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都有提問的能力,并且能夠通過學習提升這種能力,改善自己的認知與溝通的品質,甚至改變人生的軌跡。學會提問,問出好的問題,是我們在這個瞬息萬變的社會的生存之道。
2019年,在我成為電視節目主持人30年之際,新華社人工智能主持人問世。“他”中文標準,英文流利,將來講上百種語言也不在話下;“他”斷句準確,沒有口誤;還有“分身術”,可以同時出現在數個新聞現場。“他”會不會搶走我的飯碗啊?
值得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人工智能主持人應該更適合有固定腳本的新聞播報。對于提問、采訪、對談、論壇等需要互動與即興的主持形式就不一定勝任了。這兩年我正好在制作《探尋人工智能》第二季,在采訪人工智能科學家,曾經主管過谷歌大腦的吳恩達時,他突然說:“我覺得你們記者的工作很有趣,要做那么多功課,研究專業領域的知識,還要了解我個人的背景,然后把有針對性的問題提煉出來,并不斷追問。這中間一定有一些規律,是可以用算法來表現的。”他越說越興奮,眼睛里閃著亮光。我卻出了一身冷汗:曾經讓機器“認”出貓的他,是想創造一個會采訪的人工智能主持人吧!
那他得先從人類的好奇心開始算起。
“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呀?”
“從媽媽的肚子里生出來的,寶寶。”
“那我是怎么到你的肚子里去的呢?”
“嗯……”
面對孩子的熱切追問,多少父母無言以對?如果你仔細觀察兒童,就會發現,他們對世界和對自我的認知幾乎都是從提問開始的。他們刨根問底的十萬個為什么正是構建智慧大腦的一磚一瓦。研究表明:人類跟黑猩猩98.5%的基因是相同的,有1.5%的基因不同。隨之產生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跟黑猩猩的基因只有1.5%是不同的,可是我們和黑猩猩的現狀卻有如此大的差異?答案之一就是:語言對于大腦進化的巨大促進作用。對人類的孩子而言,2到6歲是語言發展的關鍵期。它與兒童智力發展的關鍵期重合,絕非巧合。在生物進化的漫長歷史中,語言能力,正是人類智能發展超越其他動物的重要轉折點。我把它稱為智能進化的撐桿跳。
有了語言,人類組織起來圍獵、耕作;有了語言,人類向下一代傳授經驗和技能;有了語言,人類坐在篝火邊,講起祖先的傳說和故事,從而有了共同的身份;有了語言,人類匯聚起來,有了氏族、村莊、民族和國家;有了語言,人類既能娛樂、八卦,也能夠表達出抽象的概念:道德、價值、信仰……以語言為載體的知識的生產與傳播塑造了人類文明。語言是思維的載體,語言甚至就是思維本身。
人類智能的發展,是認知能力不斷發展的過程,是我們怎樣看待世界、解釋世界,怎樣看待自己、解釋自己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不斷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一部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提問的歷史。
兩千多年前,屈原寫下《天問》,一口氣問了170多個問題,沒有一句回答。“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從天地萬象,問到存亡興廢,從吉兇善惡,問到神仙鬼怪。其思想之開闊,文辭之奇美,酣暢淋漓,令人擊節。
在世界的另一端,一個人因為愛提問而送了命,罪名是“褻瀆神明”和“腐化青年”。他的名字叫蘇格拉底。他做了什么呢?無非是用連續提問的方式啟發人們反思自己的知識和觀念是否可靠。“蘇格拉底式”的提問一般有4層:“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所以呢?”“還有別的可能嗎?”
比如他問學生:“欺騙是善行還是惡行?”學生答:“是惡行。”蘇格拉底問:“那么如果欺騙前來進攻的敵人,算是惡行嗎?”年輕人答道:“是善行。對朋友行騙才是惡行。”蘇格拉底追問:“在戰爭中,統帥為了鼓舞士氣,對士兵們說援兵就要到了,但實際上并沒有援兵,請問這是善行還是惡行?”學生無語。蘇格拉底不過是想證明,我們自以為是的觀念往往經不起推敲,而真正的智慧,是“自知其無知”。但他的提問方式讓不少人覺得難堪、惱怒、羞憤,竟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承認無知,挑戰已知,正是科學興起的原因。這種思維方式,給了人類探索世界的極大動力和野心。
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郊區有一個叫羅卡角的地方,那里是歐亞大陸的最西端。詩人卡蒙斯的詩句,被鐫刻在懸崖之上的石碑:“陸止于此,海始于斯。”大海有涯嗎?如果有,大海的那邊是什么?海浪拍打著崖壁,發出深沉的嘶吼,告誡每一個向未知出發的人,也誘惑著每一個冒險的靈魂。1492年,那個叫哥倫布的意大利人,帶著對黃金和香料的渴望,以及“地球是圓的”的信念,離開歐洲大陸,率船隊一路向西行駛,發現了美洲“新大陸”。1519年,一個叫麥哲倫的葡萄牙人說:“教會說地球是平的,但我知道地球是圓的,因為我在月亮上看到了地球的影子。我對影子比對教會更有信心。”他毅然離開大陸的懷抱,投身于海洋,開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環球航行。當他們揚起風帆,把大陸遠遠拋在身后的時候,心中沒有恐懼嗎?海洋的盡頭會不會出現斷崖深淵,就如人們所預言的那樣?他們會預料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會命喪他鄉嗎?
科學的昌明起源于一個又一個好奇和提問:“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如果……會出現什么改變?”“還有什么可能?”“那個沒有被問出來的問題是什么?”提問—假設—證明—新知,人類的認知圖譜不斷擴充著。真理是成功的假設。地理大發現,生物進化論,蒸汽機的鳴響,飛行器的誕生,人們潛入海底、遨游太空……還有那些始終困擾我們的問題:宇宙的起源,意識的產生,生命的密碼……人類對世界的探究從微觀世界到浩瀚宇宙,問起來就沒完沒了。不是說宇宙是無限的嗎?而宇宙又在膨脹著,那么它的外面又是什么呢?所知越多,問題就越多。這就像一個圓圈,直徑越大,接觸的未知領域就越大。
科學與藝術,是人類文明的一雙翅膀。自然科學往往引導我們尋找唯一正確答案,但一涉及文化和藝術,答案常常是不確定的、開放的。藝術家們并不急于提供答案,他們甚至鄙視輕率的結論,而更熱衷于呈現人性的矛盾和人類的困境。即使盲信讓人幸福,提問讓人痛苦,他們也選擇后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代的元好問看到大雁殉情而發出這樣的感嘆;“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時,你知道我心里的悲傷嗎?你知道自己心里的悲傷嗎?”卡夫卡可是一個執著的人;“活著還是死去,是一個問題。”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無從抉擇;“你到底是什么人物?有一種力量,它總是想作惡,又永遠想造福。”歌德長詩里的浮士德自我叩問……人類以創作對抗孤獨和死亡,又因為最終無法逃脫而擁有某種悲壯。
什么是藝術?不同時代人類的回答大相徑庭。畢加索的《夢》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展現的美有什么不同?安迪·沃霍爾的《布里奧盒子》,杜尚的小便池憑什么被稱為“藝術”?攝影術出現后,人們問:“繪畫已死嗎?”
人工智能軟件“創作”的肖像畫出現在拍賣市場,人類的藝術是否又死了一回?倒是中國藝術家徐冰說得干凈利索:“你生活在哪兒,就面對哪兒的問題。有問題,就有藝術。”藝術干預生活的方式就是提出問題,而宗教和哲學試圖回答問題。
最簡單的提問,回答起來卻最費周章。要回答“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就需要搬出整部宗教史和哲學史。當佛陀還是悉達多王子時,他看到人間生老病死的諸多苦難,就問:“如何才能消除痛苦與煩惱,獲得內心的平靜與安寧?”為了回答這一個問題,他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離開了父母妻兒,用了6年的時間艱苦修行,形銷骨立,終于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
哲學家們忙活了幾千年,試圖回答對于世界和人生的種種考問。我們的意識從何而來?有沒有天賦的知識?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人性本善還是本惡?肉體與精神是什么關系?……他們竭盡一生,試圖從不同角度解答這些問題。而他們也因此用各自的方式回答了亞里士多德的那個提問:最要緊的問題是,你將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政治家們特別擅長用提問的方式表達觀點。約翰·肯尼迪在就任美國總統的演說中,說出了一句名言:“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么,要問你為這個國家做了什么。”英國第二位女首相特雷莎·梅卸任時,說出這樣一組數字:在任首相期間,她在議會用140個小時,回答了4500多個問題。
科學家愛因斯坦說:“一個人提問的能力比回答的能力更重要。”
2016年以來,人工智能的話題越來越熱,也前所未有地挑戰了我們對人類智能的認知。究竟什么是人類智能無法被機器取代的部分:記憶,計算,認知,判斷,預測,想象,共情,創造……?
有一個能力常常被低估:提問。
機器通過大數據學習可以比人類更“聰明”地回答問題,選擇解決方案,但它很難問出連續深入的問題。人工智能如一面鏡子,讓我們從另一個維度認識人類智能。什么是智能的核心?一種定義是:它是探究、管理與預測不確定性的能力。人類探究未知的腳步永不止息,而這種核心能力就是不斷地提出問題,并試圖回答。
被稱為“數學界的愷撒大帝”的丘成桐教授,27歲就證明了卡拉比猜想。他在接受我采訪時說:“人類的智慧在于,不僅提出問題,而且能在成千上萬個問題中找到最重要的最相關的問題。”“人的思維軌跡是在矛盾中前進的。比如我一開始是想證明卡拉比猜想是錯誤的,但做了幾年,發現不對,就轉過頭來重新開始,最終證明了它的正確。這樣的過程,機器很難做到。”
當機器在記憶、計算、博弈、預測等諸多領域超越人類,當我們越來越多地把決策權,從叫一碗牛肉面到看什么新聞,都交給機器的時候,提問,這古老的技能,還掌握在人類自己的手中。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今天或許可以改為:我問故我在。問,就是人類探究精神的體現,是人類智能的核心。
機器能擁有價值觀嗎?當人類想把自己的道德輸入機器時,才真正意識到,人類是多么自相矛盾的動物。我們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嗎?
提問是一種人生態度。總體上來說,成人比孩子的問題少。那么,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是如何逐漸失去了提問的能力的?
“哪來的那么多問題啊!別胡思亂想!”父母說。“把我說的標準答案記下來!”老師說。“你是在挑戰我的權威嗎?”上司說。“問這個有什么用?會改變什么嗎?反正不會讓你多掙錢。”朋友說。當一個個提問被制止、扼殺、貶低,久而久之,人們懶得去問,甚至懶得去想了,好奇心被壓制,獨立思考和批評性思維的能力也進入休眠。好消息是,今天我們的觀念和教育模式正在被重塑。從偏重教知識,教答案,到教方法,教提問,鼓勵終生學習。還包括突破邊界,培養跨學科的綜合思維,把審美帶入科學……打開觀念的束縛,我們的孩子正變得更善于提問。通過提問,我們探索新知,啟發想象,增進自知,達成共識,去解決那些棘手的問題。
提問是一門手藝。它既是天賦的能力,也是習得的本領。提問有它的質感。這不僅是某一個問題的語言表達的品質,也包含著提問背后的視野和格局,包含著事實的準確和思考的深度。我一直認為,在采訪和溝通中固然需要臨場應變與發揮,但事先扎實的“功課”才是真正靠譜的朋友。簡單做過一個統計,每次專訪前,我都要閱讀10萬到20萬字的書籍和資料,以期對受訪者和他所在的專業領域有基本的了解。有時,看一本書并不保證能夠產生一個好問題,但起碼讓我避免了10個愚蠢的問題。這也讓我自覺不自覺地始終在學習,積累下來的閱讀量有上千本書。當然,研究本身并不是目的,它就像食糧,喂養的是想象和創新。提問都必須取舍。背景越寬泛,提問者的知識越稀薄,提問就充滿陳詞濫調。越聚焦,越有深入的體驗,就會產生新穎的提問,帶給觀眾意外發現的新鮮感和愉悅感。提問的魅力還在于無論你作了多少精心的準備,總有你無法控制和預測的情況發生,而其中之美,讓你充滿生機,保持活力。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提問》 ? 作者:楊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