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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彩

2020-11-28 07:41:39獅兔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0年9期

獅兔

戰爭會滋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消遣方式。1945年,在北太平洋的天寧島上,弗蘭克·簡月上尉開始在拉索山頂砌鵝卵石堆——每起飛一架B-29①就堆一顆鵝卵石,每出一次任務就會有一座卵石堆,最大的一堆能有400顆石頭。這是一種不需要動腦子的把戲,打撲克牌也是。第509混合飛行大隊的這群人,就坐在棕櫚樹下翻倒過來的板條箱上,汗流浹背地打著不知道第幾百手撲克,咒罵著賭上所有的薪水和香煙。他們一把又一把地玩兒,直到卡牌變得像狗耳朵般軟趴趴,甚至能當廁紙用了。簡月上尉受夠了這些,便老往山上跑,幾次之后,一些隊員也開始跟著他跑。再等到飛行員吉姆·菲奇加入后,這便成了一種類似于往空地扔燃燒彈或是獵捕迷路的日本鬼子的官方活動。簡月上尉對于把戲的升級無言以對,這時菲奇隊長遞給他一個破酒瓶。“嘿,簡月,”菲奇喊,“扔一個燃燒彈試試。”

簡月晃悠過去,接過瓶子。菲奇嘲笑他的鵝卵石堆:“你就是在那兒練習轟炸技術,嗯?教授?”

“對啊。”簡月有些不大高興。任何讀過連環畫以外書籍的人對菲奇來說都是教授。他猛灌了一口朗姆酒,在這里,沒有那個團體心理治療師的監視,他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他把酒瓶遞給領航員馬修中尉。

“這就是為啥他是最厲害的,”馬修開著玩笑,“永遠在練習。”

菲奇笑起來。“他是最好的,是因為我讓他成為了最好的,對吧教授?”

簡月皺起眉。菲奇是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長了一對豬泡眼,在簡月看來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其他隊員和菲奇差不多大,二十五歲左右,都很喜歡他們隊長那種專橫跋扈的作風。但三十七歲的簡月有些格格不入。他信步走開,回到一直砌著的石堆旁。在拉索山上,他可以俯瞰從‘華爾街港口到‘哈林區北場的整座島嶼。簡月看到過數百架B-29從北場的四條平行跑道起飛,呼嘯著飛往日本。這次特殊任務的最后四架飛機轟鳴著躍過整座島,簡月對準石堆的縫隙又扔下四顆石頭,有一顆卡得剛剛好。

“它們在那兒!”馬修說,“它們在滑行道上。”

簡月看到了509大隊的第一架飛機。今天,就在8月1日,比起觀摩‘超級空中堡壘大巡游,他們有更好玩兒的要看。之前有消息說,李梅將軍打算取消509大隊的任務。而他們的指揮官提貝茲上校和李梅將軍進行了私下會面。將軍同意由他們來執行任務,但有個條件:得帶上將軍的人和509大隊一起進行試飛,以確保他們能夠勝任在日本上空的作戰。將軍派的人已經抵達,現在他和提貝茲上校一起帶著一小隊人坐進了轟炸機里。簡月悄悄溜回同伴中間一起觀看起飛。

“這架轟炸機為啥沒名字?”哈多克問。

“劉易斯不會給它取名字的,這不是他的飛機,他很清楚這點。”菲奇說,其他人笑起來。劉易斯和他的手下不太受其他隊員待見,畢竟他們是提貝茲的得力干將。

“你們覺得他會怎么對付將軍派來的人?”馬修問。

其他人一笑置之沒有說話。“我敢打賭,他在起飛時就會搞壞一個引擎。”菲奇說,指了指堆在每條跑道盡頭的B-29殘骸,都是在起飛時引擎報銷了。“要真出故障,他也會盡全力不讓自己墜毀。”

“他當然不會!”馬修說。

“希望如此。”簡月低聲說。

“他們太早讓那些萊特發動機投入使用了,”哈多克嚴肅地說,“它們總在起飛的負荷下出問題。”

“提貝茲那頭老牛才不在乎這些。”馬修說。然后他們討論起提貝茲的飛行技術,連菲奇也加入進來。他們一致認為提貝茲是最好的飛行員,但對簡月來說,比起菲奇,他更加不喜歡提貝茲。這得從他被調到509大隊后說起,他被告知自己是戰事中最重要群體的一員,然后就給他放了個假。兩個從英格蘭回到維克斯堡的飛行員給他帶了不少威士忌,鑒于簡月之前在倫敦附近駐扎過幾個月,他們有許多事情可聊,結果喝得酩酊大醉。兩人對他的情況十分好奇,但簡月每次都含糊其詞糊弄過去,然后不停把話題轉移到閃電戰①上。比如,他曾和一位英國護士約會過一陣子,她的公寓被炸了個稀巴爛,家人和鄰居都死了……但他們還是不依不饒刨根問底。于是簡月只能說自己在執行一項特殊任務,這倆立馬亮出徽章表明自己是軍情處的,如果他再像這樣隨便泄露機密危害安全,就會被發配到阿拉斯加。這是個骯臟的套路。簡月回到溫多弗當面把這事告訴了提貝茲,后者臉漲得通紅,對他又是好一頓威脅警告。從此,簡月就特別鄙視他。也因此,簡月算是徹底告別了前線,因為提貝茲只提拔自己偏愛的人。簡月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意這件事,但在這一年的訓練中,他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擅長轟炸,決心此來證明老牛將他除名是錯誤的決定。每次他倆目光相接,都很清楚彼此之間的隔閡。但無論簡月變得多么優秀,提貝茲都沒做出絲毫讓步。一想到這些,簡月氣得撿起鵝卵石瞄準一只螞蟻砸過去。

“你能消停點兒嗎?”菲奇抱怨道,“我敢打賭你丫拉屎的時候肯定吊在天花板上,好練習瞄準茅坑。”大家笑起來。

“我不就睡在你上鋪嗎?”簡月問,接著指了指,“他們要起飛了。”

提貝茲的飛機滑行進入貝克跑道。菲奇又把酒瓶傳了一圈。酷熱的陽光炙烤著他們,島嶼周圍的海面波光粼粼。簡月抬起汗濕的手壓了壓棒球帽檐。

四個螺旋槳猛烈地轉起來,流線型的超級空中堡壘迅速加速,呼嘯著沖過貝克跑道。在跑道的四分之三時,最右邊的螺旋槳出現了故障晃動起來。

“哎喲!”菲奇叫出聲,“我告訴過你們他會出問題!”

機頭抬起離開地面,向右轉去,接著又在簡月身邊四個年輕人的歡呼聲中拉回航線。簡月又指了指飛機,“他把三號引擎也關了。”

在右翼內側的螺旋槳也故障后,整架飛機僅僅靠著左翼動力向上拉升,右邊的兩個螺旋槳被風吹得胡亂轉動,完全沒有了用處。“我的天吶!”哈多克喊出聲,“不是老牛在駕駛嗎?”

他們吼叫著眼睜睜看著飛機快速推進,為提貝茲的狂妄自大捏了把汗。

“上帝啊,李梅的人會對這次飛行印象深刻,”菲奇咒罵道,“哎呀,快看!飛機在傾斜!”

顯然,對提貝茲來說,僅用兩個引擎起飛還不夠,他駕駛飛機向右轉了個幅度極大的彎,讓飛機向喪失動力的右機翼側立起來。飛機完成轉向,朝天寧島飛回來。

然后,左邊也有一臺引擎失靈了。

戰爭撕碎了許多人的想象。這三年來,弗蘭克·簡月一直禁錮著自己的想象力,不讓它們有任何發揮空間。他拒絕去思考無時無處不在的危險、轟炸帶來的影響以及其他參戰者的命運。但戰爭的殘酷讓他失去了對這一切的掌控:英國護士的那間公寓、魯爾區上空的那次任務,他眼睜睜地看著下方那架轟炸機被高射炮打得四分五裂。后來他在猶他州待了整整一年,那種曾經對想象力的牢固把控已然悄悄溜走了。

所以,當看到2號引擎也失靈時,他的心在胸腔里微微一顫。無奈的是,跟提貝茲一起上飛機的是一隊的投彈手費雷比,他此刻有些擔心這位飛行員了。

“只剩一個引擎了?”菲奇問。

“確實只剩一個了。”簡月嚴肅地說。盡管他都有些不忍直視駕駛艙里的恐慌,他們拼命地想啟動右邊兩個引擎。飛機正飛速下降,提貝茲將飛機配平,沿著航線往島嶼返航。右邊兩個螺旋槳轉動著,模糊的殘影發出一絲絲光亮。他們需要更多升力,提貝茲試圖將飛機駛過島嶼上空,或許他想嘗試在島南的短跑道上迫降。

但天寧島的地勢太高,而飛機又太重。它咆哮著沖進海灘上方的叢林,那里是‘42街與東河交匯的地方。一片火光升騰起來,爆炸聲響起時,他們便知道機上無人生還。

黑色的煙柱高聳入白色的天空。在拉索山令人震驚的寂靜中,只剩昆蟲的嗡嗡和樹木燃燒的噼啪聲響。簡月肺里的空氣仿佛被一瞬間抽走。他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費雷比走到生命的盡頭,他似乎身臨其境般聽到了絕望的呼喊,看到了最后那片涌動的綠色,然后就像被牙醫鉆剜骨般的疼痛讓他呆立在原地。

“哦,我的上帝啊!”菲奇念叨起來,“我的老天爺。”馬修呆坐在原地。簡月拿起破酒瓶子,朝菲奇丟過去。

“快、快來。”他有些結巴。自打十六歲起他就再沒口吃過。他帶著這群人沖下山。當抵達‘百老匯大街時,一輛吉普開過來,滑行著停在他們面前。是老牛的主參謀長斯科爾斯上校。“出什么事了?”

菲奇告訴了他。

“那些該死的萊特發動機。”斯科爾斯說著,其他人也蜂擁而至。這次可真是在錯誤的時機干了錯誤的事。或許只是因為美國本土的一些焊工在焊接時讓火焰與金屬的接觸比平常少了一秒——抑或因為一些同樣細小且微不足道的瑣事——就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他們在‘42街與‘百老匯的交匯口與吉普車分開,往東徒步走過一條狹窄的小路,來到海岸邊。一圈巨大的樹正在熊熊燃燒,消防車已就位。

斯科爾斯站在簡月身邊,神情沮喪。“那可是整個第一梯隊啊。”他說。

“我知道。”簡月還沒從震驚里恢復過來,他的那些想象被碾碎、燒成灰、無情地毀滅了。在他還是個孩童時,曾把被單綁在手臂和腰上,從房頂跳下來,胸口著地。這次的感覺和那個差不多。盡管他并不知道這次的碰撞會發生什么,但他懷疑自己切切實實地撞上了什么堅硬的東西。

斯科爾斯搖了搖頭。半個小時過去,火快被撲滅了。簡月的四個同伴正和海軍聊著天。“他本來想以他母親的名字來命名這架飛機,”斯科爾斯看著地面說著,“他今早才告訴我的。他打算叫它艾諾拉·蓋①。”

夜晚的叢林仿佛會呼吸,炙熱的氣息沖刷著509大隊的駐地。簡月站在匡西特活動屋②門前,希望能感受點兒真正的微風。今夜沒有人打牌。大家都很沉默,面色凝重。有些人在幫犧牲的戰友收拾細軟裝箱。大部分都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簡月放棄了吹風,爬上自己的上鋪,盯著天花板。

他觀察著頂上凹凸不平的波紋。蟋蟀的鳴叫打斷了他的思緒。下鋪正進行著一場以略有內疚的口氣進行的激烈交談,而菲奇正是這場談話的中心人物。

“簡月是現在剩下的人里最好的投彈手,”他說,“我的話,和劉易斯水平差不多。”

“但斯維尼也是啊,”馬修說,“而且他和斯科爾斯是一伙的。”

他們正在琢磨接下來會由誰來接手轟炸。簡月有些生氣。提貝茲和那些人死了不到十二小時,他們就已經在為誰來接手而爭吵了。

簡月抓起一件汗衫,套上身,翻下床鋪。

“嘿,教授,”菲奇說,“你去哪兒?”

“外面。”

盡管已快臨近午夜,但天氣依然悶熱。蟋蟀在他走過時消停了一會兒,接著又在身后叫起來。他點燃一支煙。黑暗中,憲兵在圍起來的駐地里巡邏,活像兩枚行走的臂章。他們就是509大隊里的囚犯。而其他組的飛行員已經無聊地開始朝圍欄外扔起石頭。簡月用力地吐出一口煙,好像這樣就能把厭惡排出體外似的。他們還是一群小屁孩兒,他這么安慰自己。他們的思想在戰爭中成形,為戰而生,為戰服務。他們很清楚不能為死者哀悼太久,背負著這樣的重擔會把自己壓垮。這種態度對簡月來說沒毛病。畢竟,這是提貝茲培養出來的,所以這也是他應得的。提貝茲肯定希望自己在每次的任務執行中被淡忘。他活著的意義就是朝日本鬼子頭上扔某個不為人知的玩意兒。除此以外,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妻子、家庭,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他都不在乎。

所以,困擾簡月的倒不是同伴們的無情無義,而是在訓練一年后那種迫切想發動空襲的想法。這倒也挺正常,如果你在孩童時期就跟隨提貝茲這樣的戰爭狂熱分子,被他培養、受命于他,那就會完全不計后果。但簡月不是孩子,他不會讓提貝茲這樣的人對他的思維產生任何影響。至于提貝茲那個不為人知的玩意兒,可不太正常。他猜那都是些化學武器之類的,違反日內瓦公約的東西。他把煙頭掐熄在鞋底,煙蒂扔過圍欄。酷熱的夜色籠罩下,他頭疼起來。

幾個月以來,他很確信自己永遠不可能駕駛轟炸機了。提貝茲和他眼神交匯時(簡月非常清楚那種眼神)流露出的厭惡是那么強烈而真實。提貝茲明白簡月之前在索爾頓湖上空飛行演練的優秀記錄是對他的一種挑釁,仿佛在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雖然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但你就是拿我沒轍。這項優秀的記錄也迫使提貝茲不得不把簡月留在后備役,但簡月明白他對提貝茲那個不正經玩意兒大驚小怪的態度,也讓自己徹底遠離了戰事。

現在,他不是那么確定了。提貝茲死了。他又點燃一支煙,手有些顫抖。駱駝牌香煙有點苦澀。他把煙扔過圍欄,朝一位正在后退的‘臂章扔過去,卻立馬后悔了。簡直就是浪費,他走回了駐地。

在爬上床鋪之前,他從置物柜里拿出一本書。“嘿,教授,你讀的啥?”菲奇笑著問。

簡月給他看了看藍色的書封,《冬天的故事》①,一個叫伊薩克·迪內森的人寫的。菲奇翻了翻這本戰時版本。“色情嗎,嗯?”

“當然,”簡月語氣有些沉重,“這家伙每頁都有性描寫。”他爬上床鋪,翻開書。故事比較晦澀,不易讀懂。下鋪傳來的聲響讓他有些困擾,很難集中精神。

作為阿肯色州農場的一個普通男孩,簡月盡可能地閱讀他所能接觸到的一切。每到周六下午,他會和父親賽跑,沿著泥濘的小路奔向郵筒(他父親也是位閱讀愛好者),抓起《周六晚間郵報》,如饑似渴地讀完每一個字。但這也意味著他又有一周時間沒啥新玩意兒可以讀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的最愛是霍恩布洛爾的小故事,然而其他任何文章他也都行。這是他逃離農場的一種方式,也是去往新世界的一條路。最后,他成了那種隨時翻開一本書便能讀進去的人。

但今晚不行。

第二天,牧師舉行了一場追悼會。那天早上,斯科爾斯上校吃過早飯后,朝營房的門里望了望。“11點做簡報。”他宣布道,神色有些憔悴,“早點到。”他充血的眼睛盯著菲奇,勾起一根手指,“菲奇、簡月、馬修——跟我來。”

簡月套上鞋。其他人都坐在床鋪上默默看著他們。簡月跟著菲奇和馬修走出營房。

“我和李梅將軍在無線電上談了大半夜,”斯科爾斯注視著他們的眼睛說,“我們決定,你們將擔任轟炸行動的第一梯隊。”

菲奇點點頭,好像他早就預料到了。

“能勝任嗎?”斯科爾斯問。

“當然。”菲奇回答道。看著他,簡月便明白為什么他們會選擇他來代替提貝茲:菲奇和老牛一樣,殘酷無情。一頭年輕的公牛。

“是的,長官。”馬修說。

斯科爾斯正盯著簡月。“當然。”簡月說,不太想去思考這件事。說出這話時,他的心臟都快跳出胸腔了。但菲奇和馬修看起來就像貓頭鷹一樣嚴肅認真,于是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古怪。畢竟,這算得上大新聞,任何人都會被嚇一跳。盡管如此,簡月還是努力點了點頭。

“很好。”斯科爾斯說,“麥克唐納作為你們的副駕駛員。”菲奇皺起了眉。“我得去告訴那些英國軍官,李梅不想讓他們和你們一起飛行。簡報會上見。”

“好的,長官。”

斯科爾斯剛走開,菲奇就朝著天空揮了一拳。“呀呼!”馬修發出歡呼,他和菲奇握了握手。“我們做到了!”馬修拉著簡月的手擰了擰,一臉傻笑,“我們做到了!”

“不管怎樣,總得有人去做。”簡月說。

“啊,弗蘭克,”馬修說,“拿出點兒魄力來,你總是這么冷靜。”

“面癱臉老教授,”菲奇看了眼簡月,帶著一絲輕蔑地笑道,“走吧,我們去簡報會。”

簡報營房是一座比較長的匡西特活動屋,周圍盡是端著卡賓槍①的憲兵。“天吶。”馬修感嘆著,屈服于眼前的景象。營房內已經煙霧繚繞,墻上貼滿了常用的日本地圖。前面的兩塊黑板上掛著投影布。與科學家們一起研究‘那玩意兒的海軍軍官謝帕德上尉和他的助手斯通中尉站在后面,把一卷膠片放進投影儀。團體心理治療師尼爾森博士,已經坐在前排靠墻的長凳上了。提貝茲前不久才把心理治療師安插進隊里——他的另一個偉大壯舉,就像在酒吧里塞間諜一樣。那個人提出的問題在簡月看來十分愚蠢,因為他甚至沒察覺到伊斯特利不大正常,但凡和他一起飛過或打過一局撲克的人都能看出來。簡月溜到同伴身旁的長凳上坐下。

兩個英國人走進來,看起來很生氣。他們坐在簡月身后的凳子上。斯維尼和伊斯特利的隊員們也魚貫而入,后面還跟著其他隊的人。很快,屋子便被塞滿了。菲奇那群人掏出“好彩”香煙點上,自從他們給那架轟炸機取名“好彩”之后,就只剩簡月還在堅持抽駱駝牌了。

斯科爾斯帶著一群簡月不認識的家伙走進來,徑直去到最前面。嘰嘰喳喳的聊天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煙柱宛如絲帶般飄浮在空中。

斯科爾斯點了點頭,兩名情報員收起黑板上的投影布,露出空中偵察的照片。

“各位,”斯科爾斯說,“這些就是目標城市。”

有人清了清喉嚨。

“按照優先順序,它們是:廣島、小倉和長崎。我們將派出三架氣象偵察機:‘同花順去廣島,‘奇貨前往小倉,‘滿堂紅飛去長崎。‘大藝術家和‘91號協助執行任務并拍照。‘好彩負責投彈轟炸。”

屋里一陣騷動伴著咳嗽。人們都轉過頭望著簡月和他的同伴,大家都坐直了身子。斯維尼往后伸過手和菲奇握了握,有人笑出聲。菲奇也跟著笑起來。

“現在,聽好了,”斯科爾斯接著說,“我們準備交付的武器幾周前在美國本土測試成功。此刻我們接到命令,向敵人投彈。”他頓了頓,好讓大家理解,“我會讓謝帕德上尉和你們詳細說明。”

謝帕德緩步走向黑板,盡情享受自己的登場。他額頭上滿是汗珠,簡月意識到,他要么很興奮,要么非常緊張。他倒想知道心理治療師對此會如何診斷。

“我就開門見山吧,”謝帕德說,“你們即將投下的炸彈是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我們認為它會摧毀4英里內的一切。”

現在屋里一片寂靜。簡月發現,他能看到自己大部分鼻子、眉毛還有臉頰。仿佛他逐漸退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就像狐貍退進洞里一樣。他牢牢地盯著謝帕德,盡量忽視這種感覺。當謝帕德重新拉下投影布時,有人關掉了燈。

“這段記錄是我們做過的唯一一次測試。”謝帕德說。影片開始放映,卡頓一下,又繼續播放。一團明亮的香煙煙霧在房間中騰起,投影布上呈現出一片死灰色的景象:無垠的天空、平滑的沙漠、遠處的山丘。投影儀發出‘嗒-嗒-嗒-嗒的聲響。“炸彈在塔頂上。”謝帕德說。簡月的注意力集中在山丘前的沙漠里冒出來的尖狀物體,它估計離攝像機有八到十英里。他很擅長計算距離,但仍被自己的臉搞得心煩意亂。

‘嗒-嗒-嗒-嗒——屏幕瞬間白得刺眼,甚至照亮了整個房間。當畫面恢復正常時,沙漠被一團巨大的白色火球填滿,凝聚的火球從地平線升起,直沖平流層,老天爺啊,這活像一顆從槍膛里射出的曳光彈,身后拖著一道長長的白色煙柱。煙柱沖天而起,一團越來越大的煙霧向外翻騰著,逐漸吞沒了煙柱。簡月算了算煙云的大小,但他很確定自己這次算錯了。它就這么立在那兒升騰翻涌。畫面突然一閃,投影布又變白了,仿佛攝影機已經融化,或者那部分的世界已經坍塌。但投影機發出的啪嗒聲告訴他,影片結束。

簡月能感到空氣在他張開的嘴里進進出出。當煙霧繚繞的房間亮起燈時,他有那么一瞬間慌了神,掙扎著擺出平日正常的表情——那個心理治療師肯定會環顧四周觀察他們——然而他發現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被嚇得面無血色的人。身邊的人要么面色蒼白,要么眼神閃爍,再或者震驚地大睜著雙眼,還有些嚇得嘴巴大張抑或緊咬嘴唇。有那么一會兒,他們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驚慌失措。嚇得夠嗆的簡月有種無法抑制的沖動:“你們能再播放一遍嗎?”菲奇不安地扯著他前額上惡棍般的標志性黑色卷發。越過他,簡月看到那群英國佬對自己錯過了回去的飛機重新懊惱起來。他現在看起來肯定不太好。有人長嘆了一口氣,另一個吹響了一聲口哨。簡月又望向前方,心理治療師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們。

謝帕德說:“我知道這挺巨大。而且沒人知道空投的話會發生什么。但你們看到的這朵蘑菇云至少能到三萬英尺的高度,或許是六萬英尺。而你們一開始看到的閃光比太陽更炙熱。”

比太陽還要熱。大家舔了舔嘴唇,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整理好棒球帽。其中一位情報員分發著像焊工眼鏡一樣的有色護目鏡。簡月接過眼鏡,扭了扭不透明的刻度盤。

“你們現在是軍隊里最炙手可熱的一群人,所以別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你們之間也不能討論。”斯科爾斯深吸一口氣說,“我們用提貝茲上校希望的方式來做。他選擇了你們,是因為你們都是最優秀的,現在是時候證明他是對的了。所以——所以我們得讓這位老人家自豪。”

簡報會結束后,人們魚貫而出,迎向突如其來的陽光,承受著炫目的高溫。謝帕德上尉走向菲奇。“斯通和我將與你一同飛行,負責調試炸彈。”

菲奇點點頭,“你知道我們要飛多少架轟炸機嗎?”

“能飛多少飛多少,只要能擊敗他們。”謝帕德狠狠地盯著所有人,“但投彈只需要一架。”

戰爭會孕育出奇怪的夢。簡月裹著床單,仿佛在一片炎熱潮濕的漆黑菜地里翻滾,在那種令人恐懼的半夢半醒中,有時候你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卻無能為力。簡月夢到自己在行走……

……他正走在大街上,太陽突然落下,一切瞬間變得漆黑,只剩繚繞的煙霧、寂靜,接著是震耳欲聾的轟鳴。還有一片火墻。他頭痛欲裂,視野里是一片藍白色的模糊景象,好像上帝的鏡頭在他眼前爆炸了一般。啊——太陽下山了,他思索著。他的手臂被燒傷,就連眨眼都很痛。人們跌跌撞撞地走過,張著嘴,在可怕的烈火中燃燒掙扎——

他是一位牧師,他能感覺到脖子上的硬白領。受傷的人向他求救。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想嘗試碰觸,卻沒辦法。黑煙籠罩著一切,城市已經淪陷。啊,這就是世界末日。在一座公園里,他找到了一片樹蔭和空地。人們像受驚的動物一樣蹲在灌木叢下。而公園與河流交匯的地方,紅黑色的人影擁擠在蒸騰的河水里。一個人在竹叢中沖他招手,他走進去,發現五六個面目全非的士兵擠成一團。他們雙眼融化,嘴部只剩一個黑黢黢的洞。耳聾讓他聽不見他們的話,那個還能看見的士兵沖他比了個喝水的動作。他們都渴壞了。他點點頭,走到河邊尋找能盛水的容器。河的下游漂浮著許多尸體。

幾個小時過去,尋找容器無果,他把人們從廢墟里救出來。他能聽見鳥的尖鳴,這才意識到讓他耳聾的是這座城市燃燒的轟鳴,就像他耳朵里血液流動的汩汩聲。他并沒有真的聾,他覺得自己聾了是因為這里沒有人類的尖叫呼喊。人們都默默地承受著痛苦。穿過昏暗的夜晚,他蹣跚著回到河邊,一陣劇痛穿過他的頭。人們從田地里拔出已經烤熟可以吃的土豆,他和他們一起分享。而河里的人全都死了——

——他掙扎著從夢中醒來,渾身汗濕,嘴里盡是泥土的味道,胃因恐懼而絞痛著。他坐起身,粗糙且潮濕的床單緊貼著皮膚。他的心臟感覺被肺擠壓得無法呼吸。叢林里鮮花腐爛的氣味充斥著鼻腔,夢里的畫面在他眼前閃現,栩栩如生,以至于在昏暗的營房里,他什么都看不見。他抓起煙,跳下床鋪,匆忙跑進院子。他顫抖著點燃煙,開始四下來回踱步。他一度擔心那個白癡心理治療師會看到他,但接著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尼爾森肯定睡著了。他們都睡了。簡月搖了搖頭,看向自己的右手臂,他差點把煙嚇掉——但那只是燙傷而已,一道舊傷疤,從他把煎鍋從爐子上拽下,熱油燙到手臂那天開始,伴隨了他大半輩子。他甚至還記得母親匆匆趕過來查看情況,嘴巴張成了圓圓的“O”形。只是個老舊的燙傷,他想,還是別太糾結了。他把袖管放下來。

余下的夜里,他試圖用散步打消這些念頭,煙抽了一支又一支。天色逐漸亮起來,庭院和后面的叢林都越發清晰。白晝的亮光讓他不得不回到營房躺下,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

兩天后,斯科爾斯命令他們帶著李梅的人在羅塔島①上空試飛。這位新提拔的中校命令菲奇在起飛時不要瞎擺弄引擎。他們的飛行很順利:簡月把‘那玩意兒的模型對準了目標點,就像他在索爾頓海②經常做的那樣;菲奇則加足馬力猛沖向河岸,開始了150度轉彎,飛行安全。返回天寧島,中校向他們表示祝賀,并和每個人握了手。簡月和其他人一起笑著,手心冰涼,心跳平穩。就好像他的身體只是一具軀殼,可以從外面操控它,宛如一具投彈瞄準器。他胃口挺好,和以往一樣健談,當被心理治療師約談時,他甚至表現得開放且友善。

“你好啊,醫生。”

“對于這一切,你感覺怎么樣?”

“和往常一樣,先生。挺好。”

“胃口好嗎?”

“沒有比現在更好了。”

“睡得好嗎?”

“在這種潮濕環境下,我盡力了。我恐怕已經習慣了猶他州的生活。”尼爾森醫生笑起來。事實上,從那個噩夢開始,簡月就很難入睡了。他有些害怕睡覺。難道眼前這人看不出來嗎?

“對于成為第一轟炸小隊的成員,有什么想法?”

“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我認為。我們是最——剩下的機組里最優秀的。”

“你對提貝茲他們的事故感到難過嗎?”

“是的,先生,我挺難過。”你最好相信。

在一堆玩笑話和堅定的握手后,談話結束。簡月走到正午的烈日下,點燃一支煙。他感覺在和這個男人揮手告別的同時,自己心里是多么鄙視這位心理治療師和這個盲目的職業。沒腦子。為什么他看不到呢?之后不管發生什么都是他的錯……一股煙從他嘴里噴出來,簡月意識到,想愚弄一個人是多么容易的事。一切行為都可以隱藏在一張面具后面,在某個地方完美操控。與此同時,在另一處,簡月一直活在“嗒-嗒-嗒”的膠片里,活在夢境無聲的咆哮中,與無法驅散的夢魘斗爭。酷熱的陽光——9300萬英里之外的炎熱,不是嗎?——在他的后脖頸上痛苦地跳躍著。

當看到心理治療師又抓住了尾炮手克欽斯基時,他想走過去對他說:我不干了,我真不想再干了。他能想象說出這話時那人的眼神,菲奇的眼神,甚至是提貝茲的眼神;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看不上這伙人,也無論如何不會給他們任何一個鄙視自己的機會,或者叫自己懦夫的借口。他倔強地把一切胡思亂想都拋到腦后,這樣才能更容易接受現狀。

因此,在混亂的幾天后,8月9日午夜剛過,他發現自己正為襲擊做準備。而他身邊的菲奇、馬修和哈多克也都在做著同樣的事。當你要去炸毀一座城市,終結十萬人生命的時候,穿衣服這種日常行為就顯得十分奇怪。簡月發現自己正檢查著手、靴子和油氈上的裂縫。他穿好救生衣,心不在焉地翻看口袋里的魚鉤、水壺、急救包和應急口糧;然后是降落傘的背帶以及他的連體工裝服。光綁好靴子的系帶他就花了好幾分鐘——如此細致地盯著自己的手指,讓他不太靈活。

“快點兒來吧,教授!”菲奇的聲音有點兒緊張,“大日子到了。”

他跟著其他人走入夜幕。一陣涼風吹來。牧師為他們做了禱告。他們坐上吉普車沿著‘百老匯前往跑道‘埃布爾。‘好彩停在一圈聚光燈中,旁邊圍著一群男人,其中一半舉著相機,另一半拿著記者的記錄本。他們一見到飛行員們便圍了上來,這讓簡月想到好萊塢的電影首映式。最后,他從艙門溜進了飛機,其他人也跟著一起。而菲奇過了半個小時才姍姍來遲,笑得像個電影明星。他們啟動了引擎,簡月對發動機的震動以及抑制思想的轟鳴聲心存感激。他們滑行離開這個宛如好萊塢般的場景,簡月感到片刻的放松,直到他想起他們的目的地。在‘埃布爾跑道上,發動機轉速達到2300轉/分,發出陣陣呼嘯。從透明的擋風玻璃望出去,跑道上的漆痕移動得越來越快。菲奇保持對準跑道,直到沖出天寧島,接著迅速拉升。他們已經上路了。

當到達巡航高度后,簡月爬過菲奇和麥克唐納身邊,坐上投彈手的座位,把降落傘放上去。他向后靠上椅背。四臺引擎的轟鳴像棉花一樣包裹著他。他在飛機上,現在什么都做不了。這種沉重的震動反倒是一種安慰,他挺喜歡。一種令他昏昏欲睡、不得不接受現實的悲傷感在心里嗡嗡作響。

他緊閉雙眼,突然眼前閃過一張沒有眼睛的黑色臉孔,他猛然驚醒,心跳加速。他在飛機上,無路可逃。他此刻意識到,想擺脫這一切原本很容易。他可以直接說不想干了。如此簡單,甚至讓他有些震驚。和眼前這一切相比,誰他媽在乎那個心理治療師或者提貝茲再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想法呢?現在,是真的沒有退路了。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也算是一種安慰。至少他目前不需要再擔心,不必去想著如何選擇了。

簡月坐在那兒,用膝蓋抵住投彈瞄準器,打著盹兒做了個白日夢。他可以爬上樓梯,對菲奇和麥克唐納宣稱自己被秘密提拔為少校,并奉命重新調整任務。他們要轉向飛往東京,并把炸彈投進海灣里。日本戰時內閣被告知觀看這種新型武器的演示。而當他們看到火球沸騰了海水并升騰上天時,他們便會以最快的速度——不管什么神風敢死隊——跑去簽署投降書。畢竟,他們不是瘋子,沒必要把整座城搭進去。這是多么好的一個計劃,以至于遠在家鄉的將軍們毫無疑問、迫不及待地想要改變任務,拼命地用無線電向天寧島發出指示,卻發現為時已晚……而這樣的話,當他們返回天寧島,簡月會因為猜中將軍們真正的想法,并冒險去實施而成為英雄。這就像《周六晚間郵報》上霍恩布洛爾的小故事一樣。

簡月再次猛地驚醒。幻想中昏昏欲睡的快樂被絕望的嘲笑取代。他根本不可能讓菲奇他們相信他有秘密命令能取代他們的。他更不可能爬上去揮舞著手槍命令他們把炸彈丟進東京灣。因為他才是那個真正要負責投彈的人,他不可能在同一時間一邊在下面投彈,一邊爬上去指揮。這就是個白日夢。

時間緩慢劃過,度秒如年。然而簡月的思維卻像飛機的螺旋槳般飛速轉動,絕望地四處發散,一會兒想到這個一會兒想到那個。他就像一只被陷阱夾住腿死命掙扎的動物。大家都很沉默。飛機下方的云層就像黑色海洋上的白色碎石。簡月的膝蓋頂著投彈瞄準器不停抖動。他就是那個不得不扔下炸彈的人。無論他的思想撲向哪里,都會落空。他就是那個人,不是菲奇或其他隊友;不是李梅;也不是遠在家鄉的那些將軍和科學家們;更不是杜魯門和他的幕僚們。杜魯門——簡月突然有點討厭他了。羅斯福肯定會采取不同的做法,要是他還活著就好了!當簡月得知羅斯福的死訊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的悲傷在他心里回蕩。辛勤地工作卻看不到戰爭結束,這不公平。而且羅斯福也會以不同的方式結束它。早在戰爭開始時,他就曾宣布不會對平民區進行轟炸。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如果,如果,如果……但他沒有。而現在,那個笑嘻嘻的混蛋,哈里·杜魯門,命令他,弗蘭克·簡月,把那顆太陽扔到20萬婦女兒童頭上。記得父親曾帶他去觀看過一次布朗隊①的比賽,現場有兩萬人。在一大群人面前,簡月惡狠狠地低聲說:“我從來沒給你投過票。”然后猛地意識到自己聲音其實挺大,好在麥克風沒開。總之,羅斯福肯定會采取不同的方式,他肯定會。

簡月看見,未來會有更多的戰爭爆發。他能從馬修的笑聲里聽到,也能從他們興奮的雙眼中看到。“到硫磺島了,五點三十一分。給錢!我贏了!”而在未來的戰爭中,他們將會有更多炸彈,就像這次的這個玩意兒,成百上千顆,毫無疑問。他看到更多的飛機,更多像他們這樣的年輕士兵,飛去莫斯科或者世界任何地方,一個個火球從每座首都升騰而起,為什么不呢?為了什么?為了怎樣的目的?為了讓那些老去的人神奇地重回青春,沒有比這更理智了。

他們正經過硫磺島上空。還有三小時抵達日本。‘大藝術家和‘91號的聲音在無線電里噼啪作響。會合完成,三架飛機一同沿西北方向,朝航線上第一個日本島嶼四國飛去。簡月走去機尾上廁所。“你還好嗎,弗蘭克?”馬修問。“還行,就是咖啡太難喝了。”“不都這樣嗎?”簡月拽了拽棒球帽,匆匆走開。克欽斯基和其他機槍手在打撲克。他上完廁所后,徑直走回最前面。馬修坐在地圖前的凳子上,準備著各種設備儀器,以便監測和隨時修正航線偏移。哈多克和本頓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簡月巧妙地從一群飛行員中間穿過,走向了機鼻。“挺靈活的嘛!”馬修沖他嚷嚷。

最前面似乎安靜了許多。簡月坐下來,戴上耳機,俯身看向棱紋玻璃外。

破曉把整個天空染成粉色。慢慢地,光影逐漸從淡紫變成了藍,一點一點幻化出不同色彩。下方海面上的粉色浮云點綴出大理石般的紋路,還有一架閃閃發光的藍色飛機。上面的天空是一座巨大穹頂,光線相較于地平線似乎還要暗淡些。簡月一直認為,黎明時分是看清地球有多大、他們飛得有多高的絕佳時機。看樣子,他們似乎巡航在大氣層最上層的邊緣,簡月這才知道大氣層有多稀薄。它就像一層空氣的外皮,因此即使飛到頂端,仍能感覺到地球向各個方向無限延展開去。咖啡讓簡月的身子暖和起來,他開始冒汗。陽光灑在樹脂玻璃上,閃閃發亮。他手表的指針指向六點。飛機和藍色的玻璃半球倉被瞄準器分隔開,耳機噼啪作響,他聽著飛過目標城市上方的領航飛機發回的報告。小倉、長崎、廣島,三座城市云量①均為十分之六。或許會由于天氣原因,他們不得不取消整個任務。“我們先看看廣島。”菲奇說。簡月又興致勃勃地看起了天上的小云朵。他的降落傘滑到了身下,重新調整好后,他想象著背起降落傘,溜回到領航艙下方的中央逃生艙,打開艙門……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跳下飛機。剩下的任務就交給他們去決定吧。他們可以選擇轟炸或取消,反正不是簡月的事情。他可以像顆蒲公英一樣飄落在這個世界上,感受涼爽的空氣在周圍涌動,望著絲滑的天幕掛在頭頂,像一片微縮的天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一張黢黑的沒有眼睛的臉。簡月抖了抖,仿佛噩夢隨時都會回來。就算他跳下去,也無法改變什么,炸彈仍然會丟下去——漂浮在自己內心世界的海洋里,他會感覺好些嗎?當然!一部分的他咆哮著;或許會好些,另一部分也做出妥協。但剩下的他看到了那張臉……

耳機繼續傳來聲響。謝帕德說:“斯通中尉已經裝彈完畢,我可以告訴你們運載的是個什么玩意兒了。和我們同在一架飛機上的是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

不完全是,簡月想,口哨聲在耳機里此起彼伏,第一顆原子彈是在新墨西哥州爆炸的。原子裂變:簡月聽過這個詞。每顆原子都有巨大的能量,愛因斯坦說過,裂變一顆的話——他已經在影片上看到了結果。謝帕德說到了核輻射,這讓簡月想起了更多相關的事。能量以X射線的形式釋放。人被X射線殺死!他們想過這點的話,就應該知道這違反了日內瓦公約。

菲奇插話進來,“炸彈投放后,本頓中尉會記錄下我們看到的反應。這段記錄將會載入史冊,所以注意你們的言行。”注意你們的言行!簡月哽咽著笑起來。不要在看到一顆原子彈用X射線毀滅一座城市、焚化所有生靈時,咒罵上帝!

六點二十分。簡月發現自己正緊握著投彈瞄準器的頭枕。他感覺自己好像發燒了。在刺眼的晨光中,他的手背皮膚顯得有些半透明。皮膚的紋理就像海面上浪花掀起的精致圖案。他的手也是原子組成的。原子是構成物質的最小部件,要有幾十億顆原子,才能組成那雙顫抖的手。然而裂變一顆原子,就會有一個巨大的火球。這意味著哪怕是一只手都蘊藏著巨大能量……他翻起手掌,看著皮膚下的線條和斑駁的血肉,一個人就是一顆能毀滅世界的炸彈。簡月感受著在他體內激蕩的潛在力量,每一次都狠狠敲擊著心臟。在廣袤無垠的藍色天地里,他們是多么令人驚嘆的存在!——他們在這里旋轉著投下一顆炸彈,殺死成千上萬個令人驚嘆的生命。

當一只狐貍或浣熊被陷阱夾住腿時,它們會不斷掙扎,一直到腿磨破、扭曲,甚至折斷。只有疼痛和精疲力竭會讓它們放棄求生。此刻,簡月想以同樣的方式放棄。他頭痛欲裂。那些逃跑計劃就像屎一樣——愚蠢、毫無用處。最好放棄吧。他嘗試著停止思考,卻沒辦法。他怎么可能停下?只要意識清醒,他就會不斷思索。他的思想在陷阱中掙扎的時間比任何狐貍都久。

‘好彩開始向上,慢慢爬升至轟炸高度。地平線上,云層覆蓋著一座綠色島嶼。日本。艙內越來越熱,肯定是暖氣壞了,簡月想。別再胡思亂想了。每隔幾分鐘,馬修就會讓菲奇稍微修正一下航線。“現在方向二七五。就這樣。”為了逃避這一刻,簡月回憶起童年。兒時跟在騾子后面,在田間犁地。后來舉家搬去維克斯堡(河畔)。在維克斯堡的那段日子,他因為口吃的毛病幾乎交不到什么朋友,只能自己玩游戲。他通過想象來打發時間,幻想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極其重要,決定著整個世界的命運。比如,他在某輛車前面穿過馬路,那這輛車就不得不停下而無法經過下一個十字路口,那卡車便不會撞上它,司機也就不會死。這樣他就能發明出拯救被綁架的威爾遜總統的飛艇——所以他得等那輛車,畢竟一切都取決于它。哦,該死的,他想,該死的,想點兒別的東西吧。他讀過的最后一個霍恩布洛爾小故事——當時是怎么回事來著?他媽媽沖進來看到他手里的報紙,震驚得大張著嘴。還有那條密西西比河,堤壩后面堆積的褐色泥土——他突然搖搖頭,一臉扭曲的沮喪和絕望,最終意識到沒有哪段記憶能夠讓他暫時逃避現實。目前為止,他的生活沒有任何一部分適用于此時的狀況,無論他把思想放在什么地方,都會讓他與現狀對立起來。

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已經爬升到三萬英尺,抵達轟炸高度。菲奇給了他高度讀數,以便他調整投彈瞄準器。馬修報告了風速。汗水流進眼里,他憤怒地眨巴著眼睛。背后初升的太陽活像一顆原子彈,陽光下的樹脂玻璃閃閃發亮,猛烈的眩光充斥在整個艙內。零碎的計劃在腦子里亂成一團,他呼吸急促,喉嚨發干。他徒勞地詛咒那些科學家,詛咒杜魯門。是那些該死的日本人一開始造成的這一切混亂,該死的戰爭分子,這都是他們自找的。想想珍珠港,甚至沒有宣戰,美國人就死在了炸彈下。他們挑起了戰爭,是時候遭報應了。他們活該。然而入侵日本要耗費數年時間,犧牲百萬人的生命——現在就終結它,結束吧,他們活該,他們活該……讓河水沸騰,生靈涂炭。該死的戰爭狂熱分子們!

“那里是本州。”菲奇說,把簡月拉回了飛機里的現實世界。他們已經在內海上空了。很快,他們將飛躍第二個目標地點,小倉,在稍微南邊一點。七點三十。島上覆蓋的云層比海面還要厚重,一想到這次任務或許會因此取消,簡月的心臟又一次狂跳起來。但他們就是活該。這次任務和別的任務沒什么不同,他曾轟炸過非洲、西西里島、意大利和整個德意志……他俯身看了看瞄準鏡。十字瞄準線的下方是大海,但視線的前沿就是陸地。本州島。以每小時二百三十英里的速度,他們大約半小時抵達廣島。可能更快。他想知道自己的心跳是否還能持續那么久。

“馬修,我來操控,你只需告訴我們該怎么做……”菲奇說。

“向南轉兩度。”馬修只說了這么一句。終于,他們的聲音流露出了一絲警覺,甚至是恐懼。

“簡月,你準備好了嗎?”菲奇問。

“我正等著呢。”簡月說著,坐起身,這樣菲奇就能看的他的后腦勺。投彈瞄準器立在他兩腿間,它側面的一個開關將啟動轟炸程序,炸彈不會在按下開關后立刻脫離飛機,而是會向后方觀測機發出15秒的無線電警告音后脫離。他把瞄準器做了相應調整。

“航向調整到二六五,”馬修說,“我們正逆風飛行。”這是為了不讓炸彈做出任何不必要的側向漂移修正。“簡月,把速度調至每小時二百三十一英里。”

“二三一。”

“簡月和馬修,戴上護目鏡。”菲奇說道。

簡月從地上拿起那副漆黑的護目鏡。他需要保護自己的眼睛,否則可能會融化掉。他戴上它們,把額頭抵上頭枕。護目鏡有些礙事,他摘了下來。當他再次透過瞄準器望出去時,十字瞄準線下方已經是陸地了。他看了眼手表,八點整。人們剛起床喝茶,讀著報紙。

“還有十分鐘到達投彈點。”馬修說。投彈目標是相生橋①,一座T字形大橋,位于三角洲縱橫交錯的城市中央,很好辨認。

“下方云層太多。”菲奇點了點頭,“你能看見嗎?”

“在嘗試之前,我不確定。”簡月說。

“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再飛一圈,還可以使用雷達。”馬修說。

“除非你非常確定,不然別投彈,簡月。”菲奇說。

“遵命,長官。”

透過瞄準器,能從碎云之間看到一群屋頂和灰色的道路。周圍是綠色叢林。“好了,”馬修大聲說,“我們開始!保持這個航向,機長!簡月,我們將巡航在二三一。”

“航向不變,”菲奇說,“它就交給你了,簡月。每個人確保戴好護目鏡。做好轉彎準備。”

簡月的世界縮小到投彈瞄準器里看到的樣子,斑駁的云霧和森林。飛機越過一小片山巒,進入廣島水域。泥棕色的寬闊河流,大地蒙著一層朦朧的淡綠,繁復交織的道路網是單調的灰色。現在,小小的矩形建筑幾乎覆蓋了所有土地,城市的本體逐漸映入眼簾,狹長的島嶼伸入藍色海灣。十字瞄準線下,城市移動著,一座座島,一片片云。簡月呼吸快停止了,手指像石頭般僵硬地放在開關上。而那里,便是相生橋。它從十字瞄準線下滑過,一個小小的T在云層的縫隙里。簡月的手指緊緊按住開關,他小心地吸了口氣,屏住呼吸。瞄準鏡里的云層漂浮著,接著便是下一個島。“快到了。”他平靜地對麥克風說道,“坐穩了。”此時此刻的付諸行動,讓他的心臟就像萊特發動機般嗡嗡作響。他數到十。十字瞄準線下交錯著流動的云層、綠色的森林和鉛灰色的道路。“我已打開開關,但沒有聽到警報音。”他沖著麥克風嘶啞地喊道,右手牢牢握住開關。菲奇在吼叫著什么——馬修的聲音也混進來——“飛穩點兒,別晃來晃去。”簡月喊出聲,用身體擋住投彈瞄準器,不讓別的飛行員看見,“但還沒——等一下——”

他按下開關。低沉的嗡嗡聲充斥著他的雙耳,“就是這個聲音,開始了!”

“但它會落到哪里?”馬修叫喊著。

“坐穩了!”簡月咆哮。

‘好彩顫抖著向上拉升了十或十二英尺。簡月扭頭向下望去,炸彈就在飛機下方飛行。然后搖搖晃晃地墜落下去。

飛機右傾,猛烈俯沖,讓簡月撞上了樹脂玻璃。向下俯沖幾千英尺后菲奇拉平飛機往北飛去。

“你們看到啥了嗎?”菲奇吼著。

尾炮手克欽斯基喘著氣說:“什么都沒看見。”簡月掙扎著坐起身。他伸手去抓護目鏡,但已經不在頭上了。他找不到它了。“多久了?”

“三十秒。”馬修回答道。

簡月緊緊閉上雙眼。

眼瞼里流動的血液一陣紅一陣白。

耳機里一片嘈雜:“我的上帝啊。我的老天爺。”飛機彈跳著、翻滾著,金屬摩擦著發出尖利的聲響。簡月把自己從樹脂玻璃上推離。“又一個沖擊波!”克欽斯基呼喊出聲。飛機又搖晃起來,失去了控制。就這樣吧,簡月想,世界末日。這樣就能解決我的全部問題了。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能看見。引擎依舊咆哮著,螺旋槳不停旋轉。“那是炸彈的沖擊波,”菲奇喊道,“我們現在安全了。快看那個!快看那狗娘養的玩意兒!”

簡月望過去。下方的云層爆裂開來,一股黑色的煙柱從紅色的火核中升起,煙柱頂端已經到達了他們的高度。震驚的呼喊聲在簡月耳朵里痛苦的徘徊著。他凝視著熾熱的云底,盯著那幾十團燃燒的火焰。突然,他透過云層看到了什么,指甲陷入了掌心。從云的縫隙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三角洲、六條河流,以及在煙柱塔的左側:廣島,完好無損的廣島。

“我們失誤了!”克欽斯基咆哮著,“我們失誤了!”

簡月背過身,不讓戰友們看到他的臉。他咧著嘴,露出巨大的微笑。他靠在座椅上,一身輕松。

接著又回到了現實。“該死的!”菲奇沖他咆哮。麥克唐納試圖阻止他。“簡月,給我上來!”

“遵命,長官。”現在又出現了一系列新問題。

簡月站起來轉過身,雙腿發軟。他的右手指尖痛苦地抽動著。大家擁上前,透過樹脂玻璃望向窗外。簡月也湊了上去。

蘑菇云逐漸成形。地獄的火焰和下方黑色的‘莖稈助長著它洶涌翻騰,仿佛可以不斷延伸。它剛爆炸時看起來大約兩英里寬,半英里高,迅速擴展至遠高于他們的飛行高度,讓飛機相形見絀。“你覺得咱們都會失去生育能力嗎?”馬修問。

“我能嘗到輻射的味兒。”麥克唐納宣稱,“你們呢?像鉛的味兒。”

火焰從下往上躥入云霄,把‘莖稈染成了紫紅色。它就矗立在那里:栩栩如生、窮兇極惡,有六萬英尺高。就這么一顆炸彈。簡月推開隊友們,走進導航艙,有些不知所措。

“我應該開始記錄每個人的反應了嗎,上尉?”本頓問。

“見鬼去吧!”菲奇說,簡月走進來。但謝帕德搶先一步,從導航艙迅速滑下來,沖過機艙,一把抓住簡月的肩膀。“你這個混蛋!”他尖叫著,簡月跌跌撞撞往后退,“你失去了勇氣,你個懦夫!”

簡月撲向謝帕德,他很高興終于有一個目標了。但菲奇插進來抓住了他的衣領,拉到身旁直到他倆面對面。

“是這樣嗎?”菲奇哭喊著,和謝帕德一樣憤怒,“你是不是故意搞砸的?”

“不是。”簡月咕噥著,打掉脖子上菲奇的手。他揮拳打在菲奇嘴上,牢牢抓住他。菲奇踉蹌著后退了幾步。等他回過神,無疑會把簡月揍個半死。但馬修、本頓和斯通跳起來擋住了他,大叫著維護秩序。“閉嘴!都閉嘴!”麥克唐納在駕駛座上咆哮,一時間一片混亂。但菲奇克制住了自己,很快就只剩下麥克唐納的聲音了。簡月退到駕駛座中間,右手摸上槍套。

“當我打開開關時,城市確實是在十字瞄準線里。”他說,“但我按了幾次,什么都沒發生——”

“他在撒謊!”謝帕德喊道,“開關沒有任何問題,我親自檢查的。而且,炸彈是在距廣島數英里遠的地方爆炸的,你自己看!那是好幾分鐘的誤差。”他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指向簡月,“你故意的。”

“你不明白。”簡月說,看得出來這些人已經被謝帕德說服了,他后退一步,“你們把我送去調查委員會好了,盡快。在那之前,如果你們再敢碰我一下,”他惡狠狠地瞪著菲奇和謝帕德,“我會殺了你們。”他轉身跳回座椅上,感覺自己像一只暴露在樹上的浣熊一樣脆弱。

“他們會槍斃你。”謝帕德在他身后叫喊,“違抗軍令——叛國罪——”馬修和斯通讓他閉了嘴。

“我們出去吧。”他聽到麥克唐納說,“我能嘗到鉛味兒,你們呢?”

簡月從樹脂玻璃窗望出去。那朵巨大的蘑菇云依舊在燃燒翻滾著。一顆原子……好吧,他們已經毀了那片森林。他幾乎快笑出聲,但又忍住了,害怕自己變得瘋狂。透過云層,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廣島,它像一張地圖一樣,鋪滿整座島嶼,毫發無損。嗯,就是這樣。蘑菇云底部的火海離海岸有八到十英里,離內陸有一兩英里。有一部分森林會不見,被摧毀——從地球上徹底消失。而那些日本人可以去調查破壞情況。如果他們被告知這是一場示威,一個警告——如果他們行動夠快的話——那就還有機會。或許會成功。

緊張情緒的釋放讓簡月一陣惡心。他回想起謝帕德的話,他很清楚不管自己的計劃是否成功,他都會有麻煩。壞了!會比這更糟。他咬牙切齒地詛咒著日本人,他甚至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把炸彈扔在了他們頭上。他疲憊地讓絕望掏空自己。

過了好一會兒,他坐直身子。再一次,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困獸,開始撲騰掙扎著想逃跑,同時琢磨著各種計劃。一個又一個的備選方案。在漫長而嚴峻的回程途中,他一直在思考,腦子轉得像螺旋槳一樣快。當他們抵達天寧島時,他有了一個計劃。成功的機會很渺茫,他很清楚,但他盡力了。

簡報棚又被憲兵們包圍起來。簡月和其余人跌跌撞撞地從卡車上下來,走了進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在意別人的眼光,這些注視嚴厲且充滿指責。可是他太累了,根本無暇顧及。他已經有三十六個多鐘頭沒合眼,打從一周前他最后一次來這間營房,他就不怎么睡得著了。此刻,房屋似乎不停地震顫著,卻少了引擎來維持穩定,它在無聲地咆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堅持自己的計劃。菲奇和謝帕德的怒視,馬修的傷感不解,他不得不轉移注意力無視這些。幸好他點了一支煙。

在一片質疑和爭論的吵鬧中,其他人講述了這次襲擊。接著,憔悴的斯科爾斯和一名情報官領著他們復盤了轟炸航線。簡月的計劃讓他必須堅持自己的故事:“……當十字瞄準線對準投彈點后,我按下了開關,但沒有信號音。我翻來覆去的按動它,直到信號音響起。此時距離投彈還有十五秒。”

“是什么讓那個信號音響起來的呢?”

“我剛開始沒立馬注意到,但——”

“這不可能。”謝帕德打斷他,臉漲得通紅,“起飛前我檢查過開關,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投彈用時超過了一分鐘——”

“謝帕德上尉,”斯科爾斯說,“我們一會兒會聽你陳述。”

“但他很明顯在撒謊——”

“謝帕德上尉!這一點兒都不明顯。除非你被詢問到,否則不要講話。”

“總之,”簡月說,希望把問題從時間延遲上轉移開,“我注意到在炸彈下落時的一些情況,這能解釋它為什么會卡住。我需要和一位熟悉炸彈設計的科學家討論一下。”

“什么情況?”斯科爾斯疑惑地問。

簡月有些猶豫,“會有調查,對吧?”

斯科爾斯皺起眉,“這就是調查,簡月上尉。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么。”

“但除此以外,還有別的調查嗎?”

“是的,上尉,這事要上軍事法庭。”

“我也是這么想的。除了和我的律師以及一些熟悉炸彈的科學家,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我是熟悉炸彈的科學家,”謝帕德脫口而出,“如果你真有什么發現,可以告訴我,你——”

“我說了我需要一名科學家!”簡月喊道,站起身面對一臉通紅的謝帕德,“不是一個該、該死的機械師。”謝帕德開始咆哮,其他人也加入進來,屋內充斥著爭論。當斯科爾斯維持好秩序后,簡月坐下來,拒絕參與任何談話。

“我會給你指派律師,讓你上軍事法庭。”斯科爾斯有些不知所措,“同時你因涉嫌在戰斗中違抗軍令被逮捕了。”簡月點點頭,斯科爾斯把他交給了憲兵。

“最后一件事,”簡月說,與疲憊抗爭著,“轉告李梅將軍,告訴日本人這是一次警告,或許和直接轟炸廣島有同樣的效果——”

“我告訴過你們!”謝帕德喊叫著,“我告訴過你們他是故意的!”

謝帕德身邊的人拽住了他。但他其實已經說服了大部分人,甚至連馬修都詫異且憤怒地瞪著他。

簡月疲憊地搖搖頭。他有一種沉悶感,盡管他的計劃到目前為止很成功,但最終不是個好主意。“只能盡力而為了。”他用盡了所有殘存的意志力,才迫使自己用雙腿有尊嚴地走出營房。

他的牢房是一間空的軍士長辦公室。憲兵們會給他送飯。剛開始,他除了睡覺,什么都沒做。第三天,他向辦公室的鐵窗外瞥了一眼,看到一輛牽引車拉著一臺油布包裹的推車離開大院,后面跟著滿載憲兵的吉普。看起來像一場軍事葬禮。簡月沖到門前使勁敲門,直到一位年輕的憲兵走過來。

“他們在外面干什么?”簡月問。

憲兵冷冷地看著他,嘴巴扭曲著說:“他們要進行另一輪轟炸。這次一定會成功。”

“不!”簡月喊出聲,“不!”他沖向憲兵,憲兵把他推搡回去鎖了門。“不!”他砸著門,使勁咒罵著,直到手疼,“你們不需要這么做,沒必要。”那層軀殼終于碎裂,他癱倒在床上,哭出聲。現在看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他白白犧牲了自己。

過了一兩天,憲兵們領著一位上校進來,鐵灰色的頭發,站得筆直,握手時幾乎捏碎簡月的手。他的眼睛是暗淡的冰藍色。

“我是德雷上校。”他說,“我奉命在軍事法庭上為你辯護。”簡月能感覺到從這個人身上涌出的厭惡情緒,“要做到這一點,我需要掌握所有事實真相,我們開始吧。”

“在見到原子科學家前,我不會和任何人說話。”

“我是你的辯護律師——”

“我不在乎你是誰,”簡月說,“你能否為我辯護取決于你能不能弄個科學家過來,地位越高越好。而且我想和他單獨談。”

“我必須出席。”

所以他一定會在場。但現在,簡月的律師,對他來說也是敵人。

“行吧。”簡約說,“你是我的律師。但除此之外不能有別人。我們的原子機密可就取決于此了。”

“你看到了蓄意破壞的證據?”

“科學家來之前,我一個字都不會說了。”

上校生氣地點點頭,離開了。

第二天晚些時候,上校帶著另一個人回來了。“這是福利斯特博士。”

“我幫忙研制了炸彈。”福利斯特說。他剪了個平頭,穿著迷彩服,在簡月看來,他比上校更像軍人。他疑惑地來回看著兩人。

“你會以軍官的身份擔保這個人嗎?”他問德雷。

“當然。”上校生硬地說道,有些生氣。

“所以,”福利斯特博士說,“你在投彈時遇到些問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沒看見。”簡月嚴肅地說,他深吸一口氣,是時候坦白了,“我想讓你給科學家們帶個話。你們研發這玩意兒用了好幾年,你們一定考慮過該如何使用這枚炸彈。你知道我們只需要給日本人演示一下,就能說服他們投降——”

“等等,”福利斯特說,“你是說你什么都沒看見?沒有出現故障?”

“沒錯。”簡月清了清嗓子,“沒必要那么做,你明白嗎?”

福利斯特看向德雷上校。德雷厭惡地聳了聳肩:“他說他看到了蓄意破壞的證據。”

“我想讓你回去請科學家們為我求情,”簡月提高了聲音,引起那個人的注意,“我在軍事法庭上沒有勝算。但如果科學家們為我辯護,我或許能活下來,明白嗎?我不想因為做了你們每位科學家都會做的事而被槍斃。”

福利斯特博士有些退縮,漲紅了臉說:“你憑什么認為我們會那么做?你以為我們沒考慮過嗎?你不覺得這是比你更有資質的人做出的決定嗎?”他擺了擺手——“該死……是什么讓你覺得自己有資格決定這么重要的事!”

簡月對這個人的反應有些震驚,事情完全沒有按照他的計劃發展。他憤怒地用手指戳了一下福利斯特。“因為我是那個去執行任務的人,福利斯特博士。你后退一步便能獨善其身,假裝這些都和你沒關系。對你來說是挺好,但當時我在場。”

每句話都讓那個人變一次臉,看起來他脖子上仿佛會暴起一根靜脈。“你有沒有試想過你的一顆炸彈會對整座城的人造成什么影響?”

“我受夠了!”那人爆發了。他轉向德雷:“我沒有義務對在這里聽到的事保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切將作為簡月上尉在軍事法庭的呈堂證供。”他轉過身,滿腔仇恨地望著簡月,簡月明白了。如果這些人承認他是對的,就意味著承認自己是錯的——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在制造簡月拒絕使用的武器中所扮演的角色負責。明白了這點,簡月很清楚自己完蛋了。

福利斯特博士離開時關門的巨響震顫著這間小辦公室。簡月坐在帆布床上,掏出了煙。在德雷上校冷漠的注視下,他顫抖著點燃一支,吸了一口。他抬頭看著上校,聳了聳肩,“這是我最好的機會。”他解釋說,這確實起了點作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校那雙冷漠、輕蔑的眼里流露出一絲嚴厲地、律師式的敬意。

軍事法庭審判持續了兩天。罪名是戰場上違抗軍令,予敵人以協助及方便,構成叛國罪。判處死刑,由行刑隊執行。

剩下的日子里,簡月幾乎不怎么說話。在他隱藏已久的面具后面,他越躲越深。一位牧師前來探視,是509大隊的那位,曾在‘好彩起飛前為它祈禱過。簡月憤怒地把他打發走了。

然而后來,一位年輕的天主教神父來訪。他叫帕崔克·蓋蒂。這是個矮胖的男人,戴了副眼鏡,似乎有些害怕簡月。簡月任由這個人對他說話。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簡月回應了他幾句。再后面一天,他們說的更多一些。這逐漸變成了一種習慣。

通常,簡月會聊自己的童年。他講過自己跟在騾子后面耕種泥濘的黑土地;沿著小路跑去郵筒;在被母親勒令睡覺后,偷偷借著月光看書,還因此被母親用高跟鞋揍的情景。他向神父講述手臂被燒傷的經歷,以及在第四街盡頭的車禍。“我仍然記得那個卡車司機的臉,你懂嗎,神父?”

“是的,”年輕的神父說,“是的。”

他告訴他自己曾玩過的那個游戲,每一個行動都會改變世界的平衡。“當我想起那個游戲時,我覺得很蠢。踩上人行道的裂縫,引發地震——你知道,這很傻。但孩子就是這樣。”神父點點頭。“但現在我一直在思索,如果每個人都像這樣過一輩子,認為自己的每個舉動都舉足輕重,那么……可能會有所不同。”他含糊地揮揮手,吐出一口煙,“你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是的,”神父說,“是的,你確實是。”

“如果你被命令去做錯的事,你還是要承擔責任,對吧?命令并不會改變這點。”

“沒錯。”

“嗯。”簡月抽了會兒煙,“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但你看看都發生了什么。”他沖著辦公室揮揮手,“我就像我讀過的故事里那個人——他認為書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在他讀了一堆西部故事之后,他想搶劫一列火車。然后他們把他丟進了監獄。”他笑了笑,“書都是垃圾。”

“并不是所有書都無用,”神父說,“再說了,你也沒打算搶劫火車。”

他們為此笑起來。“你有讀過那個故事嗎?”

“沒。”

“這是一本很奇怪的書——里面有兩個故事,一章一章地交替,但沒什么聯系。我沒搞明白。”

“……或許作者想表達,每件事都是互相聯系的。”

“或許吧。這種說法挺有趣。”

“我很喜歡。”

就這樣,他們聊天打發著時間。

所以,是由神父來告訴簡月,他的總統特赦請求被拒了。蓋蒂有些尷尬:“看樣子總統批準了這個判決。”

“狗娘養的。”簡月有些虛弱地說道,一屁股坐在床上。

時間流逝,又是另一個炎熱潮濕的日子。

“好吧,”神父說,“讓我給你點兒好消息。鑒于你目前的狀況,我不覺得告訴你會有什么不好的影響,盡管別人讓我不要說。第二次轟炸——你知道有第二次轟炸任務吧?”

“知道。”

“嗯,他們又失誤了。”

“什么?”簡月叫喊著跳起來,“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他們飛去小倉,發現覆蓋的云層太厚。長崎和廣島的情況也一樣。于是他們又飛回小倉,試圖在雷達引導下進行投彈。但顯然這次真的發生了設備故障,炸彈落在了一個島上。”

簡月上躥下跳,大張著嘴,“所以我們從、從來沒有——”

“我們從未向日本的城市投下過原子彈,沒錯。”蓋蒂笑起來,“還有——我從我上司那兒聽到的——他們向日本政府發了條消息,告訴他們這兩次轟炸是警告,如果他們不在9月1日前投降,我們就轟炸京都和東京,然后再轟炸其他必要城市。據說天皇去廣島勘察了損毀情況,之后立刻命令內閣投降。所以……”

“所以它起作用了,”簡月說著蹦來蹦去,“成功了,成功了!”

“是的。”

“就像我說的那樣!”他叫著,在神父面前笑出聲。

蓋蒂也跟著他蹦跶。神父這么蹦來蹦去的樣子讓簡月有些吃不消。他坐回床上,笑到眼淚流下來。

“所以——”他很快清醒過來,“杜魯門無論如何都要殺了我,嗯?”

“是的,”神父難過地說,“我想是這樣。”

這一次,簡月的笑聲透著苦澀。“行吧,他就是個混蛋。還是個挺自鳴得意的雜種,這更糟。”他搖搖頭,“如果羅斯福還活著……”

“那情況會完全不同。”蓋蒂總結道,“是的,或許吧。但可惜他死了。”他坐到簡月身旁。“抽煙嗎?”他掏出一包煙,簡月注意到上面白色的戰時包裝,皺起眉。

“哦,對不起。”

“哦,沒關系。”簡月拿了一根‘好彩,點燃,“那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呼出煙霧。“我從不相信杜魯門會赦免我,所以基本上你帶來的都是好消息。哈,他們失誤了。你不知道這讓我感覺有多好。”

“我想我知道。”

“……所以,我是一個善良的美國佬。我是個善良的美國佬,”他堅定地說,“不管杜魯門怎么說。”

“是的,”蓋蒂附和,咳嗽起來,“你比杜魯門強多了。”

“注意你的措辭,神父。”他看向玻璃后面那雙眼睛,那副表情讓他頓了頓。自從那次投彈之后,每個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滿了輕蔑。而他在軍事法庭上,面對這樣的目光早習以為常,已經學會無視。此刻,他必須教會自己重新去審視。神父看著他,就好像他是……好像他是某種英雄。這并不完全對,但看到這樣的眼神……

簡月無法活著看到之后的歲月。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行動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他已經放棄了對未來的設想和各種可能性的想象,已經沒什么意義了。他的計劃結束了。任何情況下,他都無法想象戰后幾年的進程。世界將飛速發展成一個在核戰爭邊緣的武裝營地,他或許會預見到這個,但他永遠不會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加入‘簡月陣營。他更不會知道這個陣營團體在朝鮮危機期間,對杜威的影響有多大。也不會知道這個團體成功爭取到了禁止核試驗條約,不會知道在這個團體和其盟友的幫助下,各個大國簽署了逐年減少核彈的條約,直到一顆都不剩。

弗蘭克·簡月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但他坐在床上望著年輕的帕崔克·蓋蒂的眼睛那一刻,似乎猜到了某些端倪——他隱約地感覺到,只是一瞬間,自己對歷史的影響。

就這樣,他放松下來。在他的最后一個星期里,每一位見過他的人都帶著同樣的印象:簡月很平和、安靜,以一種隱忍、平實的方式表達著對杜魯門和某些人的不滿。帕崔克·蓋蒂,是之后‘簡月團體的中堅力量。他說在得知小倉襲擊失敗后,簡月在一段時期里很健談。但隨著行刑時間臨近,他變得越來越安靜。他們在拂曉時把他叫醒,押送到一間匆忙搭建的行刑棚。憲兵們和他握了手,神父陪著他抽了最后一支煙。他們把事先準備好的頭套罩在他頭上。簡月平靜地望著他,“他們其中有把槍裝的是空包彈,對吧?”

“是的。”蓋蒂說。

“所以隊里的每個人都可以想象殺死我的不是他們?”

“是的,沒錯。”

簡月的最后一個表情是嚴肅的,不帶幽默感的微笑。他扔掉煙頭,蹍滅了它,然后戳了戳神父的胳膊,“但我射過空包彈,我很清楚。”然后,簡月的那張面具永遠滑回了原位,讓頭套顯得多余起來。簡月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到墻邊,或許有人會說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平和安寧。

【任編輯:龍 飛】

①B-29轟炸機(英文:B-29 Bomber,綽號:Superfortress,超級空中堡壘),是美國一型螺旋槳型戰略轟炸機。

①閃電戰又名閃擊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德國使用的一種戰術。它充分利用飛機、坦克和機械化部隊的快捷優勢,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制敵取勝,用機械化部隊來快速切割敵軍主力來達到預期效果。

①真實歷史中,在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小男孩”的B29轟炸機的名字。

②1941年,美國羅德島(RhodeIsland)的匡西特(Quonset)海軍基地出現了一種預制構件搭成的長拱形活動房屋。這種房屋裝卸簡單,移動方便,特別適合作戰。在戰后也得以廣泛使用。

①《冬天的故事》是伊薩克·迪內森的短篇小說集,最初于1942年以丹麥文出版,同年被作者翻譯成英文。書中包含的11個故事大多以歷史上的丹麥為背景,描寫了陷入廣闊浪漫情境中的簡單人物的象征性命運。

①卡賓槍,即馬槍、騎槍。它是槍管比普通步槍短,子彈初速略低,射程略近的較輕便的步槍。

①羅塔島(Rota),舊稱薩爾潘島(Sarpan),是太平洋西部北馬里亞納群島聯邦南部島嶼。

②索爾頓海(Salton Sea)位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南部的索爾頓湖長約35英里,是一座于1905年至1907年間為分流科羅拉多河水而人工修建的湖泊,其最南端于1930年被劃定為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此后慢慢成為各種鳥類聚集的地方。

①克利夫蘭布朗隊(Cleveland Browns)是一支位于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的美式橄欖球隊,隸屬于國家橄欖球聯盟(NFL)旗下的美國橄欖球聯合會(AFC)北部分區。

①福特T型車(英文:Ford Model T;俗稱:TinLizzie或Fliver)是美國亨利·福特創辦的福特汽車公司于1908年至1927年推出的一款汽車產品。

①云量(cloudamount),是指云遮蔽天空視野的成數。估計云量的地點必須能見全部天空,當天空部分地為障礙物如山、房屋等所遮蔽時,云量應從未被遮蔽的天空部分中估計;如果一部分天空為降水所遮蔽,這部分天空應作為被產生降水的云遮蔽來看待。

①相生橋,1945年(昭和20年)8月6日,廣島市遭原子彈轟炸,這條橋為美軍投彈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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