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 滴斷刃口

好不容易攆走瞌睡蟲那會兒,正是黎明時分。娃兒哇哇地哭,茶壺嗚嗚地叫,屋里一股子爐煙氣,水波在底下房間嘩嘩地拍著墻。卡洛·塔弗爾不情不愿地將自己拔出床單,爬起了床;一眼也沒看自己的妻兒,穿過家里另一間房,打開門來到了屋頂。
威尼斯還數黎明時候最美,卡洛一邊尿著運河一邊思索。可以想象,黯淡的淺紫色晨曦中,成群結隊的游客們趁著美好的夏日清晨,一窩蜂涌向大運河……當然,想充分享受這一美景,少不得要忽略周圍屋頂上亂七八糟的搭建物。教堂——里奧多圣雅各布教堂——周圍的建筑,全數連頂層都給淹了,只好拆掉屋頂瓦,打屋梁上再建起一座座棚屋;屋梁的材料則是水里撈起來的,五花八門——有木頭、條形磚、石頭、金屬和玻璃什么的。卡洛住的也是這種棚屋,拿木梁、圣雅各梅塔教堂的彩繪玻璃和錘扁的管子搭的,用料簡直匪夷所思。他扭頭看了一眼,嘆了口老氣。從里奧多俯視的景色最佳,正好能看見紅日映照圣馬可教堂那球形拱頂的景象。
“你今天得去跟那些日本人碰頭。”屋子里傳來卡洛的老婆路易莎的聲音。
“我知道。”不消說,威尼斯還是有游客的。
“別去招惹他們,先收錢、再劃船,”她繼續道,聲音清晰出現在了門口,“你怎么對待匈牙利人的,就怎么對待他們。他們從水里掏了什么無所謂,知道嗎。都是些老黃歷了。反正,這些擱水里的老舊玩意又討不了大家什么好的。”
“閉嘴,”他懨懨道,“我知道。”
“柴火、蔬菜、廁紙、童襪,這些都得買,”她說,“你現在最好的顧客可不就是這些日本人了,好好招呼他們。”
卡洛回了房間,換了衣服。套靴子的間歇,他點上了屋里最后一根煙;一邊抽,一邊盯著地上的那摞書——路易莎譏稱那為藏書室——都是些講威尼斯的書。這些爛爛翻翻的書卷邊皺角、滿是霉味,叫水汽潤得都合不上了;霉跡斑斑的書頁起起伏伏,仿佛雨天里的瀉湖,真是一幕慘淡的景象。返回另一個房間時,卡洛用冰涼的鞋子蹭了一腳緊挨著的棚屋。
“走了。”他說著,親了老婆孩子一人一口,“我回來得晚——他們想去托切羅。”
“他們上那干啥呢?”
“可能就是去逛逛。”他聳聳肩,鉆出了門。
屋頂下面是街坊們泊船的小院子。卡洛順著磚滑到了跟鄰居一起建起來的狹窄漂浮船塢,穿向自己那條帆布篷的寬船。他踏上船,解開纜索,劃出廣場,上了大運河。
大運河上,卡洛提槳讓小船順流往下漂。這條運河素來是穿越瀉湖灘涂的自然通道;它一度變得溫溫吞吞的,現在倒是又洶涌了起來。瓦頂、石殿化作了它的河岸,又有百千條支流匯入其中。人們在晨光中蓋著屋頂房;那些認識卡洛的,揮舞著手里的錘子、繩索,跟他打著招呼;卡洛則在漂過去的時候,舉著槳敷衍式地朝他們晃晃。房子建得離大運河這么近,真蠢——激流現在可是有力氣沖垮舊建筑,而且這事真不少見。不過那是他們的問題了。真要說的話,威尼斯人全是些蠢貨。
他一路到了圣馬可內港,又劃過總督府外的廣場。兩層樓高的總督府風采依舊,外邊的交通也一如往常的擁擠。整個威尼斯也就還剩這個地方仍然人潮洶涌。卡洛喜歡這樣的感覺,不過要是有貢多拉擠到面前,他也會跟別人一樣,沖著對方破口大罵。他駕著船,從大教堂的窗洞劃了進去。
燦爛的藍金色穹頂下,一片嘈雜之聲。大多數房間的水面,全都覆蓋著漂浮碼頭。卡洛把船泊過去,兩手各拎著一只氧氣瓶踩上碼頭,正趕上魚市最鬧熱的時候:一間間屋子里,烏魚、瀉湖鯊、三文魚擺在攤上待售;東邊彩繪窗透過來的陽光,映得一盤盤蛤蜊的殼閃閃發光;碼頭邊上,男男女女們冒著夾手的風險,從下邊洞里的蟹籠中掏著螃蟹;烏賊噴得滿桶子烏漆漆的,海綿在吐著泡泡;漁夫們扯著嗓子喊價,還不忘詆毀隔壁賣的貨不新鮮。
魚市正中間有個潛水器具攤,是卡洛的好哥們路德維克·薩列諾擺的,他的那兩位日本客人正在那候著。卡洛打了個招呼,把氧氣罐交給卡列諾拿去機器上灌氧。趁著這時間,兩人語速飛快地操著意大利土話聊了起來。完事兒后,卡洛付了錢,領著倆客人回了船。卡洛拽氧氣罐的當口,兩人上了船,把背包給塞在了帆布篷下面。
“我們準備出發去托切羅了嗎?”其中一位客人問,另一位笑著重復了一遍。這兩人分別叫浜田和拓。他們拿拓和卡洛的名字①開了幾個諧音小玩笑,不過拓的意大利語不怎么好,所以也沒鬧上多一會。這兩位是四天前在薩列諾的攤上雇的卡洛。
“對。”卡洛說。他劃著船出了廣場,回到大運河之上,途中經過了跟廣場差不多擁擠的圣瑪麗亞福莫薩教堂。這之后,大運河便空蕩了起來,偶有星星點點的屋頂棚子出現,打破洪水之中的這片寧靜。
“那個,那部分的威尼斯市,不多的人住,”浜田觀察道,“房子上沒有房子。”
“確實。”卡洛回道。劃過了圣若望及保祿大殿和醫院,他又解釋道:“醫院離這太近了,疾病很多。就是生病,你懂吧。”
“噢,醫院!”浜田點點頭,拓跟著附和,“我們游過醫院,以前的威尼斯之旅時候。在最下面房間撈起來好多個完整的雕像。”
“石獅子,”拓補充道,“許多帶翅膀的石獅子,2040水位線下面的房間。”
“是嗎。”卡洛道。石獅子,他想,杵在幾個日本商人滿世界修的豪宅大門口……他打算換換自己的思緒,便趁著倆乘客笑談往昔的快活時,研究起他們光潔、健康、面具似的臉龐。
他們從新基碼頭出了城北的邊界,到了瀉湖上面。卡洛搖著槳破開北邊涌來的細浪,又踏前一步收了船的獨帆。東邊吹來的風,讓他們北往托切羅的航程可謂順風順水。晨光中,身后的威尼斯看上去十分美麗,又仿佛離他們有數里之遠;漸漸地,地平線似的湖水遮住了他們全部的視線。
兩個日本人已停下了閑聊,正在盯著一旁看。卡洛意識到,他們正位于圣米蓋爾公墓的上方。下方躺著的這座島,數百年來一直是這座城最大的墓場;他們所經過的這一塊,滿是墳墓、陵寢、墓碑和方尖碑,落潮時會危害到航船……如此多怪異的白色砌塊,讓人不由覺得這是魚的建筑學思想結晶。為了給客人們留個好印象,卡洛迅速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又坐回了船頭。他拉緊船帆,小船微微一側,撞進了浪濤之中。
不到二十分鐘時間,他們就已經游弋在了穆拉諾的東邊。這里跟威尼斯一樣由島和運河交織而成,大洪水之前是一座古樸的小鎮。不過,它沒有威尼斯那么多的高樓大廈。據說一條水下暗流把整個穆拉諾島給吞了;總之,這地方現在只剩下殘垣斷壁。兩個日本人興奮地聊了起來。
“那個,卡洛,我們能去這座城里看看嗎?”浜田問。
“太危險了,”卡洛應道,“房子都沉到運河里了。”
客人們笑著點點頭。“有人住這嗎?”拓問。
“有幾個,有的。他們在威尼斯干活,然后住在這邊最高的房子里,那里的樓層沒淹水。這樣一來,他們就不用非得在那邊城里搭屋頂棚屋了。”
兩位同伴滿臉問號。
“他們要躲開威尼斯的住宅短缺問題,”卡洛說,“如果你們有注意的話,威尼斯的住房‘缺口挺大的。”兩人這次聽明白了那雙關語,一陣哄堂大笑。
“那個,可以住水面下的房間,如果他們有氧氣瓶的話;就像我們。”浜田指了指卡洛的設備。
“是呢,”卡洛回道,“要不就長點鰓出來。”他鼓起眼睛,又拿手指在脖子上比畫鰓的形狀,逗得這倆日本人樂不可支。
過了穆拉諾,瀉湖周圍數里復歸澄澈,四下一片碧波蕩漾。浪兒顛著小船,風兒拽著手里的帆索,卡洛不由得露出享受的表情。“暴風雨要來了。”他指著北邊的水天交界處,主動提道。這場面頗為常見:急促、猛烈的暴風雨,從奧地利阿爾卑斯山來,打布倫納山口而過,澆得波河河谷跟瀉湖滿頭滿臉,再消失在亞得里亞海中……這場面一周能見著至少一次,夏天也不例外。這也是魚市開在圣馬可的穹頂之下的原因之一;在雨里做買賣,所有人都被淋得不行了。
日本人也把云給認出來了:“這里馬上要下好多雨。”拓說。
浜田咧著嘴:“拓和塔弗爾,絕對的天氣預言家,賺大錢!”
大家都樂了。“他在日本也這個樣子嗎?”卡洛問。
“是的,沒錯。在日本,每天都下雨——拓會說,‘明天肯定會下雨。天氣預言家!”
笑聲漸息,卡洛問道:“下雨有沒有淹掉你們那里的什么城市?”
“你說什么?”
“日本有跟威尼斯一樣遭遇的地方嗎?”
然而他倆不想談這話題。“我聽不懂……沒有,日本沒有威尼斯。”浜田輕快地回道,不過臉上的笑容也沒了。于是他們繼續向前航行。威尼斯已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穆拉諾也一樣看不著了。再過一會,布拉諾就要到了。卡洛引導著船在水浪上航行,聽著同伴們彼此交流;他們一會用著自己那奇妙的語言,一會又換成了讓他不停在爆笑和氣到咬船舷間來回的蹩腳意大利語。
漸漸的,布拉諾蹦出了地平線;先是鐘塔,然后是些許仍舊位于水面之上的房子。穆拉諾仍有居民,有一個小市場,甚至還有仲夏節;而布拉諾卻空無一人。它的鐘樓所在的角度非常清晰,讓人聯想到沉船的桅桿。布拉諾在2040年之前曾經是座島城;現如今,它的每個屋頂旁邊都成了“運河”。卡洛非常不喜歡這里,便離著它遠遠的。兩位乘客小聲地用日語談論著。
一英里之外便是托切羅,另一座島上鬼城。城里的鐘塔高大、潔白,矗立在北邊烏云之下,從布拉諾就能一眼望見。小船沉默著靠近那里。卡洛降下帆,讓拓去船頭注意暗礁,一邊小心翼翼地劃向城市的邊緣。他們穿行在如礁石或破土的地基似的屋頂和墻壁之間。許多屋頂的瓦片和橫梁已經被拿去重建威尼斯的建筑,這做法并非是頭一遭:文藝復興時期,托切羅曾經是威尼斯的小對手,那時候它的人口一度達到了兩萬,可到了十六、七世紀那會兒,整個城卻完全荒廢了。于是威尼斯的建筑商們便跑到這里來,四處翻找著上好的大理石,還有尺寸合適的階梯……一小部分人短時間內回了托切羅,做點手工蕾絲的生意,接待尋求文藝氣息的游客;然而水位一漲,托切羅就這么永垂了不朽。卡洛用槳推倒了一堵墻,大段的墻體歪斜著沉下了水。他忍著不去盯著瞧。
他載著乘客來到曾是廣場的那片開闊水域。周圍矗立著一些完好的屋頂,不比他們的船桅高;有石塊或圓磚砌成的斷壁殘垣;水中那團團陰暗昭示著墻壁就沉在下面。很難說清小鎮的街道規劃曾經是個什么樣子。廣場的一側是仍舊堅挺的圣瑪麗亞阿斯昆塔大教堂,仍舊支撐著方正、敦實的白色鐘樓,仿佛其下的世界仍舊如往日那般熙熙攘攘。
“那個,我們想潛水的教堂就是這里。”浜田說道。
卡洛點點頭。航行帶來的快樂蕩然無存。他徘徊在廣場周圍,準備找個平坦的地方,好讓大家把水肺都給穿上。教堂的附屬建筑——曾經頗為龐大的一個結構——現在全沉到了水里。船的龍骨有一下甚至蹭到了屋脊。他們沿著谷倉式的中殿劃過去,從高窗看到了里邊:底層全讓水沒了。毫不奇怪。鐘樓邊側的一扇小窗讓大錘給拓寬過;正對著里邊的是石頭臺階,再往上幾步就是石頭地板。他們把船拴在了墻那兒,搬著裝備去了石頭地板。黯淡的午后光線下,室內的石塊被陰影遮得斑斑點點的。其外形乃草草鑿就;托切羅的居民認為世界會在千禧年、也就是公元1000年的時候終結,于是把鐘樓給建得匆匆忙忙的。卡洛笑著想到,這些人在千禧年之后活了又有多久呢。他們沿著螺旋樓梯的臺階往上,在鐘室突兀的陽光中四下里看著:不遠處的布拉諾、遠處的威尼斯……向北望去,是瀉湖的淺灘和意大利的海岸。在那之外,黑色的云線就像一堵幾乎淹沒在地平線下的墻,但它正在上升;暴風雨要來了。
他們回返下去,穿上水肺,撲通一聲跳進了鐘樓旁的水里。教堂建筑群就在他們下方,黑漆漆的;卡洛慢慢帶著兩個日本人回到廣場,然后潛了下去。水底全是淤泥,卡洛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踩上去。他的同伴看見了廣場中間的巨大石椅(卡洛從他的一本發霉的書中看到說,它曾被稱為阿提拉王座,沒人知道為什么),他們互相揮手示意,游到了石椅前。他們中的一個人滑稽地試圖站在海底,用他的鰭走來走去;他吐出了一團團淤泥。另一個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他們各自坐在石椅上,氣泡柱從石椅上升起,用水下相機互相拍著照片。卡洛想,淤泥會毀掉這些照片的。當他們嬉鬧的時候,他又酸溜溜地想,不知道他們打算在教堂里得到什么。
最終,浜田游到他身邊,沖著教堂示意,面罩后面的眼神興奮不已。卡洛慢慢地上下擺動著腳蹼,帶著他們繞到了前面的大入口處。門已經不見了。他們游進了教堂。
里面一片漆黑,三個人都解下大手電筒,打開了它們。光束掃來掃去,渾濁的水體變得晶瑩剔透。教堂內部沒有任何區別,地面上厚厚的全是泥漿。卡洛看著他的兩個顧客游來游去,讓手電筒的光束在墻壁上游走。一些水下的窗戶仍舊完好無損,整個場景看著莫名古怪。偶爾光束會捕捉到一柱柱氣泡,照得它們銀閃閃的。
不消多大會兒,日本人就找去了大廳西端那幅瓷磚馬賽克畫的面前。拓(卡洛猜測)擦掉了瓷磚上的淤泥,畫的色彩登時光鮮不少。他們先看了大的那幅描繪受難、死而復生和審判日的畫——真是一幅繁忙的壁畫。卡洛游了過去,想再仔細看看,可日本人還沒把墻擦干凈,就已經去了教堂的另一端的大殿,那上面有另一幅馬賽克畫。卡洛跟了過去。
這幅畫沒花多久就擦干凈了。待到水中的渾濁消散,三人浮了過去,手電筒的光束匯聚在露出的畫面上。
那是圣母瑪利亞,天主之母。她站在暗金色的背景下,懷里抱著孩子,用一種憂傷而又明了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世界。卡洛擺動雙腿游到了日本人上方,用燈光穩穩地照著圣母的臉。她仿佛能看到未來的一切,包括此時此刻以及未至的時日;她孩子短暫的一生,之后的一切恐怖和災難……她的臉頰上有馬賽克嵌出的淚水。一看到這些淚水,卡洛情不自禁地讓自己的眼淚也加入到了臉頰上的濕潤之中。困守在海底最深處教堂里的感覺猛然侵入;這感受帶來的壓力讓他完全無法自控,他感覺自己隨時會就此崩潰。水如冰凝般靜止,他寒戰著,吐出幾乎連綿不斷的氣泡柱……圣母繼續注視著。他一蹬腿轉身游走,兩個同伴像受驚的魚一樣跟在他后面。卡洛帶著他們走出教堂,進入朦朧的光線中,出了水面,來到了船和窗洞前。
卡洛滴滴答答地坐在樓梯上脫了腳蹼,拓和浜田也爬進窗口跟他一塊。他倆用日語交談了一會兒,顯然很興奮,卡洛則黑著臉盯著他們。
浜田轉向他:“那個,我們想要的圖就在這,帶著孩子的圣母。”
“啥?”卡洛吼道。
浜田眉毛一抬:“那個,我們想要把這里的圖帶回日本。”
“但是怎么可能!這圖是拿嵌在墻里的小瓷磚拼出來的——你咋可能弄下來!”
“意大利政府允許——”拓開了腔,被浜田用手勢打斷。
“馬賽克,是的。我們會用帶來的工具——水炬。考古學的方法,你懂的。把墻一塊塊切下來,磚塊。給它們編號——在日本找新的地方修起來。水面之上。”他再次閃亮一笑。
“你不能這么干。”深受冒犯的卡洛面無表情道。
“我不明白?”浜田回應道,可他又說,“意大利政府允許我們這樣。”
“這不是意大利。”卡洛粗聲道,甚至憤怒地站了起來。圣母去日本能有個什么用?他們連天主教徒都不是。“意大利在那邊,”他說著,激動之下朝東南方向瞎揮著手,毫無疑問讓倆聽眾更迷糊了,“這里從來都不是意大利!這兒是威尼斯!共和國①!”
“我不明白。”同樣的句子,聲音呆呆的,“意大利政府給了我們許可。”
“老天,”卡洛說,又厭惡地頓了一頓道:“你就說還要多久?”
“時間?我們下午切割,明天:把磚塊放在這,去雇威尼斯駁船把它們運到威尼斯——”
“在這過夜?我才不要在這過夜,該死的!”
“我們給你帶了睡袋——”
“不!”卡洛毛了,“我不會待這兒的,你們這些可悲的異教徒鬣狗——”他脫下了水肺。
“我不明白。”
卡洛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我會把水肺留這,明天下午回來找你們,晚上。懂嗎?”
“懂了,”濱田直直地盯著他,面無表情地回道,“帶著駁船?”
“什么?——行,行,我給你們找駁船,你們這些可悲的、吃臭泥的鲇魚,兀鷲……”他罵罵咧咧地把船弄出了窗洞。
“暴雨要來了!”拓大喊著指向北邊。
“見鬼去吧!”卡洛回道,推了船一把,開始搖槳,“懂嗎?”
他劃著船從托切羅回到瀉湖。暴風雨確確實實要來了:可得趕快了。他升起帆,把帆布篷拉過來遮住除座位之外的一切。風此刻從北邊吹過來,力量很強,但方向沒問題;它把帆拉得緊緊的:小船在波濤洶涌的水浪上逆流行進,在墨黑的天空下拉出一道白色的航跡。幕布似的云層鋪滿了半邊天:一半黢黑,一半亮藍,一條實線分隔了兩者。卡洛猜,這有點像2040年的那頭一場大暴雨,云仿佛黑色羊毛毯子一樣橫過威尼斯,傾瀉了四十天的雨水。此后便再也沒有任何類似的雨出現,這世上任何地方都再沒見過……
此刻,他就在布拉諾的殘骸旁。黑云之下,能看到的只有那七扭八歪的鐘樓;他驀然意識到,為何自己如此厭惡這番鬼鎮的景象:那是威尼斯行將變成的模樣,是殘酷未來的模型。假使水位上升哪怕僅僅三米,威尼斯就會變成大號的布拉諾。即便水位不再上漲,留守威尼斯的人也在日漸稀少……總有一天,這兒將再無人煙。凝視圣母圖時的那種悲哀感再度充斥著他,又從悲哀變成了一種深淵般的絕望。“該死的。”他罵了句,瞪著殘缺的鐘樓:這詞宣泄不出他的感受,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表達,“該死的。”
風暴正守在布拉諾外邊。它幾乎要把帆從他手里吹走:他不得不用力攥緊帆索綁在船尾,再固定穩舵柄,又手忙腳亂地踩著傾側的帆布篷把帆降下來,一邊降一邊破口大罵。他把帆降到了最后一圈,僅留了手帕大小的一塊暴露在風中。即便如此,船還是被扯著在水浪上飛馳,桅桿吱吱作響,仿佛隨時可能撂挑子……波濤洶涌的水浪已經變得一片雪白:尖嘯的風將浪尖撕得粉碎,白色的泡沫在一片昏暗中上下翻飛……
卡洛正想著要不要去穆拉諾避難,雨澆下來了。雨點比瀉湖的水更冷,幾乎打橫著砸過來。風勢也越來越大:他的手帕帆都快把桅桿拽飛了……“天哪。”他又爬上了船篷,滑到桅桿上,用僵硬、不聽話的手指把帆取下來。他爬回甲板上的洞里,在小船的顛簸中絕望地穩住身體。小船幾乎整個歪進了水里,他急忙抓住舵柄轉了一圈,險險地用船尾迎上了一波大浪。他松了一口氣,渾身顫抖起來。每一個浪頭似乎都比上一個大:它們在瀉湖上一波又一波的沒個盡頭。好吧,他想,現在怎么辦?下船槳?不,那不行;他必須時刻正對著水浪,而且,在這洶涌波濤中劃船基本沒用。他意識到,他必須隨波逐流:如果錯過了穆拉諾和威尼斯,那就意味著會漂去亞得里亞海了。
水浪掀得他上下翻飛的時候,他開始嚴肅地思考這個問題。在如此的力量中,光他的桅桿就產生了帆的作用;而風似乎是從西北方向吹過來的。水浪——他在瀉湖上見過的最大的浪,也許是瀉湖有史以來最大的浪——自然是跟著風的方向在推。好吧,這意味著他到不了威尼斯,威尼斯在正南,甚至可能西南偏南的方向。該死的。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讓那兩個日本人以及圣母給氣暈了頭。他何必在乎托切羅的一幅水淹馬賽克畫的命運?他曾幫外國人找到和運走垮掉的圣馬可教堂里的一匹青銅馬……還有不止一只象征威尼斯的石獅子……還有整座嘆息橋,老天爺!他是怎么了?他為什么要關心一幅無人記得的馬賽克畫?
罷了,木已成舟;吃后悔藥也來不及了。每個浪頭都會撬起他的船尾,鉆到船的下面,如果他愿意從波濤上往下看的話,會瞧見船桅桿跟海面幾乎成了平行線;水浪一次次把他推向破碎、翻著白花的浪尖,所有浪頭似乎都想打破甲板上他待著的那個小洞,把他淹沒——而后一秒他就飛上半空,舵柄無法掌控、也毫無作用,然后又撞進下一道波浪里。每到了浪頂他都會想,這個浪會把我和船卷走,所以哪怕他全身濕透,四周還風雨交加,但恐懼造成的腎上腺素反復分泌,再加上厚厚的羊毛大衣包裹,他一直感覺不到寒冷。一百多個浪頭過后,他堅信下一個浪頭也會一如既往的安全地從他身下滑過,這讓他放松了一些。除了等待,什么都不用做,保持船身緊貼浪花……他會沒事的。當然,他想,他可以乘著這浪穿過亞得里亞海,去往的里雅斯特或者里耶卡,這兩個下三濫的城鎮取代了威尼斯,變成了亞得里亞海的女王……也可以說是亞得里亞海的公主,或者兩個小蕩婦……要不干脆更進一步,熬出暴風雨范圍,掉頭再駛回來。
另一方面,利多島已經大部分變成了暗礁,這么大的浪肯定會從上面經過,他肯定會被當場掀翻。實事求是地講,亞得里亞海非常廣袤;只要在這浪濤之上犯一次錯誤(他也不能永遠這么下去),他就可能會傾側、翻船,加入那些沉在亞得里亞海海底的威尼斯人的行列。一切都是因為那幅該死的圣母畫。卡洛蹲坐在船尾,根據每道水浪的具體情況調整舵柄,周圍呼嘯的、陰暗的、望不見邊的湖水和空氣堆積的混沌包圍著他,他沒有把其他任何東西放在心上,反而為自己能以如此完美的航海技術駛向死亡而感到高興。但他一直回避著思考利多島。
他就這樣向前,像沒有空間參照物的時候一樣,失去了對時間的掌控。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浪。他的船底積了一點水,他的精神愈發消沉;倘若船就這么逐漸進水沉沒,他就走投無路了……
厲聲呼嘯的風中,突然出現一種低沉的轟鳴,一陣悶悶的咆哮聲。他轉過身對著自己被推著去往的方向,看見了一道左右延伸的白線;他的心狂跳不止,恐懼陡然炸裂開來:就是這兒了。曾經的利多島,如今的一片絆住水浪的礁石。浪在這里被撞得粉碎;他能看見一片白沫飛上天際再消失無蹤,嚇得他膽裂魂飛。船在海面上慢慢沉沒的下場,突然讓人更容易接受了。
突然,在那邊——那一片拍礁白浪的右邊——有根像是灰色手指的東西指向了昏沉的——
鐘樓。卡洛被迫回頭看了看載著他的水浪,想把船拉直;等再他回過頭來時,它還在那里。像一座死寂的燈塔般立在那里的鐘樓。“天哪。”他大聲道。似乎水浪把他推到了它的北邊幾百米處。每當浪頭把他掀起來的時候,船在浪面滑落的速度都會有那么一瞬間跟浪頭在他身下移動的速度一樣快;在這一時半刻里,他若是搖動一下舵柄,船就會轉過來向南逆浪而行,直到浪頭在他身下升到波峰,他又不得不把船拉直。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這種精細的操作,有時急得差點把船弄壞。這可要不得——他想,只要盡可能多地從水浪樂于賞賜的范圍內薅取好處就夠了。以及祈禱能多到夠用。
利多島越來越近,看起來它好像正處在鐘樓的上風口。似乎是利多海峽入口處的那座島,要不就是更南邊的佩勒斯特里納那座;他無從得知,也顧不上細想。他只是為祖先能如此遠見地在這建一座堅固的鐘樓而感到高興。驚濤駭浪中,他摸索著在甲板下找到了船鉤和他攜帶的長繩。當真可能會出現這么個問題:等他好不容易靠近鐘樓——結果卻以幾米之差無奈跟它失之交臂什么的;另一方面,在眼下這種大浪之中,他可不指望自己直直撞上鐘樓還能活下來。事實上他越是考慮,就越意識到這個辦法必須得講求精準,而且非常困難。越想越怕,他干脆不再去想,反而專心致志地在水浪中前進。
最后一道、也是最大一道浪襲來。隨著船滑下浪尖,浪面變得愈發陡峭;到了最后,卡洛甚至覺得自己會被這道浪給永遠沖走。高大、陰沉的鐘樓聳立在前方,浪花帶著尖銳、致命的轟鳴聲將自己砸碎在它周圍;卡洛可以看到湖水被什么抽著越過它后面的斷裂處,像是一條條雖短但無限寬闊的瀑布,那聲音簡直震耳欲聾。從水浪的頂端位置,卡洛似乎能直接跳進鐘樓的頂窗——他拿出船鉤,輕轉舵柄,深呼吸了三次。轟鳴聲中,水浪托著把他帶了過去,位置剛好與石塔交錯,浪砸在了石塔上,水花飛濺了他一身;他用力拉過舵柄,小船如離弦之箭般射向鐘樓后方——他站起身,把船鉤甩向了頭上面的窗扉。勾中。他用力抓得緊緊的。
他停在了鐘樓的背風面;被拍碎的水浪在船下起起伏伏,嘶嘶作響,但已失去了當初的兇猛。他依舊抓著繩子。他單手將繩子的一端纏在船尾的帆繩拴上,另一端系在了船鉤上。
船鉤固定得很穩;他冒著風險往下探,將繩索牢牢系在了螺栓上。他再度以身犯險:趁著撲騰得好似一鍋沸水的另一波碎浪將船抬升,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抓向石頭窗臺——窗臺太寬了,他沒法抓實,靠著半截手掌扣在窗沿,掛了好一會。絕望之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氣猛地一撐,一只手趁機往里探,終于抓到了窗臺內沿,好歹把自己拽上窗臺,鉆了進去。內側的石頭地板位于窗臺下面四英尺位置,他迅速把船鉤拉進來扔在地板上,把繩子扯緊收短。
他看向窗外。小船在水面上上下下,上上下下。行吧,它也許會沉掉,也許不會。而他此刻已經重獲安全。意識到這一點,卡洛深吸一口氣,大叫出聲。回想起自己飛過塔側那會,離塔只有不到兩米的距離——還被拍在塔正面的浪花濺了個滿頭滿臉——他做得簡直完美!哪怕重復一萬次他也沒法再做出來了。他迸發出勝利的笑聲,聽著短促又尖利:“哈!哈!哈!耶穌基督!哇喔!”
“誰在那那那那?”從樓上傳來一句說話聲,沿著樓梯飄蕩下來,聲音尖利刺耳,“誰誰誰誰在那?……”
卡洛當場凝固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石梯的底部,往上看去;透過洞口,通往上一層樓的地方閃爍著微弱的燈光。說得好聽點就是,上面比其他地方都要亮上那么一些。與其說恐懼,卡羅更多的是驚訝(雖然他也很害怕),他盡可能地睜大了眼睛——
“誰誰誰誰在在那那那那?……”
他迅速地走到船鉤旁,解開繩子,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摸來摸去,直到找到一坨能當作船錨的石塊。他向窗外望去:船還在那里;利多島兩側仍有白色碎浪在前仆后繼。卡洛提著船鉤,順著樓梯慢慢往上走;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后,他覺得自己能把任何游魂野鬼給砍成碎片。
一盞蠟燭燈籠,閃爍在令人心神不安的空氣中——他來到一個垃圾遍布的房間。
“噫!噫!”
“上帝!”
“魔鬼!死神,退散!”一道矮小的黑影揮舞著鋒利的金屬尖沖向他。
“上帝!”卡洛重復道,舉起船鉤保護自己。那道身影停住了。
“死神到底還是找上門來了。”那身影說。卡洛辨認出這是位兩手各拿著一枚繡花針的老嫗。
“大錯特錯,”卡洛說著,感覺自己的心跳平復了下來,“我跟上帝發誓,太婆,我就只是個遭暴風雨刮到這來的水手。”
女人拉開黑色斗篷的兜帽,編好的白發下面,一雙瞇縫的眼睛正盯著他看。
“可你拿著鐮刀。”老太婆疑惑道。她的臉上有幾條皺紋,眼神有些渙散。
“這就是只船鉤。”卡洛說,把它拿出來讓她檢查。她往后退了一步,威脅地舉起繡花針。“只是一把船鉤,我向上帝發誓。對上帝、圣瑪麗、基督和所有圣徒發誓,太婆。我只是一個水手,被風暴從威尼斯吹到這來了。”他心里覺得有些想笑。
“是嗎?”她說,“好吧,那你算是找到地方避難了。我眼睛不行了,你瞧。快進來,坐,坐。”她轉身把他讓進房間,“開頭我在繡蕾絲做苦行,你瞧……雖然光線怎么都不夠。”她舉起一個釘著花邊的攤帛立①;卡洛注意到圖案上有很大的縫隙,就像被弄破的蜘蛛網一樣。“再來點光。”她說著,拿起一根蠟燭湊近正燃著的蠟燭。等點燃之后,她提著它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又點了三根蠟燭,分別放在了桌子、箱子和衣柜上的燈籠里。她讓他坐在她桌子旁的一張沉重的椅子上,他照做了。
趁著她在對面坐下的當口,他拿眼睛四下看了一圈。一張堆滿毯子、箱子和桌子的床,床上鋪滿了各種東西……周圍的石墻,還有一條通往鐘樓下一層的樓梯,有一股熱氣吹上來。”把外套脫了吧。“婦人說道。她把小枕頭擺在椅子的扶手上,用針在上面戳來戳去,慢慢拉扯著線。
卡洛坐了回去,看著她問道:“你一個人住在這嗎?”
“一直是一個人。”她回答,“我就樂意這樣。”燭光映在她臉上,讓卡洛覺得她跟自己的母親或別的什么熟人有幾分相似。暴風雨過后,房間里顯得非常平靜。老太婆在椅子上彎著腰,把臉幾乎貼到了攤帛立跟前;不過,卡羅還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到,她的針在明顯是花邊的圖案之外老遠的地方,漫無目的地東一下西一下亂戳。她可能是已經瞎了吧。每隔一段時間,卡洛就會因為興奮和緊張而顫抖;很難相信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偶有片刻,他們會用一陣短暫的談話打破沉默,又再度像一對老友似的在燭光中各自于思緒中沉浸。
“那你上哪找吃的呢?”又一段沉默蔓延之后,他問道,“以及蠟燭?”
“我會在底下套龍蝦。漁民也會過來用食物換取蕾絲。他們可賺了,從不擔心。我從來沒有少給過,除了他說的……”她瞇著眼,痛苦扭曲了她的臉,話音戛然而止。她拼命地戳著,卡洛偏過了頭。拋開熱氣不說,他本身也已經暖和起來了(他沒脫外套,畢竟是羊毛的),于是開始昏昏欲睡……
“他是我的靈魂伴侶,你能明白嗎?”
卡洛猛地站了起來。老太婆依舊盯著她的攤帛立。
“然后——洪水剛開始那會,他把我扔在了這兒,扔在了這個荒涼的地方,然后跟我說了一些我永遠、永遠都忘不掉的話。直到死亡降臨……我真希望你已經死了!”她哭道,“我真的希望……”
卡洛想起她揮舞繡花針的架勢。“這是在哪兒呢?”他柔聲問道。
“什么?”
“這里是佩萊斯特里納嗎?或者圣拉扎羅?”
“這是威尼斯。”她回道。
卡洛渾身顫抖著站了起來。
“我是最后一個威尼斯人,”老太婆說,“大水漲了,老天怒了,愛的誓言碎成了苦痛。我——我活著就是為了證明,再多的苦痛也要不了我的命。我會一直活到整個世界都像威尼斯這樣被水淹了,我會一直活到最后只剩下我一個活著的生命;我會一直活到……”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她抬起頭,好奇地看著卡洛:“老實說,你究竟是誰?哦。知道了,知道了。你是個水手。”
“樓上還剩下啥沒有?”他試著換個話題。
她看著他,眼睛瞇縫著。最后她開了口:“話講再多也沒用。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不會開口,即便心底的悄悄話也不會再講半句,到頭來我還是說起了話。是的,樓上那一層還完好無損;但再往上就全是廢墟。閃電把鐘室給劈開了,我那會正躺在這張床上。”她指指自己的床,起了身,“來吧,我帶你去瞧瞧。”斗篷下她的身體是如此的小。
她提上身旁的燈籠,卡洛跟在她背后,小心翼翼踏著變幻不定的陰影上了樓。
風在這層樓里打著旋兒,從樓梯打量再往上一層樓,他看見了烏黑的云層。老太婆把燈籠放在地板上,眼睛盯著樓梯:“上去看看吧。”
剛出了洞口,他們就被大風和天空給籠罩了。雨已經停了。巨大的石頭砌塊橫七豎八四處倒著,墻壁裂得亂七八糟的。
“我本以為整座鐘樓都會倒掉。”她在呼嘯的風中朝他喊道。他點點頭,走到齊胸高的西墻邊。從墻上看過去,他能看到水浪的逼近,上升,砸在下面的石頭上,又朝他飛濺過來。他能感覺到腳上的打擊感。它們的力量讓他害怕;很難相信他居然從中幸存下來,現在已經脫離了危險。他猛地搖了搖頭。在他的左右兩邊,白色的碎浪線標記著利多島,如同一片黑中鑲著無比寬闊的白。他看見老太婆在說話,便走回了她身邊去聽。
“湖水還在上漲,”她喊道,“看!還有閃電……你能看見閃電把阿爾卑斯山給劈得灰飛煙滅。末日到了,孩子。島嶼全部不見,群山也再無蹤影……第二天使①把他的瓶子潑向了大海,大海便成了死者之血一樣的玩意:所有活物都死在了海里。”她不停地講著,話語混在狂風巨浪的轟鳴中,就這么持續下去……直到卡洛——又冷又累,胸中充滿了憐憫和如頭頂涌動的黑云似的陰郁痛苦——用手臂摟著她瘦削的肩膀,把她轉過了身。他們提著已經熄滅的燈籠,返回了她那燈火依舊亮堂的房間。這里還是很溫暖,像是一處避難之所。她的念叨沒有停下,他也一直止不住地顫抖。
“你一定很冷,”她胸有成竹道,從床上拉了幾張毯子過來,“來,蓋著。”他坐進了又大又沉的椅子里,把毯子裹在腿上,腦袋往后靠。他累了。老太婆坐在椅子上,把線繞到線軸上。沉默了幾分鐘后,她又開始絮絮叨叨;卡洛假寐到一半,換了個姿勢又接著打瞌睡,她還在繼續講呀,講呀,講到風暴,講到溺水,講到世界末日,還有失去的愛……
早上卡洛醒的時候,她不見了。黯淡的晨光照明白了她的房間:破爛的屋子,損壞的家具,蟲咬過的毯子,還有一如既往丑不拉幾的威尼斯玻璃做的小擺件……
太婆也沒在樓下。最底下那間屋子被她用作了船庫,他能看出來。里邊有兩艘破舊的劃艇和幾個捕蝦簍。最大的那個“船寮”是空著的;她可能是去檢查蝦簍去了。也可能是她不想白天的時候跟他說話。
他從船庫蹚水繞到了船上,水不過齊膝深。他坐在船尾,重溫著前一天下午的情景,為自己還活著又笑了起來。
卡洛取下帆布篷,一邊用排水桶把龍骨位置的水舀掉,一邊注意著老太婆的動靜。他忽然記起了自己的船鉤,又到樓上去取。回來之后,還是沒見著老太婆的影子。他聳聳肩;下次再來跟她道別吧。他劃著船繞過鐘樓,離開了利多島;又把帆升起來,朝著他猜測威尼斯所在的西北方向駛去。
那天早上的瀉湖平靜得如同池塘一般,萬里無云的天空就像一座大教堂里的藍色穹頂。真是太神奇了,不過卡洛倒是沒有多驚訝。這幾天的天氣都這樣,唯獨昨晚的暴風雨卻是另一番景象。昨晚出現了所有暴風之母,還有瀉湖有史以來最大的波浪,毫無疑問。他開始在心中組織他的故事,好講給老婆和朋友聽。
威尼斯出現在了船頭前方的地平線上,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先是大鐘樓,然后是圣馬可和其他尖塔。鐘樓……謝天謝地,他的祖先曾想爬上那里,以便離上帝更近一些——或者說離水面遠一些——這種沖動救了他的命。在雨水沖刷過的空氣中,通往城市的海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甚至連以往常有的那種困擾——也就是無論你多么努力靠近,它似乎依然遠在天邊——都沒有煩到他。這就是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威尼斯共和國到了。他很高興看到它。
他很餓,仍然也非常疲倦。等進了大運河取下船帆之后,他發現自己完全沒力氣劃船。大雨從陸地上灌進了瀉湖,大運河洶涌得像是條山溪。這一路走得很艱難。在大運河轉了急彎的消防站那兒,幾個正搭著新的屋頂房的朋友朝卡洛揮著手,驚訝于他居然一大早就朝上游走。“你走反了!”其中一個喊道。
卡洛虛弱地揮了揮船槳,又放了回去。“我還能不知道么。”他回道。
越過里奧多圣雅各布教堂,返回圣雅各梅塔教堂的小院子里。上了他和鄰居們建的堅固的碼頭,略走得有點搖搖晃晃——小心點,卡洛。
“卡洛!”他老婆在上面尖叫道,“卡洛,卡洛,卡洛!”她從屋頂順著梯子飛了下來。
他在碼頭上站定。到家了。
“卡洛,卡洛,卡洛!“他老婆邊喊邊往碼頭跑。
“老天,”他懇求道,“別喊了。”然后給了她來了個熊抱。
“你到哪去了,那暴風雨讓我好擔心你,你說你昨天就會回來的,哦,卡羅,看到你我好開心……”她努力著把他扶上了梯子。娃兒在哇哇地哭。卡洛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滿意地環視著這個小小的臨時房間。咀嚼面包的間隙,他向露易莎講了他的冒險經歷:那兩個日本人和他們的破壞行為,橫跨瀉湖的狂野之旅,鐘樓上的瘋女人。等講完故事、吃完那塊面包后,他沒兩下就睡著了。
“可是,卡洛,你還是得去把那倆日本人給接回來。”
“可去他們的吧,”他口齒不清地說,“讓人毛骨悚然的小王八蛋們……他們要拆掉圣母畫,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們會把威尼斯的所有東西都拿走,每一幅畫、每一座雕像、每一個雕刻、每一片馬賽克全拿走……我接受不了。”
“噢,卡洛……沒關系的。他們把這些東西帶去世界各地安置好,然后會說這是從全世界最棒的城市威尼斯搞來的。”
“它們應該在這兒的。”
“好啦,好啦,快進來躺下,睡幾個小時。我去問問約瑟佩樂不樂意跟你去趟托切羅,把那些砌塊給拉回來。”她把他弄到兩人的床上,“把水底下的東西讓給他們吧,卡洛。讓他們拿。”他睡著了。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老婆正搖晃著他手膀子。
“快醒醒,要遲到了。你得上托切羅去領那倆日本人。他們可還拿著你的水肺呢。”
卡洛呻吟起來。
“瑪麗亞說,約瑟佩會跟你一塊去;他帶著船在新基碼頭跟你匯合。”
“該死的。”
“別磨蹭了,卡洛,我們需要那錢。”
“好吧,好吧。”娃兒在不停地哭鬧。他倒回床上,“我去總行了吧,別再糾纏我了。”
他爬起床,喝掉她燉的湯,僵硬地爬下梯子,忽略了路易莎的道別和警告,回到了他的船上。他解開繩子推了一下,讓船從院子里漂到圣雅各梅塔教堂的墻邊。他定定地望著墻。
曾經,他記得,他曾經穿著水肺潛進了教堂里邊。他坐在祭壇前面的一個石凳子上,調整著自己的配重帶和氧氣罐讓自己不至于漂起來,然后嘗試隔著呼吸頭跟面罩祈禱。呼吸間吐出來的銀色氣泡,從水中一路冉冉上升到了天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禱告有沒有被氣泡給一塊帶走。過了一會,他覺得自己有點蠢兮兮的——倒也沒有到愚蠢透頂的程度——于是游出了教堂的門。他注意到門上面有一行銘文,便停下讀了起來,面罩跟石頭只隔了幾厘米。但使此殿之周圍商賈,其律法公,其份量足,其契約信。這雖然是在告誡里奧多以前的那些高利貸,但他可以拿來用在自己身上,他想;量足可以指配重帶,不要讓他的客戶超重,把他們給沉海什么的……
回憶消散,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海面上,還有份工作等著他呢。他深呼吸了一口,把船槳鎖進槳架,劃起了船。
水下的死物就給他們吧。威尼斯仍舊在水面上漂著呢。
【責任編輯:龍 飛】
①拓的羅馬音拼寫為Taku,卡洛姓塔弗爾(Tafur),與前者發音相近。
①威尼斯共和國始建于公元687年,1797年為拿破侖·波拿巴所滅并割讓給奧地利,1866年并入意大利。
①攤帛立(tomboli),威尼斯人制作刺繡蕾絲時,用來墊在蕾絲下面以方便固定和刺繡的團狀布墊。
①即七大天使中的第二天使加百列,其余分別為:米迦勒、拉斐爾、烏利爾、拉貴爾、沙利葉、雷米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