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龔榮秀
然后他醒了過來,一切只是夢一場。
夢里,阿伯內西站在陡峭的巖脊上,巖屑坡體從山脊上垮塌下來,掉進環抱著一汪小小湖泊的冰川盆地。湖心是鈷藍色,湖邊上圍著一圈海寶石藍。山巖上,一塊塊微微閃光的草皮蔓延生長,斑斑駁駁,好像土撥鼠在上面安了家。周圍沒有一棵樹,灌進喉嚨的空氣寒冷而稀薄,放眼望去,他能看到數英里之外綿延的山脈。盡管一切都紋絲不動,天地間仍有一股足以橫掃一切的力量,像呼嘯而過的狂風一般緊緊裹挾著萬物的每寸肌理。
“該死的,你醒醒。”一個聲音說。他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和落石一起跌落山脊,引發一場小規模山崩。
他站在一間寬敞的白色房間里。屋里到處堆著各種尺寸的玻璃箱子,四五個一摞,每個箱子里都有一只熟睡的動物:猴子、老鼠、狗、貓、豬、海豚、烏龜。“不,”他后退一步,“千萬不要。”
一個留著胡須的男人走進房間。“快點兒,醒醒,”他毫不客氣,“該回去了,弗雷德。竭盡全力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開始失去意識的時候,你必須得跟它對抗!”他抓著阿伯內西的胳膊,讓他坐在一箱松鼠上。“現在,聽好了!”他大喊,“我們正睡著!我們在做夢!”
“謝天謝地。”阿伯內西說。
“先別急!我們也醒著。”
“我不相信你。”
“不,你信!”他把一大卷圖紙拍到阿伯內西胸前。圖紙散開,滾落著鋪了一地,圖紙上有一些凌亂的黑色線條,顯得有些污糟。
“看起來像樂譜。”阿伯內西心不在焉地說。
留胡子的男人大喊:“沒錯!沒錯!這就是我們的大腦彈奏的樂章,特別貼切!小提琴如怨如訴的琴音如日出冰消——那曾是屬于我們的東西,弗雷德。那是意識。”他雙手猛扯自己的胡須,看起來痛苦萬分:“突然落入低音區,琴弓反復拉扯,幸福地入眠,是的,是的!到了夜間,那鬼魅般的樂器:號角、雙簧和大提琴,伏在低音部一絲一縷地吐出即興小調,越拉越長,越拉越長,直到小提琴再起錚鳴。是啊,弗雷德,恰如其分!”
“謝謝夸獎,”阿伯內西說,“不過你沒必要喊那么大聲,我就在這兒。”
“那就醒來,”那男人兇神惡煞,“醒不來,是不是!魘住了,是不是!跟我們其他人一樣奏著新譜。看看這里吧——快速眼動期和意識和深度睡眠隨機混合交織,我們都變成了夢游的人!一步步走進清醒的噩夢。”
透過男人的胡須,阿伯內西看到他滿嘴長著的居然都是門牙。阿伯內西緩緩挪到門邊,奪門而逃。男人猛撲上來,他被摜倒,兩人一起滾落在地。
阿伯內西醒了過來。
“啊哈,”那男人說——他是溫斯頓,實驗室管理員。“所以現在你信我了,”他一邊酸溜溜地說,一邊揉著胳膊肘,“我想我們應該把它寫在墻上。如果我們都開始失去意識,根本就不會記得以前是什么樣,那時候一切都完蛋了。”
“我們在哪兒?”阿伯內西問。
“在實驗室,”溫斯頓答道,言語間的耐心滿得要溢出來,“我們現在住在這兒,弗雷德。記得嗎?”
阿伯內西環顧四周,實驗室很大,燈火通明。幾張記錄著腦電波的圖紙散落在地,黑色工作面板從墻上伸出,上面堆滿了儀器。角落里,一只籠子里關著兩只老鼠。
阿伯內西猛地搖搖頭。一切都回來了。他現在醒著,但夢也是真真切切。他喘著粗氣,走到房間小窗邊,看到下方城市上空有煙霧升起。“吉爾在哪兒?”
溫斯頓聳聳肩。他們匆匆穿過實驗室另一端的門,進入一間放著小床和毯子的小屋。里面空無一人。“她可能又回家里去了。”阿伯內西說。溫斯頓躁怒又擔憂地說:“我去院子里看看,”他低聲嘶吼,“你最好去家里。小心點!”
弗雷德早已出了門。
大街上,撞毀的車輛幾乎堵塞了許多地方,但情形和上次阿伯內西冒險回家相比并沒有什么變化,因此一切順利。郊區煙霧彌漫,讓人窒息,聞起來像焚燒爐的氣味。開車經過加油站時,一個攥著油泵把手的職員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他,然后沖他揮揮手。阿伯內西沒有理睬。在某次這樣的險途中,他曾碰到有人想持刀捅他,這次他可不想再碰到了。
他在家門前的路邊停好車。家的殘骸前——幾乎是一片焦土,黑黢黢的煙囪只有齊胸高。
他從自己的舊福特老爺車里下來,緩步穿過烙著黑腳印的草坪。遠處,一只狗在不停地狂吠。
吉爾正站在廚房里自顧自地哼著小曲,把黑乎乎的東西搬來挪去。阿伯內西在她面前的側院里停下腳步,她抬起頭,兩只眼珠滴溜溜地左右抽動。“你回來啦,”她興高采烈地說,“今天過得怎么樣?”
“吉爾,我們出去吃晚飯吧。”阿伯內西說。
“但我已經在做飯了!”
“我看見了,”他邁過曾是廚房墻壁的廢墟,拉住她的胳膊,“不用擔心那個,我們快走吧。”
“哎呀,哎呀。”吉爾說,用一只烏漆墨黑的手剮蹭他的臉,“今晚你不浪漫一把?”
阿伯內西的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當然要。來吧。”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牽出房子,穿過院子,又幫著她坐進老爺車。“真紳士,”她點評道,兩只眼珠一前一后骨碌碌直打轉。
阿伯內西坐進車里,發動引擎。“不過,弗雷德,”他妻子問,“杰夫和弗蘭怎么辦?”
阿伯內西看著窗外。“他們有保姆呢。”半晌,他終于說道。
吉爾皺皺眉,點點頭,又坐回座位。她寬和的臉蛋上也沾染了污跡。“啊,”她說,“我可太喜歡下館子了。”
“是啊。”阿伯內西說著,打了個哈欠,他感到昏昏沉沉的。“哦不,”他說,“不!”他咬著嘴唇,使勁掐扶在方向盤上的手背。又一個哈欠。“不!”他大叫。吉爾驚恐地使勁撞著車門,為了不軋到坐在馬路中間的東方女人,他打了個急轉彎。“我必須得去實驗室,”他大喊,一把拉下老爺車的遮陽板,又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筆,潦草地繞下幾個字:去實驗室。吉爾盯著他喃喃道:“不是我的錯。”
他開車上了高速,三十條車道都暢行無阻,這才把腳從油門挪下來。“去實驗室,”他哼著小調,“去實驗室呀去實驗室。”一輛飛行的警車降落在他們前方的高速路上,收起翅翼,然后加速開走了。阿伯內西想要跟上,但高速公路拐了個彎然后變窄,他們又有種回到了街上的感覺。他灰心喪氣地大吼一聲,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根。吉爾向后貼在車門上嚶嚶哭泣,她的雙眼看起來像兩只小生物,正試圖組成行動隊齊齊從眼眶中掙脫。“我身不由己,”她說,“他愛過我,你知道嗎。我也愛過他。”
阿伯內西繼續前行,有些街道正在烈火中燃燒。他想要往西去,他必須得往西去。這輛車不太對勁。他們在一條林蔭大道上行駛,路邊幾乎一棟房子也沒有。一架巨大的波音747橫臥在馬路中央,雙翼折向前方,為了讓車流通行,機體被挖穿了一條高大的隧道。一名警察吹著哨子,帶著白手套,揮手示意他們通行。
儀表盤上,應急燈忽閃忽閃。去實驗室。阿伯內西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著:“我不知道怎么走!”
吉爾,他妹妹,直挺挺地站起來:“左拐。”她平靜地說。阿伯內西一把按下轉向燈,汽車變更路線,駛進了左轉車道。每次遇到岔路口,吉爾都會告訴他走哪條路。后視鏡里煙霧滾滾,如繁花般密不透風。
然后他醒了過來,溫斯頓正在用一團棉花拭去他胳膊上的一滴血。
“安非他命①和痛感。”溫斯頓低聲說。
他們在實驗室,大概有十幾個實驗室技術人員、博士后和研究生在工作臺前,火力全開地忙前忙后。“吉爾怎么樣?”阿伯內西問。
“沒事,安然無恙,她正睡著。弗雷德,聽好,我找到了一種能讓我們長時間保持清醒的方法,安非他命和痛感。持續注射苯丙胺②,差不多每小時施加一次尖銳的痛感,怎么方便怎么來,過高的新陳代謝水平能阻止大腦進入夢游狀態。我試過了,持續六小時都保持了絕對清醒和警覺,現在我們都用這個法子。”
阿伯內西看著實驗室里健步如飛的技術員:“看得出來。”他能感覺到心臟在自己的胸腔中瘋狂擂動。
“那就開始吧,”溫斯頓語氣堅定,“我們要好好利用這段時間。”
阿伯內西站了起來,溫斯頓發起了一場小型會議。阿伯內西感到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攏攏思緒:“意識由電化學作用構成。由于我們都受此影響,在我看來,我們可以忽略化學,只關注電學。如果環境場發生了變化……有人知道現在磁場是多少高斯,或宇宙射線計數是多少嗎?”
他們盯著他。
“我們可以收聽空間站監聽器,”他說,“其他的活兒都在這里做。”
說干就干,其他人也甩開膀子一起干活。每過一個小時,溫斯頓就咧著嘴出現在阿伯內西身邊,手里操著皮下注射器,唱著“快點,快點,快——點——兒——啊!”他還勸他把鹽酸③滴在小臂內側。
相比其他人,這玩意兒在阿伯內西身上更見效。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他一刻不停地工作,連吃餅干喝水也不放下手里的活,溫斯頓不在的時候他就自己給自己注射。
幾個小時后,盡管有注射劑和鹽酸共同加持,助手們仍然開始陷入夢游狀態,他交代的任務全都無果而終。一個研究員向他展示的成功實驗居然是那兩只腿被嫁接到一起的老鼠。阿伯內西試圖把他揍醒,結果也是白費力氣。
最終,還是他一個人做了所有的活兒,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員們要么不省人事地癱在地上,要么神情恍惚地四處游蕩,他卻穿梭在操作臺之間,覷著酸澀的雙眼讀示波器和電腦屏幕。他從未感到如此疲憊,好像去考一門學不懂的課,在這門課里他徹底是個智障。
然而,他還是堅持工作。腦電波顯示出覺醒狀態和快速眼動期之間的振蕩波形,這種模式他從未見過。此外,腦電波和磁場波動之間也有關聯。
有些人睜開了顫動的雙眼,坐在地板上彼此交談,或跟阿伯內西講話。還有一次他不得不安撫溫斯頓,因為他正坐在地板上邊抹眼淚邊說:“我們會一直做夢的。弗雷德,永遠不會停止。”阿伯內西給他打了一針,卻沒有一絲效果。
他繼續工作。高中同學聚會上,他坐在擁擠的桌子前,發現自己怎么著都能工作。只要想起來,他就給自己打一針。他十分疲憊,疲憊不堪。
終于,他覺得自己完全弄明白了。其他人不是和吉爾躺在放小床的屋子里,就是萎靡地癱在地板上,眼珠和眼皮都不住地抽搐。
“我們穿越了彌漫著塵埃、氣體并且充斥著引力場的空間。現在,所有常數都變了,太空站讀數明確顯示我們進入了超強電磁場。更多塵埃、宇宙射線,更大引力通量。也許它是超新星爆發時的沖擊波,也許它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最近有人抬頭看過天空嗎?總而言之,暗藏玄機。變化的力場把我們大腦的電活動丟進了一種新模式,它和睡眠中快速眼動期的狀態十分相似。我們的大腦拼盡全力抗拒,掙扎著想尋回意識,但這種力場會把大腦拽回去,所以我們才會不停地在不同狀態間搖擺、震蕩。”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勉強爬上一張工作臺,想睡會兒覺。
他醒了過來,拂去實驗室外袍上一層厚厚積著的灰塵——仿佛蓋了一張毯子。他走著,剛躺過的土路上空空如也。陰云密布,天快黑了。
他走過一小排棚屋,房子都是以熱帶風格建造,開放式墻壁配著棕櫚茅草屋頂。屋里空無一物,天空光線晦暗。
然后,他來到了海邊。他面前伸出一處低矮的海岬——原來是數千張破爛的木椅堆疊在一起。海岬那端有一個人影,坐在一張還殘存著椅座、椅背和一邊扶手的大木椅上。
阿伯內西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踏上椅子橫檔,攀上木頭釘成的圓柱,從一處扶手到另一處底板。周圍環繞著他的灰色海洋異常平靜,玻璃般的浪涌起起伏伏,悄無聲息地不斷舔舐著水線處光滑的木板,朦朦朧朧的云霧低垂,悠悠飄上海岸。空氣濕咸,阿伯內西打了個哆嗦,踏上另一塊早已風化的灰色木板。
那坐著的男人轉過身,看著他——是溫斯頓。“弗雷德。”他叫道,聲音劃破寂靜的黎明。阿伯內西向他靠近,撿起一塊椅背,輕手輕腳地放好,坐下。
“你好嗎?”溫斯頓問。
阿伯內西點點頭。“不錯。”下方隱隱約約傳來海水漲落時拍打和抽離的聲音,海浪看起來比先前膨脹了一些,當它們涌近岸邊時,他看到上面升騰起一層薄霧。
“溫斯頓,”他聲音嘶啞,于是清清喉嚨,“發生什么了?”
“我們在做夢。”
“但那意味著什么?”
溫斯頓笑得癲狂:“突發第一階段睡眠期,過渡睡眠期,快速睡眠期,快速眼動睡眠期,橋腦睡眠,活動性睡眠,異相睡眠……”他嘲諷地笑著,“沒人知道這是什么。”
“但是那些研究。”
“是啊,那些研究。我曾對它們深信不疑,我曾為它們廢寢忘食,所有那些抱憾的猜想,荒唐無稽也好荒誕不經也罷。我們夢想著把經歷編織進記憶,想著激起黑暗中的感官,想著未雨綢繆,想著錘煉我們的深度知覺。老天爺啊!我們不明白,不是嗎,弗雷德?我們不知道夢是什么,我們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我們甚至不知道意識它是什么,它對清醒而言又意味著什么。我們真的明白過嗎?我們活著,我們睡著,我們夢著,三種都是未解之謎。然而現在我們同時做著這三件事,豈不更是迷障重重?”
阿伯內西在一根椅子腿邊撿起一顆谷粒:“許多次,我都覺得一切正常,”他說,“只是奇怪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
“你的腦電波模式異乎尋常,”溫斯頓說,他模仿著科學的腔調,“比起我們其他人,你有更多阿爾法和貝塔曲線,看起來就像你在掙扎著醒過來。”
“對,就是這種感覺。”
他們靜默地坐了片刻,看著浪涌拍打濕漉漉的椅子。潮退了。阿伯內西看到,海面上,在視野可見的極限處,有一艘巨大的游艇正在洋流中飄蕩。
“跟我說說,你發現了什么。”溫斯頓說。
阿伯內西說了空間站傳來的數據,又說了自己的經歷。
溫斯頓點點頭:“所以,我們被永遠困在這兒了。”
“除非我們穿越這個力場,或者——我想到一個法子,做一個可以戴在頭上的設備,它也許可以恢復舊磁場。”
“夢里看到的法子?”
“對。”
溫斯頓笑道:“我曾經相信過我們的理論,弗雷德。夢境是神經系統的一種電化學表現,是隨機活動。聽起來多有道理啊!練習深度知覺!天啊,這太狹隘、太固執己見了。為什么我們不能相信,夢境是一次偉大的旅行——通往未來,通往其他宇宙,通往一個比我們所在的更真實的世界!有時候,在醒來的前一秒,就會有那種感覺,好像我們活在一個填滿意義的世界里,它鼓鼓囊囊,隨時都可能爆裂……現在,我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弗雷德,此時此刻,我們僅有的時刻,不管我們給它起什么名字。我們在這兒。也許,從抽象概念到具體符號,人類會適應的,這是我們的天賦之一。”
“我不喜歡它,”阿伯內西說,“我從來沒喜歡過我的夢。”
溫斯頓只是笑他:“他們說,意識本身的飛躍就像這樣:人類本來像狗一樣東游西逛,突然有一天,也許是因為地球穿過了遠處某次爆炸的沖擊波,當然了,某天某個人突然雙腳站立,四下打量,驚呼‘我是!”
“那真是一鳴驚人。”阿伯內西說。
“這次,每個人都在那天清晨醒來,卻仍在夢里。他們看向四周,問‘我是什么?”溫斯頓笑了笑,“沒錯,我們被困在了這里。但我能適應。”他補一句,“看,遠處那艘船要沉了。”
甲板上有幾個人正努力把橡皮筏放到船的一側,“撲通”“撲通”幾次水聲后,他們都上了皮筏,然后劃著船離開了。他們離岸越來越遠,終于消失在迷霧中。
“我很害怕。”阿伯內西說。
然后他醒了過來。他又回到了實驗室,這里情況更糟了。為了給棋盤騰地方,幾張工作臺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幾個技術員正蒙著眼下棋,吵吵嚷嚷地想區分不同棋盤。
他到溫斯頓的辦公室拿苯丙胺,但卻一無所獲。他拎起一個博士后,問:“我睡了多久?”那人雙眼抽搐著,唱歌似的回答:“亡靈箱上十六人①坐,呦吼吼來一瓶朗姆酒。”阿伯內西又來到放小床的那間屋子,吉爾在里面。她渾身赤裸,只穿著一條淺藍色內褲,正吞云吐霧地抽煙,一個研究生用一根羽毛輕輕地刷弄著她的乳頭。“哦嗨,弗雷德。”她說,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你去哪兒了?”
“和溫斯頓聊天,”他吃力地吐出幾個字,“你見過他嗎?”
“見過!不過……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沒人愿意幫忙,他又獨自一人開始工作。他在主實驗室清理出一個小房間,把必要的設備拖了進去。他還在櫥柜里鎖了三大盒餅干,只要感覺瞌睡,他就把自己鎖進這間屋子里。有一次,他在中國待了六個星期才醒過來,有時候他又在自己的老爺車里醒來,抱著方向盤,就像摟著他唯一的摯友。他所有的朋友都失蹤了。每次回到實驗室再次開始工作,他都能一次性清醒幾個小時。他做成了許多事。那磁鐵的功效不賴,他造出了自己想要的磁場。那個在腦袋周圍創建力場的設備——一頂怪模怪樣的有線頭盔——很實用。
他很疲勞,連眨眼都酸痛無比。一旦覺得昏昏欲睡,他就在自己胳膊上猛滴鹽酸。小臂傷痕累累,但都已經不疼了。每次蘇醒,他都覺得自己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有兩次,他的研究生來幫忙,他對此很感激。溫斯頓偶爾來一次,卻也只是笑他。他太累了,做什么事情都笨手笨腳。有次,他拿起實驗室的電話想打給父母,卻總是占線。除了一個只播放《獨行俠》①片段的電臺,收音機其他電臺全被靜電干擾了。他又回去繼續工作,吃餅干、工作,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一天黃昏,他去實驗室餐廳露臺上歇口氣。太陽低垂,涼風習習。他能看到琥珀色的光束充滿空氣,于是急切地把它吸入身體。下方的城市正冒著煙,風吹著,他知道自己還活著,知道自己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知道一些重要的東西正在注入這個世界,滲透每個物體……
吉爾走上露臺,還是只穿著件淡藍色內褲。她用足橫弓②走路,面上帶著古怪的微笑。阿伯內西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在她肌膚上蕩漾開來,就像貓爪點上水面。她的存在帶來的力量——冷漠,陰柔,玄秘——讓他無比恐懼。
他們相隔幾英尺站著,低頭看著城市里曾經是家的地方。那片區域正在燃燒。
吉爾指著它:“我們只夢里才有勇氣活得徹底,真是太可惜了。”
“我覺得我們做得還行,”阿伯內西說,“我覺得,在每個清醒時刻,我們都盡力做到最好了。”
她盯著他,還是那副早已了然的微笑:“你想過那件事的,不是嗎。”
“是啊,”他狠狠道,“我想過,想過。”
他又進屋繼續工作了。
然后他醒了過來。他正站在山巔,在那一環高高的山脊上。他站得更高了,能看得到另外兩片湖泊,小小的花崗巖水塘,海拔比那一汪鈷藍鑲著海寶石藍的湖泊更高。他正在碎裂的花崗巖石塊上攀登,已經接近低凹的山口了。巖石上斑斑駁駁地覆蓋著地衣,山風吹干了他臉上的汗水,讓他感到很涼爽。周圍一片寂靜,萬物紋絲不動,如此靜謐,如此死寂……
“醒醒!”
是溫斯頓。阿伯內西把自己填在小房間的角落里(遠處是綿延的高山,山下是灰綠色的山林)。他站起身,走到裝餅干的櫥柜前,把之前從地上(滿是積雪和地衣)撿的幾枝針管里的苯丙胺全都注射進自己體內。
他進入主實驗室拉響了火警報警器,警鈴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他又花幾分鐘關了報警器。警報停后,他的耳朵嗡嗡直響。
“設備可以開始試用了。”他對人群宣布。面前大約二十人,其中有人衣冠楚楚,仿佛正要出發去教堂,還有些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吉爾則站在一邊。
溫斯頓粗暴地擠到人群前面,喊道:“試用什么?”
“讓我們不再做夢的設備,”阿伯內西虛弱地說,“可以試用了。”
溫斯頓慢慢地說:“唉,那我們就試試吧,好嗎,弗雷德?”
阿伯內西把頭盔和設備搬出他的小屋,放進實驗室。他安裝好信號發射器,給磁鐵和磁場生成器通上電。一切就緒后,他站起來,擦擦額頭。
“這就是了?”溫斯頓問。阿伯內西點點頭,溫斯頓拿起一個有線頭盔。
“那我不喜歡它!”說著,他把頭盔砸向墻面。
阿伯內西大吃一驚。一個研究員推了一把他的電磁鐵,阿伯內西突然火冒三丈,抄起一塊木板朝那人掄去。一些助手跳著腳來幫忙,其他人也壓過來撕扯他的設備,把它扯了下來。一場激烈的混戰隨即爆發。阿伯內西肆意揮舞著手里的木板,每次重擊都讓他覺得無比滿足。空氣中彌漫著血腥,他的設備正在被摧毀。吉爾撿起一個頭盔沖他扔過來,歇斯底里地尖叫:“都是你的錯,是你的錯!”他打暈了一個靠近他的磁鐵的男人,又掄了一板讓他死透。這時,他突然瞥見溫斯頓手中握著一件閃閃發亮的東西——那是一把手術刀。只見他縱身一躍,像投手側投球一樣沖他襲來。溫斯頓的刀插進了阿伯內西的胸腔隔膜,深深沒入其中。阿伯內西踉蹌著后退幾步,發現自己還能呼吸。他安然無恙,沒有被捅傷。他轉身就跑。
他沖上露臺,溫斯頓、吉爾和其他人緊隨其后。他絆倒了,其他人也依樣絆倒了。那露臺比以往高出許多,遠遠地懸在燃燒著冒出滾滾濃煙的城市上空,一段長而寬闊的階梯向下伸入城市心臟。阿伯內西耳中充斥著尖叫聲。正值夜間,晚風習習,天空中看不見一粒星子,他已經退到了露臺邊緣。他轉過身,正對著身后的人群,面容因憤怒而扭曲。“不!”他大喊。他們沖他襲來。他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木板,揮啊,揮啊,隨即轉身奔下階梯。不知為何,他又絆了一跤,一個倒栽蔥跌下了巖石階梯,往下掉啊,掉啊,掉啊。
然后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在掉落。
【責任編輯:龍 飛】
①安非他命:精神類藥物,用于治療氣喘、嗜睡癥與過動癥狀,能提神防疲勞。
②苯丙胺:一種蘇醒劑。
③鹽酸:氯化氫的水溶液。其性狀為無色透明液體,有強烈刺鼻氣味和較高腐蝕性。
①經典水手歌曲。小說《金銀島》和電影《加勒比海盜2:亡靈寶藏》均有涉及,原歌詞第一句為“亡靈箱上十五人坐”。
①《獨行俠》:2013年迪士尼出品的電影,由約翰尼·德普和艾米·漢莫主演,是一部西部冒險影片。
②足橫弓:位于腳趾根部及腳掌心之間,為內外方向,是腳趾與腳掌之間的球狀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