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李浩教授結集近年所撰有關唐代石刻研究論文十多篇,顏曰《摩石錄》,將由聯經出版公司出版,囑我為序,不敢辭,謹述初讀感受,與讀者分享。
近年與李浩教授來往頻繁,他主辦會議我多曾參加,我這邊的事情也不免叨擾于他,有這樣的機緣,本書中半數文章,先前就曾閱讀,時有所獲。比如李百藥墓志,即從他這里初見,我恰在編訂唐詩,李百藥為初唐名家,立即據以增寫小傳,補充事跡。再如回紇公主墓志與雙語之安優婆姨墓志,我難以發表所見,而國內外治唐代中外文化交流之學者對此抱有極大興趣,我有認識的朋友,也曾為之聯絡紹介。當然,最近的幾篇,都是首次見到,內容重要,考釋精微,值得作特別的介紹。
一是初唐樂律學家祖孝孫墓志,大約是鄭譯墓志發表后,有關隋唐音樂史最重要的發現。兩《唐書》皆有祖孝孫傳,稍顯簡略。有關祖氏家世、生卒及家學傳授部分,墓志可以補充史書的內容很豐富。李浩教授研究的重心在于祖氏家學傳授的部分,涉及南朝祖沖之家族,北齊祖瑩家族,以及南北分治時期祖氏家族的發展梗概。就祖孝孫本人師承來說,則除家學外,還得益于向陳陽山太守毛爽及梁博士沉重學習京房律法。集中這些優勢,祖孝孫先后參加開皇樂議與貞觀樂議,為唐雅樂完成做出重要貢獻,就可以理解了。李文有一節討論祖孝孫的樂律學貢獻,我不完全理解,但說墓志豐富了史籍的記錄,應該可以肯定。
二是《馮五娘墓志》。此志最重要的價值在于,是初唐四大書家之一褚遂良的早年所撰所書。遂良是南方人,隋時隨父漂泊,曾歸隴西薛舉,降唐后很長時間并不受重用。此志撰于貞觀十二年,遂良已四十三歲,官起居郎。手邊未檢得他的年譜,憑印象似乎是他最早的書跡,彌足珍貴。馮五娘是北魏外戚名家馮氏后人,更重要的是隋唐間名將薛世雄的嫡妻,對馮、薛兩家之譜系與薛世雄在與竇建德軍作戰時敗亡的隱情,李浩教授已作詳盡考釋,很是精彩。我更感興趣的是此墓志對薛世雄死后,馮五娘維持此一家族發展,將薛氏諸子培養成人的記錄。李文征引及此一家族已經發表的多方墓志,其中薛萬備墓志我先前也曾撰文提到(見《齊運通先生編選<新志百品>初閱述感》),而薛萬述及其子薛玄育墓志,則此前沒有注意(二志似在民間私人收藏),這些墓志放在一起閱讀,立體地展現關隴名家一個家庭的真實情況,許多細節都是正史沒有載及的。眾所周知,薛萬徹卷入高陽公主案而遭誅,此事件對這一家族有怎樣的影響,本書提供的豐富文獻有充分展示。《馮五娘墓志》是一篇孤立的貴婦傳記,獨立閱讀也有其價值,放在歷史過稱的大背景下闡釋,對比相關文獻來閱讀,孤立的傳記就豐富而立體地站了起來。李浩教授做了認真的詮釋,使我得到閱讀的愉快,更增讀史之滄桑之慨。
三是《李偡妻宗氏墓志銘》。僅就志文說,此志是舊相之女嫁給宗室之子的人生記錄,并不涉及復雜的史事。李浩教授的研究則發現一特殊的視角,該女與大詩人李白妻宗氏來自同一個家庭。宗氏之父宗楚客,雖也出身北魏以來的世家,本人也曾進士及第,但在武周時期,憑借其母是武后從父姊,從神功到景龍十多年間,三度入相,權重一時。唐隆政變,宗氏兄弟被殺,此一家族迅速衰歇。此墓志及李浩教授的釋讀,比較有意思的是,這一家族在漫長的玄宗時代如何度過,他們該如何敘述先人曾經輝煌但在現實政治中又幾乎被否定的這段往事。李浩教授仔細還原了這一家族的興衰史,特別是通過對墓志中借典故辭章修飾起來的晦澀文本,作了準確解讀。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墓志對家族往事之敘述,居然與李白給妻弟宗璟詩中對宗家中落的評述,有驚人的相似。李浩認為墓志在前,那也可能李白見過此方志文。這一詮讀,對釋解李白詩也有意義。
四是《邵建和墓志》。志主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內廷御用刻石匠人,且幾乎是柳公權書法的專屬刻匠。就中國傳統的社會尊卑來說,刻工地位很低,但從西方藝術史來說,雕刻匠可以成為偉大藝術家,不久前剛看電影《米開朗基羅》,為西斯廷大教堂作頂棚設計的米氏,就是一位偉大的匠人。邵建和在唐代石工中,無疑處于最頂尖的位置,因此他在身后,留下一行“故中書省鐫字官題玉間都勾當刻玉冊官游擊將軍右威衛左郎將上柱國”的官銜,所謂玉冊,專指皇家喪葬及封冊的文告,他因此而得到崇高認可。墓志說:“當敬文之際,郊天祀地,旌善紀功,今少師河東柳公公權,偉夫朝廷重德,文翰高名,凡景鐘之銘,豐碑之烈,至于緇黃追述,中外奏記,但樹金石者,悉俾刊刻,無處無之。由是聲價彌高,勞績兼著矣?!边@是唐代藝術史極其重要的記錄,今人知道柳公權,更要知道邵建和。墓志還有一段:“自唐來則有朱靜藏、史華、徐思忠、衛靈鶴、鄭振、陳英、常無怨、楊暄等,皆異代同妙也?!边@是唐初以來最著名石刻工匠的名單,應該是當時業內的共識。李浩教授已經就所知對數人加以考釋,我相信仍不全,今后還會有新的發現。
唐代墓志研究是最近三十多年國內外唐代文史研究中的顯學,其中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新發表文獻數量巨大,大約數倍于宋以來千年之總和;二是繼武傳統,重視個案研究,將傳統以題跋為主的文本詮釋,變為現代學術論文的發表,以石刻與存世文獻比讀,以求抉發新見石刻之價值;三是方法求新,立場變化,采取系統統計、文本深讀、現代詮解乃至社會學研究等諸多新路,開拓學術新域。當然普遍存在的問題也有許多,從文本來源說,則民間盜掘已成公害,從文獻發表說,重影印而多有重復,從研究實績說,則發表多而開掘不深,鋪排堆砌,缺乏通貫的考察與問題意識。當然年輕一代的崛起,也展示出全新的氣象,值得我們抱持殷切的期待。
至于李浩教授本書的成就,我不擬作特別的拔高,只想作客觀中道的介紹。我想特別提出,李浩教授本人是陜北靖邊人,在古都西安學習工作超過四十年,于漢唐文化與文學用力甚勤,根底亦好。他在本書所據墓志,完全來源于老友齊志先生主持的榆陽區古代碑刻藝術博物館,與他書已經發表者幾無互見。我于近年以洛陽、西安已發表墓志瀏覽近于周遍,對此感覺很清晰。榆陽區在陜西最北端,在唐代屬于銀、綏、夏諸州,接近邊地,是民族混居之地。本書中的民族墓志,即與此有關。李浩教授與齊志先生的合作已接近十年,今年初我曾到西安參加以該館石刻為研究課題的專題討論會,了解有關收藏之豐富與研究之深入。該館全部藏石將另刊布,值得期待。就李浩教授本書各文之研究方法言,我特別欣賞他的堅守傳統,窮盡文獻,拓寬視閾,不循一格,因此而能言之成說,多有發明,在唐石研究中可自成家數。
寫到這里,我想到以前曾經引用過的陳寅恪先生的一段話:“必須對舊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為新材料是零星發現的,是片斷的。舊材料熟,纔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適當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殘破的古畫,必須知道這幅畫的大致輪廓,才能將其一山一樹置于適當地位,以復舊觀。”(《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一九三五年譜)我不知道李浩教授是否關注過這段話,但他的工作,與前輩的倡導無疑是精神相通的。就如同績學如章太炎,始終排斥新見的上古文字,今日拒絕或不重視新見文獻學者還不在少數,包括年輕一些的學者。我愿意更借此指出,新晉學者的治學,必須更多地關注新見的文獻與前沿的研究,不能臻此,終難預流。
與李浩教授認識超過三十年了吧!最初是治唐的同道,后來他曾來復旦做過一段博士后研究,此后一直對我很客氣。從2008年開始,我忝任唐代文學學會會長,他則以副會長兼任秘書長,負責學會的日常運轉,因此得有更多的合作。我感覺他是踏實而謹守分際的君子,有很強的行政能力,考慮問題周到嚴密,凡事能從大局出發,不計較個人之得失,承擔責任,任勞任怨,學會工作運轉正常,他的功勞最大。最近十年,老成凋零,風氣遽變,在一個學術共同體中如何存續傳統,正常運作,維持風氣,追求新變,其實很不容易。我的能力與資源都很有限,但一路順利,心情愉快,其實我心里明白,是與得到包括李浩教授在內的眾多同仁的理解支持分不開的。去年曾得機緣討論學會今后的發展與人事調整,很難得的是看似復雜的問題,開誠討論后大家都很愉快。我也借此機會記述這段過程,表達存于心中而難以口述的感謝。
時疫方殷,世事不靖,凡百君子,各自珍重。謹此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