面有著歷史優勢,突尼斯人以一種較為優越的姿態看待阿拉伯語,進而積極、自豪地認同自己的宗教信仰和阿拉伯文化。而對法語的語言態度雖呈現出與阿拉伯語幾乎接近的積極形勢,但是這種表現大多受到現實中工作、教育、生活等外界因素的影響,具有很大的客觀被動性。
除此之外,受訪者的教育背景對兩種語言的態度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在具有大專及以上教育背景的人中,對阿拉伯語和法語持積極態度的分別占84.78%和86.13%。在接受過高中教育的人中,對兩種語言持積極態度的比例分別為89.27%和78.32%。從地區發達程度的角度看,來自突尼斯、斯法克斯和蘇塞這三個最發達城市的受訪者中,對阿拉伯語持有積極態度的比例分別是88.23%、81.21%和83.46%,對法語持這種態度的比例是80.27%、82.53%和81.76%。在較為落后的城市加夫薩和杰爾吉斯的受訪者中,對阿拉伯語持有積極態度的比例是94.53%和93.25%,對待法語的這一比例是74.58%和73.22%。分析上述結果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文化程度高、經濟水平發達地區的人更加崇尚法語,而缺乏高等教育、欠發達地區的人對阿拉伯語更加熱愛。
總而言之,對兩種語言同時持有積極態度是促使突尼斯社會“雙語”現狀形成的重要因素。而當被問及“如何看待阿拉伯語和法語混合使用的現象”時,受訪者中有14.07%的人選擇了“非常喜歡”,42.20%的人選擇“還可以”,23.49%的人選擇“無所謂”,20.24%的人“討厭”這種方式。由此可見,超過一半以上的人對“雙語”現狀表現出接受和認可的態度。
在關于受訪者阿拉伯語和法語的語言水平調查中,79.36%的人認為自己阿拉伯語掌握得更好,20.64%的人則認為自己的法語更好。根據在當地長期工作和生活的經歷,筆者觀察到突尼斯各階層人士在口語中都非常習慣于在阿拉伯語和法語之間頻繁地轉換,給人一種精通兩種語言的錯覺。一些阿拉伯社會語言學家將突尼斯人在使用阿拉伯語的過程中摻入法語單詞、短語或句子的語言現象稱為“法式阿拉伯語”(le franco-arabe)(扎瓦迪,2006:148)。這種現象的產生是因為說話者認為用另一種語言能更直接、清楚地表達語義,調查結果顯示,受訪者中有18.72%的人認為“法語表達更加貼切”,9.36%的人認為“說法語更加時尚”。
然而,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的語言水平或許都處在“半語者狀態”(semilingualism),即某個說雙語的人對兩種語言的掌握程度都次于正常的單母語者(Appel & Muysken,2005:108)。突尼斯國內也有學者和政要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如2016年5月突尼斯教育部長在一項關于推廣阿拉伯語的講話中提到,無論是使用阿拉伯語還是法語,突尼斯的學生已經不能正確地表達自己了(Guellouz,2016:295)。本次調查的結果也恰恰印證了這一點,42.26%的受訪者認為在說話時加入法語是因為“不知道用阿拉伯語如何表達”,這說明他們的阿拉伯語詞匯水平低于單母語者的詞匯水平,也就催生了這種常見的“雙語”轉換現象。據相關語言工作者的統計,突尼斯人在使用阿拉伯語的日常交流中,每十個單詞中就夾雜著一個法語單詞(扎瓦迪,2018:115)。對于這種語言現象,大部分受訪者表示接受并深受影響,71.88%的人認為“習慣阿拉伯語和法語間的語言轉換”,14.09%的人對此表示“無所謂”,14.03%的人則表示“不習慣阿拉伯語和法語間的語言轉換”。
受社會環境和語言自身功能的影響,生活在“雙語”語言環境中的突尼斯人形成了一些固有的語言使用習慣。通過對調查結果的統計,我們將兩種語言在不同場合的使用情況更加直觀地呈現出來,詳見下表:

表1 法語和阿拉伯語在不同場合的使用情況
從上表中不難看出,有相當一部分受訪者在平時的生活中更傾向于使用阿拉伯語,特別是在進行口語化的表達時,在家庭成員之間使用阿拉伯語的比例占到了61.95%。然而,阿拉伯語在學習、工作甚至像學術交流這樣的正式場合中的使用比例與法語幾乎接近,兩種語言同時使用的比例也相對較高。形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突尼斯的高中及大學教育多使用以法語為主導的工作語言;再者,相對于阿拉伯語,法語字母的書寫更加簡單方便,更易理解和使用。目前,突尼斯的阿拉伯語在日常生活的口語范圍內被廣泛地使用,但在書面形式上,不管是超市購物清單還是銀行支票都使用法語書寫(扎瓦迪,2006:113)。最后,“雙語”同時使用在上表涉及的各個場合中都以較高的比例存在,可見在經過長期的沖突磨合后,阿拉伯語和法語在突尼斯社會中共同使用的狀況已經趨于穩定。
在當今的突尼斯社會中,法語已經成為強勢語言,阿拉伯語的地位日趨衰落,其語言功能逐漸弱化。本次調查也反映出了相同的結果,在對于“相比以前,您認為在當前突尼斯社會中阿拉伯語是否逐漸被邊緣化”的回答中,有52.38%的人認為“是的,阿拉伯語日趨邊緣化嚴重”,22.22 %的人認為“不是,和以前差不多”,17.40%的人認為“沒有感覺”,而只有7.90%的人認為“相反,阿拉伯語變得更為重要”。可見,超過半數以上的人表示和以前相比阿拉伯語被邊緣化的情況十分嚴重,而形成這種現狀的原因可以歸結為以下四點。
歷史上,很多語言的傳播是伴隨著宗教、殖民、侵略、掠奪進行的(李宇明,2011:6)。伴隨著法國在突尼斯的殖民統治,當地社會形成了法語與阿拉伯語的競爭局面。法國殖民者在突尼斯強力推廣法語和法國文化,將法語滲透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其語言應用范圍日趨擴大,語言功能逐漸增強,從而成為強勢語言。相反,阿拉伯語越來越少地被人們所使用,處于一種相對弱勢或邊緣化的地位。即便是在爭取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的時期,突尼斯的精英們也確信掌握法語是斗爭勝利的必要條件之一。在布爾吉巴總統執政的30年間,曾多次強調法語對于建設一個現代化國家的重要性,經濟發展、文化教育和科學技術的進步都與法語有著必然的聯系(Guellouz,2016:292)。普通老百姓也認為,法語是找到體面、高薪工作的必備語言,只有精通法語才能獲得更好的教育資源和社會地位。由此可見,無論是精英人群還是普通民眾都追捧法語,使其替代阿拉伯語逐漸成為社會中的主流語言。
作為一門古老而神秘的語言,阿拉伯語具有語法細膩、詞匯繁多等特點。盡管為了便于大眾的使用,各類土語、方言有了一定程度的簡化,但在突尼斯及廣大阿拉伯國家通用的標準阿拉伯語中仍然存在著復雜的語法規則,不利于學習者快速地掌握和使用。特別是在全球化浪潮席卷下的今天,人類的科學技術發展之快,許多新生事物和詞匯隨之誕生,生活在互聯網時代的人們更加需要獲取大量的文字信息。應對這種情況,包括突尼斯在內的多數阿拉伯國家均設有專門的機構對新詞匯展開翻譯和普及,但其效率遠遠低于實際需求。阿拉伯語無法滿足現代社會的發展需要是導致其逐漸邊緣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上文所述,法國在侵占突尼斯后致力于實行法語化政策,曾要求公立學校的13.4萬學生精通法語,法語水平須高于阿拉伯語。殖民者的教育政策意欲抹去突尼斯的愛國精神,用法語逐漸替代阿拉伯語,從而切斷突尼斯人民同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種種聯系(韋迪,1982:84)。在殖民者的軟硬兼施下,以阿拉伯語教育為傳統的宰敦大學也面臨重重困境,嚴重影響了阿拉伯語人才的培養。
獨立后的突尼斯進行了一系列的教育改革,規定小學三至四年級的學生每周應學習15學時的阿拉伯語,10學時的法語,五至六年級的學生每周應學習10學時的阿拉伯語,15學時的法語。但實際上,如數學、繪畫及體育等課程均需要使用法語授課,導致阿拉伯語作為教學媒介語的重要性逐漸減弱。在中學教育方面,除阿拉伯語課和宗教文化課之外,其它所有課程也都使用法語(Bouzemmi,2005:221)。
突尼斯政府也曾采取過一些提高阿拉伯語地位和擴大阿拉伯化的語言政策,但這些政策都并非以保護阿拉伯語為目的,而是執政者或民族主義者根據某種政治需要所采取的臨時措施。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本·阿里總統于1999年發布的推行阿拉伯化的總統令,他要求所有政府機構全方面的使用阿拉伯語,將阿拉伯語作為工作語言,此舉旨在維持阿拉伯語的地位并使其在更廣的范圍內使用,力爭在2025年前使作為國家語言的阿拉伯語能在突尼斯人民的社會生活中起到全面性的作用(扎瓦迪,2006:149)。然而,Guellouz(2016)指出這一政策的推行是因本·阿里的弟弟販賣毒品在法國被捕,他想借助此政策向法國間接表態,希望法國政府能采取有利于他的行動。事實證明,這種缺乏系統考慮的語言政策在兩國關系和好后便成為了一紙空文。
突尼斯自建國以來堅持走世俗化發展道路,現代理念已經深入人心。在布爾吉巴總統執政時期,曾致力于弱化伊斯蘭和阿拉伯的身份構成,推廣伊斯蘭教世俗化的統治理念。上文提到,受訪者大多對阿拉伯語抱有積極態度與伊斯蘭教密不可分,正如伊斯蘭教的傳入為突尼斯帶來了阿拉伯語一樣,隨著世俗化進程的加快,宗教的影響也日益減少,從而羈絆了阿拉伯語的發展。
阿拉伯語已經開始在阿拉伯世界中全方位的衰落,其當下的處境是“災難性”的(巴亞力,2019)。這種觀點已成為多數阿拉伯學者及各阿拉伯國家民眾公認的事實,在像突尼斯這種深受法國文化沖擊的國家尤為嚴重。2016年12月18日恰逢聯合國“阿拉伯語日”,突尼斯各界學者齊聚一堂舉行了一場以“阿拉伯語在突尼斯”為主題的研討會,提出了關于阿拉伯語在突尼斯未來發展的一系列重大問題。以突尼斯語言學家阿里·沙吳卡尼(2016)為代表的眾多學者認為,近些年來阿拉伯語在突尼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摧殘,使其在當今社會中被嚴重地邊緣化,其未來的發展形勢十分嚴峻。
結合本次調查,在受訪者對于“您認為在當前阿拉伯語和法語混用的狀態下,阿語的未來會怎么樣”的回答中,46.03%的人認為“未來阿拉伯語在突尼斯仍然存在,但處于邊緣化,僅變成人們口頭交流的語言”,15.87%的人認為“未來阿拉伯語在突尼斯被完全拋棄,大家基本上說法語”,23.81%的人認為“未來阿拉伯語在突尼斯的狀況和現在差不多,變化不大”,僅有14.29%的人認為“未來阿拉伯語會變得更加重要”。顯然,六成多的人對阿拉伯語在突尼斯的未來發展并不看好,持有一種消極的態度。
阿拉伯語作為當今世界22個阿拉伯國家共同的官方語言,記載著燦爛輝煌的阿拉伯伊斯蘭文明,承載著阿拉伯民族的精神追求,更是阿拉伯各個國家間團結統一的象征。作為阿拉伯國家聯盟的成員國之一,幾十年來突尼斯各界都曾呼吁振興阿拉伯語,以期通過合理的語言政策來保存阿拉伯人的語言與文化身份認同。但是,語言文字的生命力取決于它們的社會功能,人們作為社會中的個體終究會傾向于選擇在社會生活中占據優勢的語言文字。隨著全球化的加劇,在以法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干預鉗制之下,阿拉伯語在未來的突尼斯社會中或許會成為更為弱勢的語言。今天,法語已經成為突尼斯國家語言體系中非常重要的內在組成部分,盡管偶有借用民族身份認同、宗教情感等來保護和推廣阿拉伯語的行動,以及來自英語全球通用化的壓力,但法語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里將繼續在突尼斯社會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Sayahi,2011:4)。
阿拉伯語和法語同是聯合國的正式工作語言。目前,全世界有超過4億人使用阿拉伯語,以阿拉伯語為母語的人數超過2.6億。法國也將在全球范圍內加強法語的推廣,計劃到2050年,全球使用法語的人數將從目前的2.74億人增加到超7億人,使法語成為全球第三大語言(朱夢穎,2018)。鑒于阿拉伯語和法語的使用人數之多、分布范圍之廣,可以說突尼斯國內的語言資源非常豐富,國家的語言能力相對較高。但在當前的“雙語”現狀下,由于語言功能的不一致,產生了強烈的語言競爭,阿拉伯語表現出被弱化的趨勢,也面臨著被完全邊緣化的威脅。
因此,阿拉伯語和法語應在突尼斯的“雙語”環境中各司其職,減少沖突和競爭,通過國家的語言規劃形成兩者和諧共存的局面。首先,國家應制定明確的語言政策,尊重和維護阿拉伯語作為突尼斯官方語言的地位,規范其語言功能和使用范圍,使其在與法語的互動中豐富新術語、吸收新詞匯,從而適應全球化及國家發展帶來的新挑戰。其次,制定適合突尼斯社會現狀的教育政策,推動教育阿拉伯化,確保阿拉伯語在國民教育中的核心地位,并在此基礎上堅持“雙語”教育的特色發展道路,促進阿拉伯語在教育現代化實踐中的融合與復興。最后,繼續加強阿拉伯語在社會各領域中的推廣和普及。一方面,呼吁新聞媒體、廣播電視和互聯網等行業肩負起傳播阿拉伯語的責任和義務,致力于創辦特色鮮明的阿拉伯語節目和報刊雜志。另一方面,鼓勵個人在正式場合使用阿拉伯語,并正確處理阿拉伯語與法語的關系,實現語言生活主體化與多樣化的有機結合。這將對突尼斯提升國家語言能力、促進經濟快速增長、維護社會長期穩定、推動文化繁榮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