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瑋
(作者系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副教授,影視藝術與新媒體學系副主任,博士生導師。曾受國家留學基金資助,赴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留學)
我只有兩次在海外過春節的經歷,兩次春節都比較落寞。說落寞,主要是指情感上缺乏認同:我感受不到自己所處的那個時間是中國農歷的春節。這當然有時差的原因,國內除夕的春晚開始時,國外的我還沒到起床的時間;但更重要的還是那種紅紅火火的年味兒十分匱乏。我記得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小城達勒姆度過的那個春節,我與以往毫無不同地出門工作,傍晚回家。小區里或有幾戶中國學者家門上貼了“福”字與窗花,但在一陣蕭瑟的寒風中,年味的寡淡與鄉愁的涌起,卻使人平添了幾分游子的清愁。春節,有可能變成全球性的節日嗎?
出國前,我常在媒體上看到關于海外春節的報道。那熟悉的喧天鑼鼓與長長的舞龍隊伍,盤旋在唐人街上,兩旁簇擁著男女老少的場景,讓我產生一種春節是全球性的錯覺。其實,海外的春節除了唐人街,基本沒有太多的環境氛圍。偶有華人社群組織一些年夜飯與派對,也是僅限參與者內部的慶祝。國際社會尚未形成對中國人春節的普遍認知,多數外國朋友或將其視為一種古老民族的傳統習俗而尊重,或把它看作是中國人特有的“狂歡”,并沒有真正體會其節日意味。
這也難怪,中國人的節日觀與西方宗教傳統大相徑庭。從正月初一的春節到臘月三十的除夕,中國人用對時間與耕作的把握,把一年劃分為30多個節點,每個節點中嵌入不同的文化內涵,形成一種基于生命體驗的時間分割法。春節就是春天的起點,清明是春天的絢爛,端午是夏季的來臨,中秋是秋天過去了一半……而這種感受是需要有深刻在地體驗的。姑且不說南半球的人很難體會其內涵,就是在“環球同此涼熱”的地區,脫離了中國農耕文化的語境,也不易體會春節的獨特歲時韻律,更不必說西方人對節日的感受往往還摻雜著宗教的事件性要素,比如圣誕節、萬圣節、感恩節、情人節——這和中國文化實在太不一樣了。
所以,要真正深入弘揚與傳播包括節日文化在內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特別是對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春節,仍需要做更大的謀篇。春節不只是西方文化中“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詢問,還有強烈的“團圓”氛圍;不只是春天萬物生發的欣欣向榮,還有辛勤勞作獲得豐收后的喜悅與從容。而這種根植于中國大地的文化意識,是春節海外傳播的堅硬內核。不過,這種堅硬在全球化與后工業的當代有柔化的可能。
在重量級上可以與春節相“媲美”的西方節日屈指可數,而其中的傳播典范只能是圣誕節。今天,全世界過圣誕節的人,不分種族、膚色與信仰,都把那一天視為狂歡,尤其孩子,更是期待紅襪子中的禮物。戀人借此約會,商家借此促銷,大家都對耶穌基督的誕生傳說和與耶穌誕生幾乎沒有任何關系的“圣誕老人”耳熟能詳。某搜索引擎甚至開發出了“圣誕老人追蹤器”,供大家追蹤圣誕老人的足跡。
從基督教圣人耶穌誕生之“圣誕”,到一個駕駛著8只馴鹿拉的雪橇,專門從煙囪里進出人家的白胡子老人,圣誕節的節日傳播可謂走過了一個祛魅的漫長過程。圣誕老人的原型是希臘主教圣尼古拉,荷蘭為了紀念他的樂善好施,每年12月都舉行盛大的游行活動,給孩子們發禮物。但圣誕節變成一項全球性節日,其幕后推手卻不是傳統民俗,而是工業時代的市場經濟。
作為工業時代的象征,美國可口可樂公司在20世紀30年代選擇了圣誕老人作為廣告形象,那個慈祥的胖老頭才在人們心中固定了下來。也就是說,“圣誕節”作為一個宗教節日的全球傳播,其實是在其原有信仰傳說的基礎上,經過與當時社會進步方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跨國企業)相一致的風潮濡染、挪用,而形成的一種新文化(節日)觀。因為它新,又與時代風潮同流,很快就變成了一種時尚話語,各個領域對其挪用、轉譯的現象越來越多,終于成為全球樣本。
而在工業化時代接近尾聲、后工業社會已悄然來臨的今天,可樂從時尚的文化符號淪為“垃圾食品”的代表,也意味著一種更具個性化、更強調生命體驗的生態文明重新來臨。我們對自然、時間和文化的感知,正在從工業時代的整齊劃一、標準化生產,轉向了更為深層的情感與身份認同。
圣誕節全球傳播的成功,啟示我們需要對根植于一種文化內部的獨特節日進行符合時代發展與社會進步方向的新詮釋;再根據這種詮釋,充分運用各種傳播媒介,比如新聞、藝術、娛樂,乃至商品標識、商場櫥窗、建筑空間,乃至政治話語、外交場合等,把這一節日的深層屬性與新興形象傳遞出去,用新創造出來的文化形態,去影響更多的人群,也就是文化傳播的跨媒介實踐。
而春節有什么樣的內涵等待我們去詮釋呢?我想,其中最深刻的莫過于它對天地萬物自然生長的契機給予了高度的體認。當我們過春節時,我們感受到的是季節的循環與人世的更替,這其中既有宇宙周而復始的“天道”,更有我們對“天道”的體會,把自己(人類)當作自然萬物的一分子,與天地一同經歷春夏秋冬,一同感受春天來臨的欣欣之喜,這就是當代中國正在倡導的“堅持山水林田湖草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的生態文明思維,更是古老中國“天人合一”價值觀的當代顯現。站在這個高度來認識春節,春節的全球性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妨把“人”也視為一種媒介,人對春節的理解與踐行,也是一種傳播。只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意識到春節的這種文化屬性,并將其落實在“過春節”中,春節才有可能成為一種全球性的文化活動。2016年,我赴臺灣從事博士后研究,為了體會臺灣的春節,我特意把赴臺日期選在臘月。經過幾天辛苦的大掃除,我終于在臺北迎來了在臺的第一個春節。可惜,那個節日依舊融化于工業化的都市商場叢林之中,實在乏善可陳。于是,我在正月匆匆離開臺北到周邊鄉間去,這時,臺灣春節民俗天燈、蜂炮、寒單、乞龜涌現了出來,極其熱鬧。
于是,我想起了宋人辛棄疾的名句: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