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江澄波,1926年出生于蘇州的古書店世家。他一生與古書相伴,在古籍修復領域頗有建樹,對歷代古刻及名人抄校善本書具有較高的鑒定能力,被稱為“蘇州一寶”“書林活字典”。著有《古刻名抄經眼錄》《江蘇活字印書》,極具學術價值。在搶救古籍珍本、提供資料方面作出重要貢獻,曾協助促成“過云樓藏書”歸公。
錢謙益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學家和藏書家。他的學問淵博,在當時文壇上也是聲華烜赫,無與為比的。他的詩詞文章如《牧齋初學集》《有學集》《投筆集》等,至今仍是研究古典文學和歷史的重要資料。這和他的善于訪書、藏書和讀書有很大關系。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別署東澗遺老、絳云老人、石渠舊史、海因弟子、江村老友、莪眉老行僧、徹修和尚等。蘇州府常熟縣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考中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太子中允、禮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等職。因與明末權臣溫體仁爭權被革職,后又入獄,釋放后回常熟。清順治二年(1645)降清,任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在職六月即返鄉,以文學標榜東南,后進奉為壇坫。他的早期詩文《牧齋初學集》一百一十卷,在明崇禎十六年(1643)時,由他的學生瞿式耜為之校刻行世,寫刻俱精,向負盛名。南明時及入清后所作,則在他身后,于康熙甲辰年(1644),有鄒鉉序刻五十卷本。后二十年又有金匱山房刊五十一卷本。另有其侄孫錢曾所作《初學》和《有學》二種詩集的箋注本。他還輯明人詩為《列朝詩集》(附有作者小傳)由汲古閣主人毛晉刻成,惜乎到了乾隆年間纂修《四庫全書》時因其內容“語涉誹謗”被禁毀,直至清末始有印行。
錢謙益嗜書成癖,且有驚人的記憶力。秀水曹溶在《絳云樓書目題辭》中說他讀過的書皆“能言舊刻如何?新版若何?中間差別幾何?驗之纖悉不爽。”他涉獵廣博,于書無所不讀。他在青年時代就喜歡結交文人學士,只要聽到哪家有書有學問,他就與之交往。為了求得古本、珍本,他到處訪書,不久,他家門口幾乎天天都有書商前來賣書,甚至“奔赴捆載無虛日”。為了求得秘本,他不惜重金購買,不辭辛苦四處尋訪。
高誘注《戰國策》一書,經過前人校對疑誤,采用正傳補注,是極為珍貴的版本。錢謙益得知后,“嘆其佳絕”,懸重金征購,未能如愿。經過多年搜訪,終于在無錫安國子孫那里找到了這部書。他一見此書,舍不得放手,遂以二十千購得之。他事后高興地對人說:“得到此書,比獲得一船珍珠還要寶貴呢!”
錢謙益酷愛古書,他所收藏的,主要是宋元版本,對明刊及抄本,尚不重視。唐朝元稹所著《微之集》是他非常喜歡讀的書,但他僅藏有明代翻刻本和明人抄本,文章內容缺字很多。因而他一直在尋找宋刊本。后來他終于得到了宋版的《元微之集》,看后才知道抄本和翻刻本都出于宋本,但因年代久遠,有些地方字跡脫落不清,所以只得空缺。對此他深以為憾。他決心繼續探訪宋刻的初印本。明末他到處訪求,有一天在京城的一座破殿里,發現了宋版初印的《元微之集》,急忙帶回家中,和舊藏書對校,發現諸本所缺之字,這一本上全部完整無缺。他欣喜若狂,立即把諸本中的空缺字補齊。得意之馀,信筆作跋,有云:“……亂后余在燕都,于城南廢殿得元集殘本,向所缺誤,一一完好。暇日援筆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體。微之之集,殘缺四百馀年而一旦復完。寶玉大弓其猶有歸魯之征乎!著雍困敦之歲皋月廿七日,東吳蒙叟識于臨頓里之寓舍。”著雍困敦為戊子年,皋為五月,作跋時間實為清順治五年(1648)五月。他正僑寓蘇州臨頓里(一說是拙政園)。
元代趙孟頫舊藏宋版《兩漢書》,明代藏書家太倉王世貞以賣掉良田一莊的代價從書商手中換得。后又散落民間。為能夠得到這部書,錢謙益花費了幾年時間到處尋訪。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于發現了它的下落,以一千二百金的高價買了下來:但是后漢部分已缺去二冊,未免美中不足。謙益遍囑書商欲補其缺。后來有一書商去烏鎮,停船河下,自己上岸買面,看到面店主人在敗簏中拿出兩本書,撕開了包面,細看竟是宋版《后漢書》,大為驚喜,連忙出數文錢買下來。但又發現首頁已缺,問主人,店主不以為意說:“剛才對面人家裹了面去了,要回來好了。”終于并首頁獲全。書商連夜趕往常熟,謙益見后欣喜若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書終成完璧(《牧齋遺事》)。
這部《兩漢書》是南宋時重刊北宋本。字大如錢,紙潔如玉。共八十四冊,錦套十函。從趙孟頫家散出后,一度為蘇州人吏部尚書陸完所藏。再為太倉王世貞以一莊易得。謙益從徽州富商家里購得,存放在常熟城中方橋老宅,收藏了二十多年。在崇禎十六年(1643)轉讓給了他的學生寧波人謝三賓。事后他說:“床頭金盡,生平第一殺風景事也。此書去我之日,殊難為懷。李后主去國聽教坊雜曲,揮淚別宮娥,一段凄涼景色約略相似。”
此書在清雍正年間貢入內府。乾隆皇帝見到后,十分喜愛,親筆御題,評曰:“內府藏舊刻書甚夥,而前后漢書雕鐫紙墨并及精妙,實為宋本之冠。”可惜這部稀世之寶在嘉慶二年(1797)武英殿火災時焚毀。現在只能在《天祿琳瑯書目》宋版史部著錄的提要中窺見它的面貌。
錢謙益中年時曾筑拂水山房以存放藏書。后又先后收得了蘇州劉風、錢榖,常熟楊儀、趙用賢四大藏書家的舊藏,故又在紅豆山莊建造了絳云樓,把自己所收書籍重加整理,分類編目,裝滿了七十三個大書柜,儲藏于樓中。娶柳如是后,常與柳坐絳云樓中展讀書卷,柳為錢查找書籍,每查必得,用事差誤,多能隨口辨正,與士大夫談論,亦面無難色,因而錢謙益十分看重她,常稱為柳儒生。謙益一生于官場很不得志,到了暮年更是百感交集。但是圖書卻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安慰。他常對著滿樓古書,高興地自言自語:“吾晚而貧,書則可云富矣。”同時人曹溶在《絳云樓書目題辭》中說錢氏的藏書“所積充韌,幾埒內府。”一家人藏書,幾乎可與皇家內府相比,可見其收藏之富了。到了順治七年(1650),一天夜里,他的小女兒和乳母在樓上嬉鬧,不當心讓燭火燒著了廢紙,引起了大火,幾乎把絳云樓的藏書全部燒毀。相傳當時他痛不欲生,悲憤地高呼:“天能燒我屋內書,不能燒我腹內書!”此后他一面整理少量燼馀圖書,一面繼續收藏,直到他八十三歲去世之前,才把自己的詩文定稿和絳云樓燼馀之書,全部贈給了他的族孫錢曾。就是這些燼馀,珍本仍不少,《讀書敏求記》和《述古堂書目》中著錄的一大部分,都來自那里。抗戰時期在蘇州發現的驚人秘笈——《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就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錢謙益著《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手稿本,殘存卷五、八、九卷,現藏于上海圖書館。
經我親眼目睹的絳云樓燼馀之物,有元和管禮耕舊藏的嚴君平《道德指歸論》。抗戰勝利前夕,售于文物收藏家張珩(蔥玉)。雖已事隔數十年,我仍念念不忘,想知道它的下落。前幾年遍檢《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未見著錄,認為可能已流往國外。最近有幸得見臺灣《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題跋真跡》,書跋俱在,如見故人。為此特將錢謙益和管禮耕原跋錄出,以存蘇州文獻。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吳門販書叢談》 ? 作者:江澄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