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龔榮秀
一
一般來講,我對別人的信件沒多大興趣。我是指,坐下來正兒八經處理信件的時候,哪怕是寫給自己的信,我也不是非常感冒。大部分為垃圾信件或賬單,就算是那些有實質內容的,也長得跟我嫂子發給家里所有親戚的喜帖似的;至多是登山伙伴偶爾寄來的信,其內容也寫得像是在給《登山雜志:文盲版》①撰稿。費工夫去讀不知道誰寫來的這玩意兒?你可別逗了。
不過,加德滿都朗星酒店那些吃滿灰塵的信件卻讓我興致頗高。每天,我都會數次逃離人世喧囂,穿過朗星酒店庭院里灑滿陽光的小道,邁進大廳,隨便找個正在神游的印度員工拿鑰匙——他們都很好說話——然后踩上凹凸不平的樓梯去自己房間。樓梯底的墻上釘著一個木制大信架,被信塞得滿滿當當。上面已經堆了至少兩百封信和明信片——厚厚一摞,有藍封皮的航空郵件,泰國或秘魯寄來的折角明信片,還有寫著復雜地址、蓋著紫色郵戳的普通信封——它們把木頭信架的固定桿都壓彎了腰,一個個灰頭土臉。信架上方,一方織印的象鼻神愁眉苦臉地俯視著,好像代表著那些寄件人——他們寄出的信永遠無法抵達目的地。這些死信無人問津,早就涼透了。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注意到這信架,好奇心開始止不住地滋長。我每天都打這哀怨的地方路過十次,每次它都原封不動——沒有取走的,也沒有新添的。這是多少白費的功夫啊!不知何時,這些名字乘著飛機來到尼泊爾;不管它們是于何處寫就,想必都跟這里隔著天南地北;曾經花時間坐下寫信過來的,有家里的親戚、朋友或是愛人;于我而言,寫信這事與其說是消遣,更像拿石頭去砸別人的腳掌。真是一番壯舉。“親愛的喬治·弗雷德里克斯!”他們呼喚著,“你在哪?你好嗎?你嫂子有娃了,我要返校了。你什么時候回家?”簽名:你忠誠的朋友,想你——但喬治卻正好去了喜馬拉雅,或是住進了別家酒店、壓根兒沒來過朗星,或是已經去了泰國、秘魯,隨便什么地方。那么這片投向他的癡心終究石沉大海了。
一天,我在微醺中跨進酒店,注意到了這封寫給喬治·弗雷德里克斯的信。就是隨便瞅一眼,你知道,純屬好奇。
因為我的名字是喬治—— 一樣的,喬治·弗格森。這封給喬治的信是架子上最厚的,布滿灰塵,對折著夾在那里。“喬治·弗雷德里克斯——朗星酒店——泰米爾區——加德滿都——尼泊爾。”上面貼著三張尼泊爾郵票——國王,卓奧友峰,又一張國王——郵戳上的日期和其他信件一樣模糊不清。
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地,我把信塞了回去。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撿起一張從泰國蘇梅島寄來的明信片:“你好!還記得我嗎?十二月份的時候我錢用光了,只好離開。我明年會再來的。向弗朗茨和巴迪·巴杜爾問好——米歇爾。”
不,不。我把明信片放回去,抬腿把自己架上樓。明信片都一個樣。你記得我嗎?分毫不差。但是,現在,那封寫給喬治的信。一厘米多厚!可能一兩百克重——某種史詩般的長篇,肯定是。明顯是在尼泊爾寫的,這讓我愈發感興趣。你看,我前幾年基本上都在尼泊爾待著,登山、做徒步導游、閑逛,世界其他地方都變得不太真實。這幾天,我有點佩服《國際先鋒論壇報》作家的獨創性,這種感情之前對《國家詢問報》的作家也有過。“天吶,”當時我正在泰米爾區的一家書店門口翻《特里比》,讀到其中稀奇古怪的戰爭、異想天開的會議、匪夷所思的劫機,“他們怎么想出來的?”
而現在尼泊爾寄來了一封長篇巨著。真真切切,寄給“喬治 F.”。萬一后半截名字寫錯了呢,對吧?反正,從折痕和信封殘破的情況來看,它肯定被撂在那兒好幾年了。如果沒人拯救它于灰塵之中,把它拆開閱讀,那可是太糟蹋了。所有刻骨銘心的情感、那犧牲的腦細胞、那些手上工夫,都付諸流水了。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我拿走了它。
二
我住的房間位于朗星酒店四樓,在泰米爾區算得上數一數二。窗戶向東,正對著國王宮殿掛滿蝙蝠的參天大樹,俯瞰著泰米爾區雜亂無章的商店。高大的常青樹點綴著亂糟糟的建筑,其實從我的角度看去,更像整個城市都種滿了樹。從這個距離,我能看到蒼翠的丘陵懷抱著加德滿都谷地;早上云氣蒸騰之前,向北甚至能瞥見幾座喜馬拉雅山脈的峰尖。
屋內陳設簡單:一張床,一把椅子,都籠罩在天花板上那只光棍燈泡孤獨的燈光里。但別的真有必要嗎?床墊的確坑坑洼洼,不過我用登山裝備里的海綿墊把床墊平,一樣沒毛病。我還有獨立浴室,雖然廁所的蹲坑漏得厲害,不過洗澡水也是直接掉地板上再漏下去,所以無所謂。確實有兩個洗澡水出口,一個齊腰高的水龍頭,一個靠近天花板的噴頭。噴頭壞了,要想洗澡,我得坐在地板上湊到水龍頭底下。但也還好啦——這都還好——因為洗澡水能燙死人。屋里的熱水器就在蹲坑上面,里面的水太燙,所以我洗澡的時候得把冷水也打開。正是這原因,我擁有整個泰米爾區最體面的浴室。
總而言之,過去的近一個月時間里,在我恭候下一個“帶你上更高”有限公司的徒步旅行團時,這間屋子和浴室就是我的城堡。拎著這封信進了門,我得先踢開一堆衣服、爬山設備、睡袋、食物、書、地圖,還有一本《特里比》——把一堆玩意兒從椅子上挪開——再在窗戶邊上給椅子騰個地兒,然后才坐下來,小心翼翼、盡力在拆的時候不把這舊信封撕壞。
現實太骨感。這不是尼泊爾的信封,因為封蓋上嚴嚴實實糊著膠水。雖說我盡了自己的全力,可這番開信的手藝如果讓美國中情局看見,應該會欲言又止吧。
出來了。八頁橫格紙,和大多數信一樣折了兩次,又被信架再給折彎了一道。雙面都寫了一堆蠅頭小字,字跡工整得有點神經質,跟平裝書一樣易讀。第一頁的日期是1985年6月2日;我對它年齡的猜測戛然而止,但我發誓,這個信封看起來有四五年了。加德滿都的灰塵就是這么厲害。開頭處寫著一句話,下面重重地畫著線:“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哇哦,有料!為防秘密泄露,我甚至瞥了一眼窗外。一封有秘密的信!太棒了!我放斜椅背,撫平信紙,開始讀它。
1985年6月2日
親愛的弗雷茲:
我知道,能從我這里收到明信片都是種奇跡,更別說這么厚一封信了。但我身上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你是我唯一相信能守口如瓶的朋友。你一定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好嗎?我知道你不會的——自打我們同住一個宿舍做了室友,你就是我能推心置腹的人。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太開心了,因為我發現,我得把這事告訴別人,不然我會瘋。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離開以后,我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拿了動物學碩士學位,然后又花了不堪回首的好幾年來讀博士,直到后來厭惡不已,最終決定放棄。我本不打算和那些事再有任何瓜葛,但去年秋天我收到了一個朋友的來信,她叫莎拉·霍恩斯比,以前和我同一個辦公室,正準備參加一次喜馬拉雅山脈的動植物學探險。這次活動模仿了克羅寧探險,多個領域的專家會在林木線處集合,然后竭盡所能深入到最純粹、最原始的野外。他們想讓我一同去,因為我“對尼泊爾了如指掌”,也就是說他們只想讓我當領隊,和我的學位毫不相干。那我可以接受,就接下了這份工作,開始著手在加德滿都處理官方手續的那些繁文縟節。你肯定更拿手,但我做得也還湊合。中央移民局、旅游部、森林公園、尼泊爾皇家航空公司,整套流程令人想想就害怕,制定這些規矩的人鐵定是卡夫卡看多了。等一切終于都搞定之后,初春的時候,我和四個動物行為學家、三個植物學家還有一大堆設備乘飛機北上。在機場,又有二十二名當地搬運工和一位名副其實的領隊加入了隊伍。探險開始了。
我不會告訴你準確地點。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打印太冒險了。不過,那里靠近一條水域源頭,離喜馬拉雅山脈頂峰和西藏邊界都不遠。你知道那些山谷的盡頭是什么樣子:支流縱橫交錯,地勢低低高高,一個個的箱型峽谷①漸次聚攏,直延向最高峰處。我們把露營地扎在三個閉合山谷的交匯處,這樣隊員可以根據項目情況隨機應變,上下游都走得通。有一條小路通往營地,附近的河面上也架著一座橋,不過高處的三個山谷都是原始荒野,要穿越密林抵達那里不是易事。但這正是這伙人想要的——人類不曾染指的蠻荒之地。
營地扎好之后,搬運工就離開了,只剩下我們八個人。我的舊相識莎拉·霍恩斯比是鳥類學家——她在這方面很擅長,我大部分時間都和她一起干活。不過她男朋友也在,是個哺乳動物學家(不,不是那個,弗雷茲),叫菲爾·阿德里肯。一開始我就不太喜歡他。他是探險隊長,完全是個動物行為的怪人——不過他要在那里找哺乳動物可不容易。還有瓦萊麗·巴奇,昆蟲學家——她應該能發現點什么,對吧?(的確,她像蟲子一樣煩人,這方面她也是行家。)還有阿邁特·雷,爬行動物學家,不過他卻在夜間偽裝棚方面幫了菲爾不少忙。三個植物學家是凱蒂、多米尼克和約翰,這三位大部分時間都蹲在一個裝滿植物標本的大帳篷里自娛自樂。
就是這樣——動物學探險的露營生活。我猜你應該沒有體驗過吧。我得跟你講,比起登山探險來說,它沒有那么刺激。最初一兩周,我都會跨過小橋,去規劃穿越密林、進入三個高谷的最佳路線;然后差不多一直在幫莎拉做項目。整個期間里,我都以觀察他們為樂——可以說,我是個研究動物行為學家的動物行為學家。
我最好奇的是,為什么在已經試過一次,并且覺得不值當之后,那些人還要繼續。跟在動物屁股后面跑,為你看到的每一處細枝末節加以解釋,又和別人在這個解釋上面進行激烈爭辯——為了一份職業?到底為什么會有人這么做?
一天,趁著我們上中間山谷去看蜂窩的時候,我跟莎拉聊了聊我的想法。我告訴她我自創了一套分類系統。
她笑道:“分類學!你是時刻不忘自己的技能啊。”她讓我跟她講一講。
首先,我說,有些人對動物有由衷且強烈的迷戀。我說,她就是這樣的人:看到鳥兒飛過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正在目睹奇跡。
她對此不置可否。你知道,你得從科學中超脫出來。不過她承認,這類人的確存在。
然后,我又道,是那些跟蹤狂。這類人喜歡潛伏在灌木叢里跟蹤其他生物,就像玩游戲的小孩。我又繼續解釋了,為什么我認為這是一種強烈的欲望。因為在我眼里,這種生活方式和我們的原始人類祖先很相似,持續了有數百萬年。營地生活、密林追蹤,重溫那樣的生活方式能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莎拉表示同意,但也指出,現如今要是厭倦了野營生活,可以出去外邊泡個熱水澡,照她說的那樣享受白蘭地加貝多芬的滋味。
“沒錯!”我說,“就算是在營地,也可以有精彩的夜生活,你可以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討論愛德華·威爾遜……兩全其美。對,我覺得你們大部分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跟蹤狂。”
“但你總是說,‘你們”,莎拉直截了當地問我,“為什么你一副置身事外的語氣,內森?你為什么要退出呢?”
氣氛嚴肅起來。我們曾在一條路上同行了許多年,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經離開了。我認真思索著該怎么去剖白自己:“或許還有第三類,理論家。因為我們須得銘記在心,動物行為是非常可敬的學術領域!它得有自己的學術合理性,你不能只是大搖大擺地去學術會議上說:‘尊敬的同事們,我們這么做是因為我們喜歡鳥兒飛翔的方式,而且趴在灌木叢里也很有意思!”
莎拉被逗笑了:“那倒是。”
我又提到生態學和自然平衡,種群生物學和物種保護,進化論和生命形成,社會生物學和社會行為表象下隱藏的動物性……但她表示反對,認為那些才是真正問題所在。
“社會生物學?”我問道。她眉頭微蹙。好吧,我承認,在動物研究方面確實存在一些絕佳的評判角度;可這個評判的角度,在我看來,反而被某些人當成了該領域最重要的部分。就像我說的:“對我們系的許多人而言,理論比動物重要。他們在野外的觀察不過是在給自己的理論增加數據!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故紙堆、是開大會;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跑野外只是因為得證明自己能行。”
“哎,內森,”她說,“你有點憤世嫉俗啊。憤世嫉俗的人都是些郁郁不得志的理想主義者,我記得的——你可不就是這么個理想主義者!”
我知道,弗雷德——你的觀點跟她一樣:內森·霍,理想主義者。也許我是。而我是這么告訴她的:“也許我是。可老天吶,系里的氛圍讓我惡心。理論家們在背后相互中傷、抨擊彼此感興趣的觀點,還要說得冠冕堂皇、無比科學,實際上一點都不科學!你又沒法靠設計實驗來重現場景、測試這些理論,沒法分離或者改變因素,更沒法控制——只是觀察,是無法檢驗的假設,一遍遍沒完沒了!他們卻表現得像是靠譜的科學家,像是一切講求數學建模的化學家和別的什么家那副樣子。只不過是科學主義罷了。”
莎拉沖我搖搖頭:“你太理想主義了,內森。你想要事事完美,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你要想研究動物,就得妥協。至于你的分類系統,你可以給《社會生物學評論》投稿!但要記住,這只是理論。如果你忘了這一點,就掉進自己的套子里了。”
她說得對。此時我們都瞥見幾只蜜蜂,不得不匆忙追著往上游趕去,于是談話到此為止。但是,接下來幾個晚上,當瓦萊麗·巴奇在帳篷里跟我們解釋人類社會和螞蟻有多相似——或當莎拉的男朋友阿德里肯為一無所獲而垂頭喪氣,或喋喋不休地分析,好像自己是自羅伯特·特里弗斯以來最炙手可熱的理論家時——她會給我一個眼神帶一抹微笑,我就知道我說的在理。實際上,哪怕阿德里肯再怎么長篇大論,我也不覺得他有多優秀。他的出版物還不至于讓搬運工累得腰肌勞損,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也想不通莎拉看上了他什么。
不久后,某個萬里無云的早上,莎拉和我再次返回山谷尋找蜂窩。我們走的是喜馬拉雅慣常的森林攀登路線:跨過小橋,在布滿卵石的河床上跋涉,從一個水塘到另一個更高的水塘,穿過潮濕的樹林和灌木,蹚過起伏不平、青苔密布的草地。我們到達一處海拔較低的山谷山壁,然后又進入一個地勢更高的谷底。那里天氣更加晴朗,陽光更加充足,杜鵑開成一片花海。粉紅馥郁的花朵在枝頭怒放,一束束陽光穿透綠葉,照亮粗糙的黑色樹皮、橘色真菌和鮮綠的蕨類植物——就像在夢中穿行。我們之上近一千米高處,雪山連綿,狀如馬蹄鐵,高聳直指天際。你知道的——那是喜馬拉雅山脈。
沿著河床竟然能攀到這樣高海拔的山谷,我們頓覺興致高漲,也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又拐了個彎向上,河面突然變得開闊了些,成了一彎狹長的小池塘。仰望南邊,有一面條紋密布的淺黃色花崗巖峭壁,上面橫亙著幾道巨大的裂縫。峭壁上,蜂窩自縫隙中探出,霧團般的蜂群在裂縫前飄蕩,活像峭壁的脈搏一般在暗暗跳動;蜜蜂忙碌的嗡嗡聲低沉地從安靜的河面上傳來。莎拉和我喜出望外,于是坐在陽光下的一塊巖石上,舉起雙筒望遠鏡開始觀察飛翔的鳥兒。戈拉克鳥①在高谷的雪地上信步,髭兀鷹在山頂滑過,一些較為普通的鳥兒就在周圍唧唧啾啾——然后我就看到了它——只比大型蜂鳥大一點的一抹鵝黃:那是一只鶯子,正在蜂窩前懸垂的一枝嫩梢上輕輕跳躍。突然,它俯身飛落到掉在地面一塊蜂蠟上,嗒嗒地啄食了起來—— 一只食蜜鶯。我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莎拉,指給她看,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們靜默良久,看得如醉如癡。
愛德華·克羅寧,之前有在喜馬拉雅山脈擔任過類似探險活動的領隊,做了第一個關于食蜜鶯的全面研究。我知道莎拉想檢驗他的觀察,然后繼續這項工作。食蜜鶯是不同尋常的鳥兒,它們以蜂巢中多余的蜜蠟為食,腸胃系統中有特殊的細菌可幫助消化。這種消化本領在地球生物中獨一無二,是一種極大的優勢——這意味著它們有大量食物來源,沒有其他生物和它們爭食。這正是它們的研究價值所在,不過,他們搜集的信息還不夠拿來研究——這也是莎拉希望改變的情況。
當食蜜鶯的黃色身影輕巧地飛出我們的視線,莎拉終于難掩心緒——她深吸一口氣,靠過來、摟著我,在我臉頰落下輕輕一吻。“謝謝你帶我來這兒,內森。”
我心里有點堵。她男朋友,你知道的——莎拉比她男朋友強太多……不僅如此,我記得,我們還在一個辦公室的時候,有一天夜里她心煩意亂地跑過來,因為當時的男朋友向別人表白了,外加其他這樣那樣的事——好吧,我不想說這個。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現在那種感覺依然強烈。所以于我而言,那不只是臉頰上的親吻,如果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反正,我肯定又和平時一樣,笨手笨腳、一本正經了。
無論如何,我們都為這次發現感到喜不自禁。于是接下來一周,我們每天都要回到蜂蜜峭壁去看看。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后來,由于莎拉想繼續她之前對戈拉克鳥的研究,所以我獨自去了幾次蜂蜜峭壁。
事情就發生在我獨自前去的那幾天。食蜜鶯沒現身,我就繼續逆流而上,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源頭。云團自谷底翻卷上涌,感覺降雨即將不期而至;但我所在的地方還有陽光。我來到小溪源頭—— 一個巖屑坡底的涌泉池——站在那里看它汩汩流進這世界。這是喜馬拉雅的靜謐時刻之一,此時世界就像一座宏大的教堂。
突然,水池的對面、兩棵虬結橡樹的暗影中,有什么動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呆立在原地——四周空曠,我無處可躲。其中一棵橡樹下、陽光遺漏的陰影中,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那眼睛的高度跟我的身高相差無幾,我一邊猜那可能是一頭熊,一邊回想身后的樹能不能爬。就在此時,它又動了——眨了眨眼,然后我看到那雙眼睛的瞳孔四周有清晰的白色。是外出打獵的村民嗎?我想不是。我的心臟開始瘋狂擂動,不禁緊張得直咽口水。陰影里真的是一張臉嗎?一張長著胡須的臉?
對于剛才對視的東西,我當然心里有數——那是雪人,是山中野人,是神秘莫測的雪地生物。老天爺啊,喜馬拉雅雪人!我的心臟從來沒跳得這么快。怎么辦?眼睛里的白色……狒狒用白色眼瞼表示威懾,如果直接盯著它們,它們也能看見你的眼白,因此會認為你也在威脅他們。萬一這種生物也用同樣的信號……為了以防萬一,我斜低下頭用余光看它。我發誓,它似乎點頭回應了我。
又一次眨眼過后,那雙眼睛就此不見,長滿胡須的臉和下面的身體也沒了蹤影。我勉強找回呼吸節奏,極力側耳細聽,然而除了溪水在歡快地流淌,四下里一片寂靜。
過了一兩分鐘,我趟過小溪去查看橡樹下的地面。密布的青苔上,有被什么東西踩過的印記,目測體重至少和我差不多;當然,沒有留下足夠清晰的足印。此外,周圍沒有一絲痕跡。
我頭昏腦漲地回到營地,幾乎什么也看不見,每一絲輕微的聲響都讓我如同驚弓之鳥。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感受——遭遇了那樣的場景……!
就在那一晚,當我正沉默地吃著燉菜、試圖掩蓋發生過的事情時,小組的討論話題突然拐到了雪人身上。我驚得差點扔掉了叉子。又是阿德里肯——他很懊惱,盡管這一區域有許多獸足印,他卻只看到過幾只松鼠、遠遠瞥見過一兩只猴子。當然,如果他之前在夜間偽裝棚下多待幾個晚上,也許會更有成效。總之,他想找點話題讓自己成為注意力的焦點,再以“大牛”的身份抒發己見。“你們知道,這種高海拔山谷正是雪人的生活區域。”他煞有介事地宣布道。
那一刻,叉子差點從我手里滑落。“當然,幾乎可以確定它們是存在的。” 阿德里肯繼續說,臉上帶著滑稽的微笑。
“哎呀,菲利普。”莎拉說。她這兩天經常對他這么說,但我才不介意。
“是真的。”然后他又開始扯那一套,我們耳朵都要磨起繭子了:艾瑞克·希普頓拍的雪地足印照片,喬治·夏勒對這一想法的支持,克羅寧團隊找到的印記,還有其他目擊證據……“這里有數千平方公里無法逾越的山脈荒野,都是處女地。”
當然,我不需要任何證據。不過其他人也十分樂意認可這種觀念。“如果我們能找到一個,那就太棒了!”瓦萊麗說,“搞些絕妙的照片——”
“或找到一具尸體。”約翰說。植物學家想要的都是不會動的玩意兒。
菲爾慢慢點頭:“還或許,我們能捉到一只活的……”
“我們會出名的。” 瓦萊麗說。
理論家。他們的名字甚至有幸被寫成拉丁文,在新物種的名字里占得一席之地。阿德里肯-巴奇山區大猩猩①。
我憋不住了,必須要說句話。“如果我們發現了雪人存在的證據,我們的責任是把它扔到腦后然后忘掉。”我說道,也許聲音有點大。
他們都盯著我。“為什么?”瓦萊麗問。
“很顯然,為了雪人啊,”我答道,“作為動物行為學家,你們想必會關心自己研究的野生動物的福祉,對吧?以及,它們賴以棲息的生態圈?可一旦確認了雪人的存在,兩者都要遭難。肯定會有各種探險隊、游客、偷獵者來侵害它們——把雪人關在動物園,鎖在靈長類中心的鐵籠里,把它們按在實驗室的刀下,或者填成博物館的標本——”我開始心煩意亂,“我是說,歸根究底,雪人對我們真正的價值是什么?”他們只是盯著我:價值?“它們的價值在于其未知,它們超越科學,代表我們不可觸碰的野性。”
“我能理解內森的觀點。”莎拉打破緊隨而來的沉默。她看著我,那神情讓我有一絲恍惚。她的贊同原來比我想象的重要得多……
其他人搖著頭。“很為他人著想,”瓦萊麗說,“不過說真的,雪人幾乎不會被研究影響。想想它們對我們靈長類動物進化研究的彌補完善!”
“找到一只就是對科學的貢獻。”菲爾盯著莎拉。我不得不承認,他對此很篤定。
阿邁特狡黠地說:“而且,不會對我們的任職機遇有任何壞影響。”
“那倒是,”菲爾附和道,“但真正的問題是,你必須得實事求是。如果我們發現了雪人,那我們就有義務匯報,因為事實如此——不管我們感受如何。否則你就犯下了隱匿數據、篡改數據那種學術不端行為。”
我搖頭否認:“還有諸多超越科學誠信的價值。”
爭論就此繼續了下去,大部分時候都在不停重復。“你是理想主義者,”菲爾一度對我說,“如果要研究動物學,難免會在某種程度上打擾一些作為研究對象的動物。”
“也許那正是我退出的原因。”我說。我必須得就此打住了。他被這個領域巨大的工作壓力腐蝕得太嚴重,變得為獲聲譽極盡所能,可我要怎么說才不會讓場面太難堪?不可能的,而且莎拉也會因我而失望難過。我只是嘆了口氣:“那被研究的動物怎么辦?”
瓦萊麗有點氣急敗壞:“他們會給它用鎮靜劑,研究它,再放回原來的環境。也許會圈養一只,反正比野外生存安逸得多。”
完全墮落了。連植物學家們聽了這句話似乎都有點不自在。
“我不覺得我們需要擔心這個,”阿邁特仍然帶著狡黠的微笑,“這種野獸應該是夜行動物。”——你知道,因為菲爾對夜間偽裝棚并沒體現出多大熱情。
“這正是我要在高谷設置夜間偽裝棚的原因,”菲爾對阿邁特的見縫插針厭倦無比,直截了當地打斷道,“內森,我可能需要你一起來幫忙。”
“還要帶路。”我說。其他人繼續爭論,莎拉接過我的話頭,或者說,她對我說的話至少有點共鳴。我退出討論,心里仍為白天在陰影里看到的身影而惴惴不安。離開的時候,菲爾狐疑地看著我。
就這樣,菲爾開始大展拳腳了。在我目擊過雪人的高谷西面, 我們安了一個偽裝棚。我們在一棵橡樹上過了幾夜,看到許多喜馬拉雅梅花鹿,還在黎明時分看到過幾只猴子。菲爾本該開心才對,然而他卻開始慍怒。我恍然大悟,想起他那些喃喃自語:找到雪人是他的夙愿;他奔著這個新大陸而來,如同渴鹿奔泉。
事情發生在一天深夜。凸月高懸,月光穿透薄薄的云霧。還有兩個小時才到黎明,我正打著盹,阿德里肯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無聲地指向小溪水塘另一側。
黑暗中更有一團黑影,正在快速移動。水面上落著一道月光——照出水光上方的輪廓—— 一個直立的身影。有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的頭顱:高聳、形狀奇異、毛皮覆蓋的頭蓋骨。看起來和人類相差無幾。
我其實想大聲示警的,不過卻只是在地板上挪動了下身體。地板輕微地“嘎吱”一響,那個身影馬上不見了。
“蠢貨!”菲爾輕聲咒罵,月光下的他看起來兇神惡煞,“我去追他!”他跳下樹,從羽絨夾克里拔出什么東西,我猜是鎮靜劑手槍。
“大半夜的,你在外邊啥都找不到的!”我低聲喊,但他已經走遠。我趕緊爬下樹跟著他——我也不確定出于什么原因。
你知道的,森林中的夜晚是什么樣子。不可能找到任何動物,四處走動也不是易事。要找到阿德里肯也是一樣——他行動迅速、無聲無息。我瞬間就跟丟了,只是間或聽到遠處樹枝折斷的聲響。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我仍舊在樹林間游蕩。我回到溪邊時,月亮已經西沉,曙光馬上就要照亮天際。
我繞過淺灘上的一大塊圓石,差點和迎面而來的雪人撞個滿懷,仿佛我們是在繁忙人行道上的兩個路人,試圖避開對方卻拐到了同一方向。他比我稍矮一些,深色毛發覆蓋著軀干和腦袋,但面部裸露——露出一塊粉色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和人類十分相似。他的鼻子即像人類,又像靈長類動物——寬大,但在臉部中間突起——仿佛枕骨嵴從后腦勺一直延伸到了前額。他闊嘴方下巴,下頜掩蓋在毛發中——無論如何,他絕對屬于人類范疇。他寬厚的眉骨高懸在雙目上方,因此看上去總是一副驚訝的表情,長得就像我之前養過的一只貓。
此時此刻,我確定他是真的十分驚訝。我們都呆若木雞地對峙著,在夜風中微微打戰——沒有其他動作。我甚至忘了呼吸。怎么辦?我注意到,他拿著一根光滑的木棒,頸間的皮毛里有東西串在繩子上。他的臉——工具——裝飾:我攏回一點思緒——沒有被嚇飛的思緒——思考著(我想我骨子里還是個動物學家)。他們不是別的靈長動物,他們是原始人類。
似乎是為了證實我的想法,他開始同我講話。他簡短地哼著、發出短促的叫聲、猛嗅幾下空氣、咧開嘴(露出好幾顆犬齒),然后發出哨音,聲音很輕。他的眼中露出疑惑,如此沉靜、溫柔、聰慧。我感到難以置信,自己不能理解也無法回答他。
我舉起手,動作緩慢,試著對他說“你好”。我知道,很蠢,但遇見雪人你還能說什么呢?總之,除了一聲壓抑的“哼嗯”,沒有別的回應。
他好奇地歪著腦袋,重復著那聲音:“哼嗯。哼嗯。哼嗯。”
突然,他猛地抬頭盯著我身后小溪的上游,大張著嘴,站著凝神細聽;又盯著我打量,試圖判斷我的動機。(我發誓我能分辨這些行為!)
上游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響。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嘭”一聲,我們已經上了河岸、鉆進了密林。跳躍之間,我們穿越了樹叢,俯臥在一根倒下的粗木后,并排趴在粘膩潮濕的青苔上。陣陣疼痛從胳膊傳來。
菲爾·阿德里肯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地出現在河灘。他穿過灌木叢時刮到了枝丫,羽絨夾克的尼龍面料被撕破好幾處,蓬松的白羽絨在他周圍紛紛揚揚;他可能還摔進了哪里的泥坑。雪人使勁瞇著眼看他,明顯覺得四散逃逸的羽絨很神奇。
“內森!”菲爾大喊,“內——森——啊!”看起來,他依舊生龍活虎,“我看到了一只!內森,你在哪兒,我靠!”他一邊繼續往下游走一邊叫喊,雪人和我原樣趴著,默默看著他走遠。
我不知道,之前的人生中是否有過比此時更心滿意足的時刻。
當他的背影消失在小溪拐彎處,雪人站起來,又攤開四肢靠坐在原木上,活脫脫一個累癱了的背包客。太陽已經升起,他只是短促地叫著、吹著哨音,呼吸平緩地看著我。他在想什么?我一頭霧水。它甚至可能在威脅我,我想象不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他撥弄著我的衣服——雙手比人類的更加瘦削、細長。他又撥弄著自己的項鏈,把它拉過頭頂。草繩上串著厚貝殼一樣的東西,是化石,像扇貝殼——喜馬拉雅昔日曾在水下的證據。雪人是怎么做出來的呢?無從知曉。但很明顯它們珍貴無比,是文化的一部分。
他盯著自己的項鏈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他把項鏈拿到我的頭頂,掛在我脖頸上。我的皮膚瞬間變得通紅滾燙,淚水模糊了視線,喉嚨酸痛——那感受,就像上帝從樹背后現身,毫無緣由地給我賜福一樣,你知道嗎?我配不上。
他一言不發,也再沒有其他動作,只是跳起來、羅圈著腿,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獨自一人留在晨曦中,那串項鏈沉沉地垂在我的胸口;酸痛刺激著我的臂膀。所以,這事確實發生過,我沒有在做夢。上天賜福于我。
恢復神智后,我順下游走回營地。項鏈已被我深藏在羽絨夾克內襯的口袋里,我還編了一個能自圓其說的故事。
菲爾已經回到營地,正和隊員們聊天。“你回來了!”他大喊,“你他媽到底去哪兒了?我都以為你被他們抓住了!”
“我找你來著,”我發現假裝生氣很容易,“這個他們是誰?”
“雪人啊,你這個笨蛋!你也看見他了,別否認!我循著蹤跡又看到他一次,在小溪上游!”
我聳聳肩,懷疑地看著他:“我什么也沒看見。”
“你去錯地方了!你本該和我一起。”他轉向其他人,“我們要把營地挪到河流上游幾天,悄悄地。這可是絕無僅有的天賜良機!”
瓦萊麗點頭同意,阿邁特點頭同意,甚至連莎拉好像都被說服了。能找點刺激,植物學家們看起來也很開心。
我表示反對,這么多人搬去上游山谷不是易事,還會打擾那里的生物。我暗示菲爾那可能是一頭熊,但他聽不進去:“我看到的那個生物會直立行走,而且枕骨嵴高聳。它就是個雪人。”
因此,盡管我竭力反對,搬到高谷的計劃仍然勢如破竹般地進行了下去,對雪人緊鑼密鼓的搜尋也即將開始。我感到茫然無措,再繼續反對下去會顯得我非常可疑,讓他們懷疑我是不是也看到了菲爾所看到的東西。在實施詭計阻礙別人計劃方面我從來都不開竅,這也是我當初離開大學的原因。
正當我一籌莫展之際,一場季風暴雨意外提前從天而降。我突然靈光乍現。我們所在山谷的分水嶺大而陡峭,一整天暴雨后,小河水位迅速上漲。我們要到三谷匯聚的地方,得先過那座橋,再穿過兩個山谷,才能回到飛機跑道。
天賜良機。半夜,我偷偷溜下山谷去了橋邊。那座橋的建造就是普通的鄉下手藝,兩岸各有一大摞石頭支撐著作為橋身的三根半圓木。河水已經在沖刷著石頭基底,拿長樹桿一撬,我們所在這側的石頭就塌了。破壞一座橋的感受很奇異,這是喜馬拉雅山上來之不易的人類成果之一,但我卻鐵了心要這么做。很快,那些圓木翻滾掉落,其中一根被沖到河流下游,消失得無影無蹤。送其他兩根上路也輕而易舉。諸事畢,我又悄無聲息地溜回營地,回躺在了床上。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我發現橋塌了,為它扼腕嘆息,順帶跟他們提了一嘴下游的洪水興許泛濫得更厲害;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足夠的食物撐過季風,這是廢話,當然撐不過;接著又是一小時瓢潑大雨,阿邁特、瓦萊麗和那幾位植物學家由此深信季風季已經來臨了。第二天,菲爾尖叫著抗議也沒效用,我們在清晨的薄霧中拔營離去;中午,薄霧散開,帶著潮氣的明媚日光洋洋灑灑。但那時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而且目標堅定。
就是這樣,弗雷德。你還在讀嗎?我撒了謊、隱瞞了數據,還嚇跑了雇我的老同事。但你明白,我非這么做不可。那里的生物智慧、安寧,文明只會毀了它。還有和我一起躲藏的雪人——不知為什么他知道我跟他是站在一邊的。我愿意付出生命去守護這份信任,這是肺腑之言。那是我不能出賣和背叛的東西。
在出山的路上,菲爾還是堅稱他看到了一個雪人,我就繼續拆他的臺,直到莎拉開始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難過的是,我們靠近J地——我們此行終點的時候,她和菲爾又重修舊好了。也許她是可憐他,也許她是不知怎地察覺到我在撒謊。對此我毫不懷疑,她相當了解我。但不管出于哪個原因,都叫我灰心喪氣,而且束手無策。我不得不撒謊、不得不掩藏我知道的事,不管它對我的友情有多大破壞、不管讓人多受傷。因此,到了J地,我跟他們一一告別。我心里有數,動物學普遍資金短缺,他們一時半會回不來這里,所以不用擔心。至于莎拉——好吧——真是的……我有點責怨地跟她道了別。然后,我沒有坐飛機,而是徒步回到了加德滿都,距她越來越遠,慢慢整理心緒。
歸來之后的黑夜是如此漫長,于是我決定寫這封信,讓自己的大腦沒空停下來瞎想,我也希望把這一切寫下來能有所助益。但實際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想象你被我的故事搞得魔怔的畫面,于此刻而言反而是種慰藉——我都能看見你在屋里跳腳,聲嘶力竭地喊“你在開玩笑!”,正如以往那樣。等我秋天在加德滿都當面見到你,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所有細節。一言為定——
你的朋友,內森。
三
我的天吶,真是匪夷所思。讀完這封信,我能說出來的只有“哇塞”。我回到開頭,想整篇重讀一遍,卻又很快跳到精彩的部分。和大名鼎鼎的喜馬拉雅山雪人打了照面!真是無巧不成書!很明顯,這位內森兄也就只能聽懂個“哼嗯”。但情況特殊,我想他盡力了。
我自己也一直想和雪人偶遇。曾經無數次,我都曾在破曉前的微光中早早起床,一邊閑逛著找地方撒尿,一邊觀測天氣狀況。每一次,尤其在高海拔林區,我都會四下打量,琢磨上一秒我惺忪的睡眼余光瞥到的正在動彈的東西,會不會是蠢蠢欲動的雪人。
到目前為止,就我所知,都是一廂情愿。我發現我有點嫉妒這位內森,還有他的天降神運。為什么雪人——中亞最靦腆的物種之一——對他如此青睞有加?接下來幾天,盡管我忙著自己的業務,這個謎團卻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不知為何,我希望我能再多做點什么。我查閱了朗星酒店內森和喬治·弗雷德里克斯的入住記錄,找到了六月中旬內森那工整小巧的簽名,卻沒有找到那個喬治,也就是內森所述的“弗雷德”。這封信表明他們今年秋天都會在尼泊爾,但具體在哪里呢?
接下來,我不得不把一些西藏地毯運去美國,我的公司還想要我從旅游移民局那里批三個“視頻徒步”業務;同時,中央移民局還嫌我在這個國家待得太久了。在這個寄封信得耗一天時間的國家,為了搞定這些事,我忙得團團轉,幾乎把這封信拋在了腦后。
然而,就在一個陽光明媚、碧空萬里的下午,比往常晚了一陣才來到朗星酒店的我,看到幾個人情緒激動地圍在信架邊上。信架被翻了個底朝天,可憐的信件尸體橫陳,第一段樓梯一片狼藉。我隱隱有預感,似乎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我有點被唬到了,甚至好像還有一絲良心不安,但也不全然是不快的情緒。我強壓下那一陣負疚感,從用尼泊爾語罵罵咧咧的兩個店員身邊走過:“我能幫你找什么嗎?”我對那心急如焚的禍首說。
他站直身子,雙眼直勾勾盯著我,自始至終一本正經。“我在找一個朋友,他一般都待在這里。”他勉強還算鎮定,但也在驚慌失措的邊緣了,“店員說他這一年沒來過,可我今年夏天寄給他的信卻不見了。”
對上號了!我不動聲色地說:“可能他順道拿走了,沒有登記入住。”
他瞬間萎靡下去,就像我捅了他一刀。他的相貌和我讀他的史詩巨著時想的一樣:修長、挺拔、黑發。他的絡腮胡像獸毛一樣優質濃密,從臉頰到脖頸每一根都精心修剪過——堪稱完美。就憑這胡子和帶包肘的夾克,他能在美國任何一所大學謀個終身教職。
然而,此刻他正心煩意亂,盡管他在努力掩飾。“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那……”
“你確定他在加德滿都?”
“他應該在,兩周后他要參加一個大型登山活動。但他一般都住在這兒!”
“有時候會住滿。可能他實在沒辦法,所以換了住處。”
“也是,說得對。”突然,他從煩躁中回過神,心態平靜了一些。他審視著我,清澈的灰藍色眼睛微微瞇起。
“喬治·弗格森。”我邊說邊伸出手。他試圖用力跟我相握,還好我及時繃緊了手。
“我叫內森·霍。你的名字很有意思,”他面無表情,“我在找喬治·弗雷德里克斯。”
“真的嗎!太巧了。”我撿起丟了一地的彎折的信件,“好啦,說不定我能幫你呢。我之前也曾不得不在加德滿都找朋友——不容易,但不是不可能。”
“是嗎?”好像我扔給了他一個救生圈。他有什么問題?
“當然。如果他要去爬山,就得去中央移民局買許可證,要獲得許可證就得寫下現在的住址。我在移民局泡得太久,很熟悉相關流程,也認得幾個朋友。如果塞給他們幾百盧比的好處,他們自然會幫我們找出來。”
“太棒了!”他又重獲了希望,激動得渾身顫抖。“我們能現在就去嗎?”我可算明白了,讓他神魂顛倒的女神、那個無恥之徒的女朋友,對他真是了如指掌。他是理想主義者,理想透過他的身體發光,就像穿透玻璃罩的科勒曼營燈一樣明光锃亮,只有瞎了眼的女人才會看不出他的一片情意。我不禁好奇莎拉對他是什么感覺。
我搖搖頭。“已經過了下午兩點——今天關門了。”我們把信架釘回墻上,兩個店員也回了前臺,“但如果你愿意,我們還能試幾個別的路子。”內森點點頭,一邊看著我一邊把信塞回架子。“不管什么時候,如果我想住這兒但是卻沒房了,我就去隔壁。我們可以去那兒看看。”
“好,”內森說,又重新來了精神,“走吧。”
我們走出朗星向右拐,去了悅亨酒店——要不叫悅享酒店——打探情況,反正招牌那里的字看不清楚。
果然,喬治·弗雷德里克曾住在這里。實際上,正是當天早上退的房。“我的老天爺,別啊。”內森哀號著,像給他那位仁兄號喪一樣。這下他可真要驚慌失措了。
“對呀,”那名店員滿面紅光,為在厚重的簿子里找到那個名字而十分志得意滿,“他去徒步了。”
“但他兩周內都不會離開這里!”內森不愿相信。
“他可能自己先出發了,”我說,“或是和朋友。”
對內森而言,只能這樣了。他癱倒在地,方寸大亂、垂頭喪氣。我仍在思考:“如果他是打算飛去山區的話,我聽說今天尼泊爾皇家航空公司的所有航班都取消了,所以他可能還會回城里來吃晚飯。他熟悉加德滿都嗎?”
內森陰沉地點點頭:“和當地人一樣熟。”
“那么,我們去老維也納飯店碰碰運氣吧。”
四
傍晚深藍色天空下,泰米爾區一如既往地生機勃勃。街道上的店面亮起燈光,人們在大街上優哉游哉地閑逛。威風凜凜的路虎車和嬌小的豐田出租車狂按著喇叭、蠕動著擠過擁堵的車流;街邊的牛反芻著上來的草料,滿臉驚訝地四處張望,仿佛數秒前剛被人從牧場神奇地變到了這兒似的。
內森和我一前一后貼著店面走,時不時還要躲避自行車,跳過一個個小水坑。我們經過了地毯專賣店、爬山裝備店、餐館、二手書店、徒步旅游中介、賓館和紀念品站,一路拒絕了一百多個毛頭小伙兒的推銷:“換錢嗎?”“不換。”“飛葉子不?”“不飛。”“買張美美的地毯吧?”“不買。”“來點哈希什①?”“不來。”“換錢不?”“不換。”從前我走過這一片區,從來都只是簡單地對每個人說“不”:“不換不飛不買不來不嘗不聽不試”。內森截然不同,但他的方法似乎成效更顯著,因為那些托兒不覺得我態度堅定;而內森會帶著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彬彬有禮地點頭,說“不了,謝謝您”,然后留下托兒們目瞪口呆地在風中凌亂。
我們經過K.C.徒步旅行社,穿去了“時代廣場”,經過一個永遠都在堵車的十字路口,又順著泰米爾區通往加德滿都其他區域的那條街走下去。兩個批發商站在自己商店門口,跟著磁帶唱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墻》:“我們根本不需要教育,不需要思想控制。”聽得一輛自行車差點從我身上碾過去。隨后街道又寬闊起來,路也有重新鋪過。我把一只黑山羊推到路邊,和內森一起跳過一個大水坑,進入街邊一段隧道一樣、穿透了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筑的大廳,在大廳里向左拐上一段臟兮兮的水泥樓梯。“你以前來過這兒嗎?”我問內森。
“沒有,我一般去K.C.徒步旅行社或紅廣場。”他一臉坦蕩,好像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
爬上樓,推開門,我們瞬間步入了奧匈帝國:白色桌布,長條椅用鑲板隔開,紅墻紙上點綴著鳶尾花圖案,家具裝飾富麗堂皇,一盞盞桌燈既雅又俗;空氣中彌漫著德國酸菜和匈牙利燉牛肉的辛香,音箱里放著施特勞斯的華爾茲。除了樓下傳來的微弱汽車喇叭把人拉回現實,其他一切都如夢似幻,讓人難辨真假。
“我的天吶,”內森嘆道,“他們是怎么弄來的?”
“差不多都是老板娘的杰作。”餐館老板娘常駐這里,是個烹飪天才。她身形高大,體態豐滿,待人親切友好,走過來用生硬的德式英語跟我打招呼。
“你好啊,伊娃。我們在找個朋友——”我還沒說完,內森就徑自從我們身邊沖向了里屋的一張條椅。
“我想他找到他了。”伊娃面帶微笑。
等我走到那桌邊,內森正使勁晃著一個男人的手臂,拍著他的背。這男人不高,留著金色長發,約莫四十歲。內森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正在喋喋不休—— 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弗雷德,謝天謝地,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見到你也很開心,兄弟!真巧,實際上——我早上本來準備和幾個英國佬去爬山,但‘尼白來黃家航空又炸了。”弗雷德帶著一點南方或是鄉村口音,語速和我認識的那些南方人一樣快,甚至有時候還要更快些。
“我知道。”內森抬起頭,看著我,“其實,是我新交的朋友告訴我的。喬治·弗格森,這是喬治·弗雷德里克斯。”
我們握握手。“名字很不錯,”喬治說,“叫我弗雷德吧,大家都這么叫。”弗雷德跟我們解釋,說一起爬山的朋友去找房子了;交談間,我們圍著桌子坐了下來。“你在做什么,內森?我都不知道你也在尼泊爾,還以為你回美國工作了,保護野生動物保護區什么的。”
“之前是,”內森說,他又掛上了那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大義凌然樣,“但我必須得回來。我說——你沒收到我的信?”
“沒有,你給我寫信了?”弗雷德說。
內森直勾勾盯著我,我盡可能表現得一臉無辜。“我現在必須得把你劃進保密范圍了,”他對我說,“我還不怎么了解你,但你今天幫了大忙。事情特殊,我不可能……”
“面面俱到?”
“不,不,不是——我不能過分謹慎,你瞧。我往往謹慎過頭,弗雷德以后肯定會跟你說的。但是,現在,我需要幫助。”他的表情比給自己上墳還嚴肅。
“這段時間苦了你了。”我安撫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靠譜,什么值得信任啊忠誠啊。弗雷德齜著牙沖我笑,要維持我想要的表情可太難了。
“事情是這樣的,”內森對我們倆說,“我要跟你們說的是春天去探險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這件事兒一言難盡,不過……”
他低著頭,身體前傾、壓低聲音,講了一遍我在信上讀到的故事。弗雷德和我也都努力在桌子上向前湊,腦袋都撞在了一起。聽到故事高潮,我盡力表現出訝異的神色,但也不用太費力氣,因為該驚訝的時候弗雷德一個都沒落下,表現完美。“你開玩笑吧。”他說,“不。難以置信,這不可能。雪人一般很容易受到驚嚇。這一只就傻站在那兒?開玩笑吧!太難以——他媽的——置信了,兄弟!我打死也不信。太神奇了!啥?——媽呀,不,不會吧!”當內森說到雪人送了他一條項鏈,和內森在信中預料的一模一樣,弗雷德一蹦三尺高,又靠回椅背大喊:“你開玩笑吧!!”
“噓!”內森嘶道,臉都貼到桌布上去了,“別!低一點,弗雷德!求你了!”
于是他坐下來,內森繼續講,然后情景再現(“你把那該死的橋拆了!?!”“噓!!!”);等內森講完,我們都靠回椅背,感到筋疲力盡。慢慢地,其他桌的食客終于不再盯著我們。我才清清喉嚨:“不過今天,你……呃……你提到還有一個問題,還是有新的問題……?”
內森點點頭,嘴唇微皺:“阿德里肯回來了,還從一個有錢的美國老男人那里得到了一筆錢——這人叫J.李維斯·菲茨杰拉德,以前的愛好是大型動物狩獵,現在在一棟大房子里經營一個攝影動物園。他和阿德里肯、瓦萊麗,甚至還有莎拉來了這里,然后直接回了我們春天去過的營區。我從阿邁特那兒知道消息后就盡快趕過來了。就在我到達后,他們住進了喜來登酒店的套房。一個門童告訴我,他們開著路虎,簾子擋著車窗,他還看見有個滑稽的人被推搡著上了樓梯。現在他們把那間套房上了鎖,守衛森嚴。我擔心——我想——我想他們可能搞來了一只關在那間套房里。”
弗雷德和我面面相覷。“什么時候的事?”我問。
“兩天前!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找弗雷德,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弗雷德問:“那個莎拉怎么辦?她還和他們在一起嗎?”
“對,”內森盯著桌子,“我也不能相信,但她在。”他搖搖頭,“如果他們在樓上藏了一只雪人——如果他們抓住了一只——那么,哎,雪人就完蛋了。他們肯定都要遭殃。”
我想,的確如此。弗雷德不由自主地點著頭,只要是內森說的他都同意。“那樓上就有個動物園了,哈哈。”
“所以你會幫忙咯?”內森問。
“當然啦,兄弟!自然要幫!”弗雷德看起來很意外,內森居然還要詢問他這個問題。
“我也愿意幫。”我說,這是發自內心的。不知為何,那家伙搞得我躍躍欲試。
“謝謝。”內森說。他看起來如釋重負,“但你要參加的登山活動怎么辦,弗雷德?”
“沒事。反正我也是后來才加入的,純屬玩票性質,他們不會介意的。而且我也只是這次想跟他們一起去。為了這次登山,他們搞了棋盤問答游戲,免得自己在帳篷里憋得發瘋。我們昨天試著玩了玩。你知道的,除了歷史、文學和娛樂類的問題,我其實對這個游戲很拿手,不過他們手上這個是英國版的。所以我們個個躍躍欲試,可突然間,我好像成了喜劇團的搞笑角色,我是說,他們的方式太不一樣了,不按套路出牌!你知道我們玩的時候,如果不知道答案,別人就會說‘哈,真撇——但是輪到我回答擅長的運動休閑類問題,他們抽卡問我‘1956年西印度群島板球比賽中,連續往三柱門投球365次的是誰?之類的問題,然后捧腹大笑,頭都要笑掉了。而且他們還歡呼雀躍,一邊圍著我手舞足蹈一邊大喊:‘不知道了吧你!你根本完全他媽的不知道是誰投的吧你!搞得我很難集中注意力回答問題。所以,跟他們一起去的打算可能本來就是個錯誤的決定,還不如待在這里幫你。”
內森和我點頭似雞啄米。
我們早在聽完內森講述的傳奇故事之后就點了菜,伊娃已經把菜端了上來。這是老維也納飯館的又一個神奇之處——菜品比裝潢更出色。不管放在哪兒它都很出挑,畢竟在加德滿都吃什么都像嚼硬紙板,真是不敢相信。“看這快牛排!”弗雷德說,“他們他媽的是哪里搞來的神仙肉!”
“你們有沒有好奇過,他們是怎么管理這滿大街的牛的?”我問。
弗雷德樂了。“我只能想到他們悄悄拽著一頭那些大鼻子到這兒的后廚,然后 ‘砰!”
內森開始一臉懷疑地捅著自己面前的炸肉排。在這頓完美的晚餐期間,我們討論了當前的各種問題。跟以前一樣,對此境況,我有了一個計劃。
五
小費在加德滿都向來是無所不能的;但那一周,珠峰喜來登國際酒店的員工卻守口如瓶,怎么也撬不開。他們甚至不愿意聽到任何反常的事,更別說卷入其中,不管報酬多少都沒用。一定有大事發生,我猜那個J.李維斯·菲茨杰拉德的確富甲一方。就這樣,進入阿德里肯房間的A計劃宣告泡湯。我撤回酒店吧臺,內森縮在角落的靠背椅中,戴著墨鏡和澳大利亞巴拿馬帽,偽裝得恰到好處。他對我的消息表示很不開心。
珠峰喜來登國際酒店和其他地方的喜來登不大一樣,它的質量差不多是假日酒店的水平,但在加德滿都這樣的地方,足夠讓它躋身五星級酒店了,這也讓它和老維也納酒店一樣與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吧臺和機場酒吧很像,我們旁邊就是一間賭場。從里面傳出的陣陣歡聲笑語判斷,大家顯然都玩得很恣意。內森和我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的酒水等著弗雷德。他去酒店周圍踩點了。
突然,內森一把抓住我的小臂:“別看!”
“好的。”
“我的媽呀,他們肯定是雇了一大堆私人保安。天吶,瞧瞧這些人。不,別看!”
我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那隊走進酒吧的人馬:統一的靴子,統一的夾克,胳膊下一塊鼓包;儀容打理得十分精干,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都是軍隊氣質……說實話,他們看起來有點像沒胡子版的內森。“哈。”我感嘆了一句。絕對不是普通游客。菲茨杰拉德看來是真的很富。
弗雷德鳥兒一樣飄然進了酒吧,神不知鬼不覺地坐下了:“有問題,弟兄們。”
“噓!”內森嘶聲道:“看見那邊那些家伙了嗎?”
“我知道,”弗雷德說,“他們是特情局特工。”
“他們是啥?”內森和我異口同聲。
“特工。”
“可別告訴我這個菲茨杰拉德是里根總統的好朋友。”弗雷德卻搖搖頭,咧嘴笑了。
“不,他們和吉米·卡特還有羅莎琳·卡特一起。你沒聽說嗎?”
內森搖著頭,但我卻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想起了幾周前的傳言。“他想去看珠穆朗瑪峰……?”
“是的。其實一周前,我在那木齊①遇到過他們。但現在他們回來了:待在這里。”
“我的神啊,”內森說,“特工,在這兒。”
“其實,這些特工人都不錯,”弗雷德說,“我們和他們在那木齊聊了挺多。真的耿直,是的——相當耿直——而且友好。他們會跟我們講世界職業棒球大賽上發生的事,因為他們有衛星天線;還會跟我們聊他們的工作,那些有的沒的。當然啦,有時候我們也問卡特相關的問題,這時候他們就東瞄西看,假模假樣地仿佛沒聽見有人說話;但大部分時候他們真的很普通。”
“那他們在這兒干嗎?”我半信半疑地問道。
“這個嘛,吉米想去看珠穆朗瑪峰。所以他們開著直升機到了那木齊,就好像根本沒高原反應這回事一樣,然后徑直去了珠峰!我剛才和當時碰到的一個特工聊了會兒,他告訴了我后來發生了什么。羅莎琳到四千五百多米的地方就返回了,但吉米接著往上爬。當時所有年輕力壯的特工都在周圍保護他,你知道嗎,不過他們開始生病,每天都有一批人因為高原反應、肺炎之類的原因被直升機載下山,直到他身邊沒剩什么人!他把全隊的人都干回了地面上!厲害得不得了,真有六十多歲嗎?這些年輕特工像蒼蠅一樣紛紛掉下山,他卻跟裝了馬達似的一路到了卡拉帕塔②,后來又到了珠峰基地營。我太佩服他了!”
“可真厲害,”我說,“替他開心。不過現在他們回來了。”
“是啊,他們給加德滿都的文化內容又添了一筆。”
“那太糟了。”
“啊!沒那個運氣搞到鑰匙去雪人家里串趟門子,是吧?”
“噓噓噓!”內森使勁噓道。
“對不起,我忘了。那啥,我們得想點別的招,呃?卡特夫妻倆還要在這兒待一周。”
“窗戶?”我問。
弗雷德搖頭否決。“我爬上去倒是沒問題,但屋子的窗戶俯瞰花園,這樣太招搖了。”
“天吶,這太糟了。”內森一口灌下威士忌,“菲爾可能決定要公之于眾——他抓到的東西,他要趁著卡特在這里的時候開新聞發布會。這是快速宣傳的完美途徑——這就是他的風格。”
我們坐著,耗盡了腦汁跟好幾杯酒。
“你知道嗎,內森,”我慢條斯理道,“還有一個可能性我們沒討論到,不過你得帶頭。”
“什么?”
“莎拉。”
“什么?哦,不。不行。我不行。我不能和她說話,真的。就是——好吧,我就是不想。”
“可是為什么?”
“她不會在乎我說了什么。”他盯著自己的玻璃杯,緊張地在手心里轉著,聲音酸澀,“她可能只會告訴菲爾我們在這兒,那我們就真的麻煩了。”
“哦,我不知道。我覺得她不是會這么做的人,你覺得呢,弗雷德?”
“我不知道,”弗雷德說,一臉猝不及防,“我從來沒見過她。”
“她不會的,真的。”后面我一直在做他的思想工作,指明這是目前我們最好的機會。但內森在這一點上分外固執,直到我們離開酒吧時仍然沒一絲動搖。
我們只好結賬離開。但當我們穿過門廳,走近恢宏的大門,內森突然停住了腳步。一個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戴著副貓頭鷹眼睛一樣眼鏡的女人剛走進來,內森像根木頭一樣杵在了原地。我猜到她一定是那人,悄悄捅捅內森:“記得,現在是生死關頭!”
這句話起了作用。他深呼吸一口氣,當那女人正要和我們擦肩而過時,他一把扯下帽子和墨鏡:“莎拉!”
那女人嚇了一跳,回過身:“內森!我的天哪!你——你在這里干什么!”
他神色陰郁:“你知道我為何在這兒,莎拉。”他把身體拔得比以往更加筆挺,直盯著她。就算她被指控謀殺了他母親,他那副表情也不可能更責怨了。
“什么——?”她啞聲道。
內森咬緊了嘴唇。我覺得他對這趟罪惡之旅的反應有點過了,甚至在考慮去插句話和和稀泥,讓氣氛不那么劍拔弩張。然而下半句里,他的聲音因極度痛苦而扭曲了:“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做,莎拉。”
她一頭亮棕色秀發,厚劉海、大眼鏡,一副學生模樣。這下女學生被戳到了傷心處。她嘴唇發顫,眼睛止不住地眨巴:“我——我——”她的臉蛋皺成一團,帶著哭腔趔趄地倒向內森,癱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他輕輕拍著她的腦袋,看起來受寵若驚。
“哦,內森,”她凄凄慘慘地抽噎著,“太可怕了……”
“沒關系,”他的身體硬得像一塊鐵板,“我明白。”
他們倆膩歪了一會兒。我清清喉嚨,提議道:“我們去找個地方喝一杯吧。”事情好像柳暗花明了。
六
我們去了安娜普爾納酒店咖啡廳,在那里,內森擔心發生的最糟糕的事被莎拉一一驗證:“他們逮到他,鎖在了浴室里。”很顯然,雪人吃得越來越少,瓦萊麗·巴奇催促菲茨杰拉德先生馬上帶他到市里那個臭烘烘的小動物園去,但是菲茨杰拉德正忙著和一堆科學家、自然作家打交道,這樣一兩天后就能開新聞發布會了,他和菲爾都想等一等。他們都希望卡特夫妻能出席所謂的揭幕儀式——弗雷德這么叫它,但是他們還沒敲定。
弗雷德和我向莎拉打聽了喜來登的看守安排。很明顯,菲爾、瓦萊麗·巴奇和菲茨杰拉德不間斷地輪流看守浴室。他們怎么喂他食物的?他溫順嗎?問題,回答;問題,回答。最初崩潰了一陣后,莎拉又變回了那位堅韌又明智的妙人。然而,內森卻在不停重復:“我們要把他從那兒救出來,我們要盡快行動,不然他就完蛋了。”莎拉把手放在他手上,那可真是烈火上澆了一股熱油。“我們必須得去救他。”
“我知道,內森,”我說,繼續努力開動腦筋,“我們已經知道了。”一個計劃開始在我腦海中形成:“莎拉,你有房間的鑰匙嗎?”她點頭。“好的,我們走吧。”
“什么?現在?”內森脫口喊道。
“當然!我們得抓緊時間,不是嗎?記者要來了,他們會發現莎拉不在場的……我們還得先去搞點東西。”
七
我們返回喜來登酒店時已經接近傍晚。弗雷德和我騎著租來的自行車,內森和莎拉坐出租跟在后面。下車時我們再三叮囑,確保司機明白我們要他在酒店前面等我們。弗雷德和我進入酒店,向內森和莎拉打出安全的信號,然后徑直去了大堂電話處。內森和莎拉負責去前臺登記開一間房,我們需要他們轉移一會兒視線。
我給酒店頂樓(四樓)所有房間都打了一通電話,得知一半都住著美國人。我自稱是卡特夫婦的助手,名叫J.李維斯·菲茨杰拉德,現在都住這家酒店。他們都知道卡特夫婦。我解釋道,卡特夫婦為酒店的美國人舉辦了小型招待會,希望他們方便的話能夠加入,地點在賭場酒吧——卡特夫婦大概一個多小時后就會下樓。他們都對這個邀請興致勃勃(除了我不得不掛掉電話的共和黨人),答應很快就下樓。
接最后一通電話的是菲爾·阿德里肯,在355號房。我說自己叫萊昂內爾·霍丁,其他的還是那一套;如果非說有什么變化,就是阿德里肯明顯熱情無比:“我們馬上就下樓,謝謝——其實,我們也準備邀請您們。”我沒偏見,但他聽起來的確討人嫌。內森起的名號,理論家,不是我的風格,我更偏愛混球那一掛。
“好的。期待見到你們所有人。”
弗雷德和我在酒吧里觀察著電梯。美國人穿著他們最好的獵裝夾克涌入賭場,你絕對不會想到整個加德滿都居然有那么多滌綸衣物,不過我猜它在旅途中表現很好。
兩個男人和一個圓潤的女人從電梯旁寬敞的樓梯下了樓。“是他們?”弗雷德問,我點頭,他們的相貌完全符合莎拉的描述。菲爾·阿德里肯個子不高,身形單薄,是那種加利福尼亞靚仔長相;瓦萊麗·巴奇戴副眼鏡,頂著一頭炸了毛的卷發。不知道為什么,她看起來很知識分子,相比之下莎拉卻只是個乖學生。那個有錢人,J.李維斯·菲茨杰拉德,六十來歲,抽著雪茄,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件八個兜的獵裝夾克。穿過門廳去賭場酒吧的路上,阿德里肯正和他爭論什么,我聽到他說,“比新聞發布會好。”
我突然靈光乍現,回到電話旁邊,打給接線員找吉米·卡特。電話接通,那頭傳來中西部美國人平淡的聲音,非常商務:“您好。”
“您好,請問是卡特夫婦的房間嗎?”
“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J.李維斯·菲茨杰拉德。我想請您轉告卡特夫婦,喜來登酒店的美國人在酒店賭場酒吧為他們組織了招待會,就是今天下午。”
“……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有時間參加。”
“我明白。但只是請您向他們轉達。”
“好的。”
回到弗雷德身邊,我兩口灌下一瓶星牌啤酒。“好了,”我說,“樂子要來了。我們上樓吧。”
八
我給內森和莎拉發了消息,然后和他們在355號房間門口匯合。莎拉打開門讓我們進去,里面是一間大套房——風格:普通的假日酒店——除了些許濕潤毛發的氣味,放在地球上任何一個城市都沒差別。
莎拉走到浴室門口打開鎖,里面傳來一陣聲響。內森、弗雷德和我都不適地挪到她身后。她打開門,有動靜——他在那兒,就站在我們面前。我發現自己正盯著雪人的雙眼。
加德滿都的旅游周邊產品里,有日歷、明信片和畫著雪人的刺繡T恤,上面的圖案都很雷同。我對此從來不能理解,為什么大家對雪人的想象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毛茸茸的小東西背對著你,肩膀上看過去是一張標準猴子臉,露出一只光禿禿的大腳板,這刻板印象讓我很惱火。
我可以很開心地告訴大家,真正的雪人和畫的一點都不像。好吧,他的確毛茸茸的;但他和弗雷德一般高,明顯是類人的面容,臉周圍一圈黯淡的紅色毛發就像絡腮胡。他看起來有一點點像林肯——當然,是矮丑版的林肯,塌鼻子、突兀的眉骨——但就是有點像。看到他和人類相似的臉,我松了口氣;我的計劃就取決于這一點,于是暗暗慶幸內森在描述中沒有夸張。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枕骨嵴,肌肉覆蓋的骨頭像山脊一樣從后腦貫穿頭頂,延伸到前額,整個顱骨就像留了個莫西干發型。
那一刻,我們全在原地呆著,成了名為“人類雪人一相逢”的石像。弗雷德決定發起破冰行動,他往前一步,沖那家伙伸出手:“向你致敬!”
“不,不——”內森掠過他身側,拿出春天得到的那串化石貝殼項鏈。
“這是同一件嗎?”我聲音喑啞,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因為直到浴室門打開前,我內心一直有一部分不完全相信這一切。
“我想是的。”
雪人伸出手,摸摸項鏈、又摸摸內森的手。我們又呆如雕塑了。只見雪人向前邁出一步,用瘦長、長滿毛發的手碰了碰內森的臉,輕輕地發出哨音。內森渾身戰栗,莎拉淚眼盈盈,我也覺得刻骨銘心。弗雷德說:“他有點像個佛陀,你不覺得嗎?他就是沒啤酒肚,但是那雙眼睛,我的天啊。無上圣佛。”
我們得行動了。我打開背包,掏出寬松的工裝褲、一件黃色T恤、一件大號防風夾克。內森脫下襯衣又重新穿上,借此向雪人展示我們的想法。
慢慢地、小心地、輕輕地,我們柔聲細語、輕手輕腳地給雪人穿上衣服。T恤最難穿,我們把它套過頭頂時,他輕輕“吱”了一聲;好在工裝褲拉鏈拉上了。我每做一個動作都要說:“向你致敬,上天庇佑之人,向你致敬。”
雙手和雙腳倒成了難題。他的雙手形狀奇異,手指骨節分明,長度幾乎是我的兩倍,還長了好些毛發;但是大白天在加德滿都戴連指手套會導致更多問題。于是我暫時不去想它,把注意力轉向他的腳。這是旅行宣傳畫唯一蒙對的地方:他有雙大腳板,毛發覆蓋,幾乎是正方形,那大號腳趾像肥大的拇指。我帶來的靴子已經是匆忙中能找到的最大碼,可還是不夠寬。最終,我給他套上西藏羊毛襪,穿上用鉛筆刀改過的勃肯涼鞋,好讓他的大腳趾懸在一邊。
最后,我又在他腦袋上扣了一頂藍色道奇男士棒球帽。帽子完美地隱藏了他突出的枕骨嵴,帽檐更遮住了他低平的額頭和突出的眉骨。我還給他架了一副鏡面環繞式太陽鏡,這才收拾完畢。“嘿,真不賴。”弗雷德如此點評。再加一串夏爾巴人項鏈,黑繩上穿著五塊珊瑚和三大塊粗糙綠松石。聲東擊西嘛,你懂的。
在這期間,莎拉和內森翻箱倒柜,找遍了抽屜和行李,偷出了所有相機膠卷、筆記本和所有可能證明雪人存在的東西。整個過程中,雪人就站在那兒,鎮定且專注:他觀察著內森,一只手從袖管伸出、自然地放在胸前,就像百萬富翁和他的貼身男仆。他小心謹慎地踩進勃肯鞋,調整棒球帽帽檐,種種細節都讓我跟弗雷德印象深刻。“他看起來真像個佛陀,是吧?”我想,外表看上去的確不能讓人信服,但就算是釋迦牟尼本人,態度只怕也不會比他更溫潤了。
內森和莎拉終于搜尋結束,抬頭看到了我們的藝術成果。“天啊,他看起來好奇怪。”莎拉說。
內森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把頭埋進手掌。“行不通的,”他說,“絕對行不通。”
“當然行得通!”弗雷德大喊道,一邊把夾克拉鏈又往上拉了拉,“你看奇異街①上那些人,一直都這副打扮!兄弟,我在學校踢足球的時候,整隊都是些看起來和他差不多的家伙。說實話,要在我們州,他都能參選議員——”
“得,得,”我說,“沒時間貧了。把刷子和剪刀給我,我還得捯飭一下他的頭發。”我試著把他的頭發梳下來蓋住耳朵,但收效甚微,就又在后腦勺修剪了一通。就一趟,我心想;只是步行一小段,下樓去坐出租;還有個昏暗的前廳。“兩邊一樣平了嗎?”
“看在上帝的分上,喬治,我們走吧!”內森越來越焦慮不安,我們已經花了有一陣時間了。我們收好隨身物品,裝進背包,拉著打扮好的“佛爺”出了門。
九
我總是為自己奇準無比的時間感洋洋自得。許多次,我都完美地在正確的時間趕到了正確的地點,連我自己都無比詫異。它超越所有刻意計算,是與宇宙循環之類的東西進行的深刻而又神秘的交流。但是,很明顯,這次我隊友們的時間感差得震驚宇宙,才連累得我完全垮掉。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解釋。
當時,我們正護送雪人順著珠峰國際大酒店走廊下樓,我們的走姿很隨性,雪人雙腿有點羅圈——相當羅圈——胳膊也長——所以我一直在擔心他會摔個四腳朝天——除此之外,還算正常,周圍就只有幾個尼泊爾普通游客。為了避開讓人尷尬的電梯人群,我們決定走樓梯,于是穿過旋轉門進了樓梯間。好巧不巧,正好迎面撞上下樓的吉米·卡特、羅莎琳·卡特還有五個特工。
“我去!”弗雷德驚呼,“這他媽不是吉米·卡特嗎!還有羅莎琳!”
相比強裝鎮定之類的行為,弗雷德的反應顯得無比自然,我想這是最完美無瑕的表現。我不知道卡特夫婦正要去辦別的事,還是其實要去樓下參加我的歡迎會。如果是后者,那我最后關頭抖機靈邀請他們的決定真是糟糕透頂。不管什么原因,他們在這里,站在樓梯平臺上;我們站在平臺上;特工們眼珠子精光四射地打量我們,也站在平臺上。
怎么辦?吉米沖我們露出那著名的招牌笑容,可能上過《時代》雜志封面——太眼熟了。但又不太一樣,不是毫無二致。自然,他的面容更加蒼老,卻又有種大病初愈、劫后余生的痕跡,好像他曾經浴火重生、經歷過非常人所能想象之事。那是一張和善的臉,體現出一個人最大的包容。他還很從容自得:這種干擾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九年前自愿承擔的工作的一部分。
我卻跟從容自得一點不沾邊。實際上,特工們正條件反射地把鷹一般犀利的眼神鎖在“佛爺”身上,我感到心臟驟停,只得稍微挪動身體讓它重啟。看見卡特的瞬間,內森呼吸凝滯,胡須之上的臉皮霎時一片慘白。情況更糟了——弗雷德向前一步伸手作揖:“嘿,卡特先生,向您致敬!見到您我們真開心!”
“嘿!你們好,”那招牌笑容越發燦爛,“你們打哪兒來?”
我們紛紛回答:“阿肯色”,“加利福尼亞”“馬——馬薩諸塞”,“俄勒岡”。他對每一個回應都面帶微笑,愉悅地點頭表示認可,羅莎琳也微笑著回復“你好,你好”,臉上仍是總統任職期間一樣淡淡的神情,似乎她不管身在何處都同樣愉悅。我們一一上前和吉米握手——直到輪到“佛爺”。
“這是我們的導游,巴——巴蒂·巴德,”我說,“他一點英語都不會。”
“我知道了。”吉米回答,握住“佛爺”的手上下晃了晃。
之前,我決定讓“佛爺”露著手;現在,我腸子都悔青了。眼前這個人一輩子至少握過一百萬只手、甚至一千萬,世上沒人比他更在行。一旦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他馬上就能察覺不同,這只手和他之前握過的幾百萬只完全不同。他臉上幾道皺紋和眼周細紋交織在一起,仔細端詳著“佛爺”的奇裝異服。我感到冷汗從額頭一滴滴滲出來又串成一線。“呃,巴蒂有點害羞。”我說。雪人卻突然開腔了。
“向——尼——自敬。”他聲音細弱、嘶啞。
“向你致敬!”吉米回答,一邊亮出那著名笑容。
這句,大家伙兒,可是世界上人類和雪人的第一次對話記錄。
毫無疑問,“佛爺”只是想幫忙——聯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很確定——然而,盡管我們盡力掩藏,他的話還是讓我們瞠目結舌。終于,本來盯著我們——尤其是“佛爺”——快盯成斗雞眼的特工準備讓我們離開了。
“我們騰開路讓人家忙吧。”我哆哆嗦嗦地說,拉住“佛爺”的胳膊。“很高興見到您。”我對卡特說。我們都在原地乖巧地站了一會兒,搶在美國前總統前面下樓好像不太禮貌,而那些特工也肯定不愿意讓我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下樓。最后,我只好在前方開路,一邊緊緊地攥著“佛爺”的胳膊下樓。
我們平安無事地走到了門廳。莎拉和我們身后的特工相談甚歡,成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我暗暗贊許。似乎我們不用再費什么勁就能脫身了。正這么想著,賭場酒吧門打開了,菲爾·阿德里肯、J.李維斯·菲茨杰拉德和瓦萊麗·巴奇走了出來。(時間感,記得嗎?)
阿德里肯一眼看清形勢:“他們綁了他!”他大喊:“嘿!綁架啊!”
好吧,你可能和這些特工一樣像觸了電似的打了個激靈。畢竟,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人想刺殺前總統,不過如果拿他當人質換點贖金或什么別的玩意兒,那倒是個目標。他們像貓鼬一樣眨眼就躥到了我們和卡特之間,弗雷德和我試圖不動聲色地把“佛爺”弄到前門外,奈何效果不如人意,要不是莎拉神兵天降,只怕是要功虧一簣——她蹦到正沖過來的阿德里肯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才是綁架犯,大騙子,”她尖聲大叫,在他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打得他一個趔趄,“幫忙啊!”她沖特工們大喝。她容光煥發、臉蛋通紅,把瓦萊麗·巴奇塞回菲茨杰拉德身邊,她那頭發蓬亂、蓄勢待發的模樣美得攝人心魄,連特工都糊涂了。趁現場一片混亂,弗雷德、“佛爺”和我趁機撞出前門,撒開腳丫子跑了。
但出租車早已不見蹤影。“該死。”我說。沒工夫想了。“騎車?”弗雷德問。
“好吧。”沒得選——我們跑到樓另一邊,給自己的兩輛自行車解了鎖。我跨上車,弗雷德扶“佛爺”坐上后座小方架。前面許多人正大喊大叫,其中似乎夾著阿德里肯的聲音。弗雷德從我身后推了一把,我們即刻出發。我站著猛蹬踏板加速,載著雪人心驚膽戰地左搖右擺著向前沖。
我一路向北。這條路只比單行道寬一點,鋪過一半,一半是土,路上的自行車和汽車一如既往地稠密。我一邊躲車一邊避開路上的土坑,既要看屁股后的追兵,還要在“佛爺”被甩來甩去的時候保持自行車穩定,真是手忙腳亂。
我們的自行車是標準的加德滿都租賃款,品牌名“噴氣豪杰”:車架重、車胎厚、車把矮、不能變速;倒車會卡住,有一個手剎,配一個又大又響的車鈴——這可是關鍵設備。這輛車還不賴:手剎能用,車把不松,車座也沒指使彈簧捅穿我的屁股。然而,“噴氣豪杰”是單人車,“佛爺”的重量也不輕。他的體格就像貓,看著小但無比瓷實,我敢打賭他至少有90公斤。他坐在后面,后輪都被壓扁了——輪輞和地面間隔著約莫半厘米空隙,每次我不小心騎進土坑,觸底反彈的時候車輪就發出刺耳的哐當聲。
因此,我們也沒能打破什么速度記錄。我們向左拐進迪力巴扎①時,弗雷德在身后大喊:“他們在追我們!看,出租車里坐著阿德里肯和另外幾個人!”
果然,身后幾百米處就是菲爾·阿德里肯,他半截身子掛在白色豐田小出租窗外,正沖著我們大喊。我們蹬過霍比霍拉橋,掠過中央移民局大樓,然后我才想到可以喊點什么把人群吸引到街上來。“弗雷德!”我氣喘吁吁,“兵分兩路!堵住交通!”
“好嘞!”他的動作一氣呵成:路中間一把剎住車跳下來,把“噴氣豪杰”扔在路上。他后面的電動小三輪來不及停,一下子輾了上去。弗雷德嘴里大聲罵著,把自行車拉出來,又丟到另一個方向的一輛達桑特車底下。達桑特碾過自行車,刺耳地嘎吱著停了下來。弗雷德罵得更起勁了,他到處跑,忙著把司機從他們的車上扯下來,沖他們喊他會的為數不多幾句尼泊爾語:“風好冷!”“水好燙!”“天氣真好!”
我騎著自行車離開時只瞥到了這些,但他爭取了些時間,我也能在路上更集中精力。迪力巴扎是加德滿都極其擁擠的道路之一,非常令人信服:兩條狹窄的車道前方是一堆三層高的樓房,里面開著雜貨市場和布料批發店,大門臨街,盡管門前是卡車主干道,路上還是占道擺著現金收納機之類的玩意兒。一如既往,街上數不清多少狗、山羊、雞、出租車,還有手挽手三個并肩走的年輕女學生;一米五高的車夫在三輪車上塞著一大家子人,以五公里的時速往前蹬;偶爾還能遇到閑庭信步的神牛,你能看出問題有多嚴重了吧。不僅如此,那些土坑也不是吃素的——有些看起來簡直像掀了蓋子的窨井。
還有那些小山坡!我在人群中穿梭,按鈴按到手指抽筋,本來一切順利,直到“佛爺”搖了搖我的胳膊。我一回頭,看到阿德里肯不知怎的已經甩掉了弗雷德,重新租了一輛出租追我們,正被堵在稍遠處一輛涂得五顏六色的大巴后面。于是我們奮力騎上迪力巴扎陡峭的第一個山坡,在到市中心之前,一共騎上騎下了三溜。
“噴氣豪杰”不適合山地。當地市民都是棄車步行上去,只有連在尼泊爾都步履匆匆的西方人才騎著車使著吃奶的勁往山坡上磨。那天,我當然也是個忙慌慌的西方人。我還要站起來助力,但事情不好辦,尤其是為了避免撞到捏著手指擤鼻涕的老頭,我不得不猛剎車。阿德里肯坐的出租繞過了大巴,在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中很快要追上我們。我氣喘吁吁地坐回座椅,兩條腿像兩根木頭;看起來,我可能得通過外交手段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了。突然,我的雙腳被向前踢離了踏板;我們向前猛沖,貼身超過了一輛三輪車。
“佛爺”接力了,他雙手扶著座椅從后座踩踏板。我以前看到過高個子西方人也這么騎車,是為了避免每次上升時膝蓋撞到車把。但是,在后座騎車的下推力有限,所以從來不會有人在上坡的時候這么騎。然而對“佛爺”,這根本不是問題。我的意思是,這家伙太壯實了。他力大無比,可憐的“噴氣豪杰”在重壓下哼哼唧唧,我們躥上山坡,又像離弦箭一樣從另一邊飛下,仿佛不知何時我們已經騎上了摩托。
沒剎車的摩托,我得補一句。“佛爺”似乎不知腳剎為何物,我試了一兩次手剎,它只會像豬一樣嘶叫著搞得我們失去平衡。我們火燒屁股一樣躥下迪力巴扎,我只能把雙腳放在車架上躲開障礙,就像在玩賽車游戲一樣。我瞅準時機不停按鈴,好幾次險些一腦袋頂上右車道迎面而來的車輛(他們靠左行駛)。飛馳掠過的間隙,我余光瞥到路上行人,他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繞過一輛半掛卡車,道路豁然通暢,我認出快到“交通工程師十字路口”了——我最愛的地方之一。在這里,迪力巴扎貫穿另一條主街;路口有四個交通燈,二十四小時一直亮著綠燈。
這次,路口中央站著只神牛當冒牌交警。“減速!”我大喊,但“佛爺”的單詞量明顯只限于“向你致敬”,他依舊奮力騎行。我指明路線、夾緊手剎、俯身蹲下靠近把手,按響了車鈴。
我們從一輛疾馳的出租和神牛交警中間掠過,距離兩邊也就不到十厘米的間隙。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眨眼,就已經沖過了十字路口。沒毛病,這下時間正好。
接下來,就只是導航的問題。為了縮短路程、徹底甩掉追蹤,我故意帶錯路,來到杜巴大街的單行道區;過了這段,去泰米爾區剩下的路就輕而易舉了。
快到泰米爾區時,我們路過了皇宮庭院。我之前提到過,大樹頂端光禿禿的樹枝上不論晝夜都總是倒掛著密密麻麻的棕色大蝙蝠。我們經過宮殿時,那些蝙蝠一定是嗅到了雪人的氣息或是察覺到了什么,突然間,整個蝠群從樹枝上凌空飛起,像我的手剎一樣吱吱怪叫,拍打著巨大的雙翼,仿佛數百只小型吸血鬼。“佛爺”腳速慢下來,仰頭凝視這景象;街區上的每一個人,甚至角落里的牛,也都在仰頭凝望,看著空中密布的蝠云。
正是這樣的時刻讓我們愛上加德滿都。
在泰米爾區,我們很快融入人群。街上隨處可見和“佛爺”相似裝扮的人——比比皆是,我甚至冒出一個念頭:這城市正在被喬裝的雪人秘密滲透。我把這歸結為“交通工程師十字路口”的速度與激情導致的臆想,然后把我們的“噴氣豪杰”導進了朗星酒店的大院。此時四面圍墻,“佛爺”終于愿意停車了。從自行車下來,我哆哆嗦嗦地把他帶到了我在樓上的房間。
十
就這樣,我們放走了被圈禁的雪人。雖然我不得不承認,我把我倆都鎖進了房間,所以他的自由有限。要讓他完全自由、回歸家園,也許會是個很棘手的問題。我還不清楚他家到底在哪里,不過他們沒在加德滿都租車,也沒坐大巴,不論目的地是哪里,路程都又長又擁擠。“佛爺”能在擁擠的大巴上撐十個小時嗎?好吧,了解他之后,他也許可以,但他的喬裝能不露餡嗎?這可說不準。
不僅如此,還有阿德里肯這個大麻煩,特工也盯上了我們。我完全不知道內森、莎拉和弗雷德怎么樣了,我尤其擔心內森和莎拉,希望他們能順利歸來。此刻,和這位客人一起在這里安頓下來,我卻感到一絲不適;他在這里,讓我的房間顯得十分狹小。
我去浴室方便,“佛爺”也跟了進來,觀察我。我完事兒的時候,他也在工裝褲上找到了管事的那顆紐扣,然后做了同樣的事!這家伙智力驚人。還有一點——我不知道該不該提——但是在對類人和靈長動物的辯論中,我聽說,大部分靈長類雄性的外生殖器都比較小,目前為止,人類雄性的尺寸是個中翹楚。人類真棒!但是“佛爺”——我不是故意要看——更像是人類的尺寸。真的,證據越來越多。雪人是類人,還是高智商的類人。“佛爺”理解迅速,對復雜易變的狀況適應神速,他對敵我的分辨、他的冷靜,都體現出了頂級的聰慧。
當然,這能說得通。不然他們怎么能隱匿得這么好這么久?他們一定給小輩傳授了所有技巧,一代接一代;對所有工具或人工制品都認真追蹤,把自己的家園安置在最難覓蹤跡的洞穴,避開所有的人類居住地,安葬死者……
我突然又開始好奇:如果雪人真那么聰明、那么善于掩藏,為什么這位“佛爺”會和我在這間屋子?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他要在內森面前暴露自己,阿德里肯又是怎么抓住他的?
我發現自己居然在推測雪人的神經病發病率,一連串胡思亂想讓我越發擔心內森的到來。內森有時候不大幫得上忙,但那家伙偏偏和這雪人莫名投契。很遺憾,這我不行。
“佛爺”蹲在床上,雙膝蜷曲,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一進房間,我就摘下了他的太陽鏡,但道奇棒球帽還戴在頭上。他看起來正在仔細觀察,既好奇又疑惑。接下來怎么辦?他似乎在訴說,他的表情、他應付一切的方式,英勇卻悲慘——這讓我有點同情他。“嘿,老弟。我們會把你送回去的。向你致敬。”
他用嘴唇發出那個詞。
他可能餓了。能給饑餓的雪人吃什么呢?他吃素還是吃肉?我屋里沒太多食物:幾包咖喱雞湯,一點糖果(糖會對他的身體有害嗎?),牛肉干,啊,這個可以;尼比克牌麥芽餅干,這種圣餅一樣的印度產小餅干是我的主食……我拆開一袋餅干,配上一根牛肉干,遞給了他。
他坐回床上,雙腿交叉,又拍拍床,好像在說那是我的位置。我坐到他對面,他用細長的手指捏著一根牛肉干,嗅了嗅,把它夾在了腳趾間。我把自己的牛肉干吃給他示范,他看著我,好像我剛才吃沙拉用錯了叉子。他從尼比克餅干開始吃,細嚼慢咽。我感覺很餓,從他圓溜溜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也很餓。但他很淡定,而且他讓我意識到他有一套流程:先是仔細地用手摸了摸所有餅干,嗅一嗅,這才慢慢吃。他從腳趾間取下牛肉干試著掰斷,目光一邊掃視著房間,也可能是我,一邊慢慢咀嚼。如此鎮定,如此平和!我想糖果應該沒問題,就遞給他一袋軟心豆粒糖。他嘗了一顆,挑挑眉,從袋子里挑出同色的(綠色)幾粒,又把袋子還給我。
很快,所有食物在我們中間擺了一大攤,我們試試這個,又嘗嘗那個,沉默不語、慢條斯理,又鄭重其事,似乎在舉行某種神圣的儀式。你知道,過了一陣我又覺得一切正常了。
十一
飯后約莫一小時,內森、莎拉和弗雷德都一起來了。“你在這兒!”他們大喊,“真棒,喬治!就該這樣!”
“謝謝‘佛爺,”我說,“他把我們弄來的。”
內森和“佛爺”用化石貝殼項鏈搞了某種僅限手部的禮節,弗雷德和莎拉則給我講了他們的冒險:莎拉和阿德里肯打了一架,但他脫身去追我們了。她后來又和瓦萊麗·巴奇干了一架,瓦萊麗總是躲在菲茨杰拉德身后攻擊指責打嘴炮。“揍她很開心,這幾個月她老沖菲爾獻殷勤——當然,我已經不在乎了。”內森看向她,她趕緊補了一句。總之,她對巴奇、菲茨杰拉德和阿德里肯推推搡搡、臭罵一通,但直到最后,喜來登酒店也沒一個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幾個特工去追阿德里肯,其余人都全心全意保護卡特夫婦,現在雙方都要請他們來斷這場官司。卡特夫婦自然不愿意插手,因為他們也不清楚事情原委。菲茨杰拉德和巴奇不愿意把事情和盤托出,只說他們的雪人被拐走了,因此他倆不足為慮。弗雷德回到酒店查看情況的時候,內森和莎拉已經喊了一輛出租。“我想卡特夫婦最后應該站了我們這邊。”莎拉心滿意足地道。
“那當然好。”弗雷德接過話頭,“不過我身邊只有老吉米,卻沒有雪人讓我保持禮貌,而且吧,我還要找那家伙算賬呢!1980年在圣地亞哥,總統選舉日那天6點,我正和幾個朋友去投票,結果和他們狠狠吵了一架。我覺得應該投卡特,不投安德森,因為我不相信民意調查,覺得安德森也就是做做樣子,但卡特還有機會贏。我真是為這事盡力了,說服了每個人,那可能是我政治生涯的巔峰。等我們回到家打開電視,卻發現卡特已經在幾個小時前退出了選舉!我朋友都很生我氣!約翰·德拉蒙德沖我扔了瓶啤酒,喏,正砸到我這兒。實話說,我都被他們澆透了。所以我要和老吉米算賬,這是一定的,我本來要去他跟前問他為什么當時要整那出幺蛾子,但我當時看他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算了。”
“真相是他還沒來得及那么干,我就把他拉走了。”莎拉說。
內森又把我們拉回了眼前的問題。“我們還是得把雪人弄出加德滿都,阿德里肯知道他在我們手里——他會搜捕我們的。我們怎么辦?”
“我有個計劃,”我說。吃完飯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佛爺的家在哪兒?我得知道。”
內森告訴了我。
我在地圖上查找一番,“佛爺”所在的山谷的確和J地的小飛機跑道很近。我點點頭:“好的,我們要這么干——”
十二
第二天,我在尼泊爾皇家航空公司總部大樓里照了大半天鏡子,終于拿到了四張后一天飛J地的機票。來之不易,就算據我所知,其實這趟航班還有許多余票,因為J地距徒步路線都有一段距離,也不是熱門地點。但是這對人家公司都無關緊要,他們的運營目標,據我理解,與其說把乘客送去目的地,不如說是列清單。等候清單。姑且稱之為公司機密吧,但其實全世界都知道。
耐心,是一種十分不顯眼的固執;相當數量的小費,是從候補乘客搖身變為手握機票乘客的關鍵。我搞定了,而且在一天之內,對此我很心滿意足。不過,我還是準備再做一個小小的備用計劃,于是打電話給加德滿都一個旅行社工作的朋友比爾,他對這種事很拿手,有無數和尼航打交道的經驗。接著,我在泰米爾區我最喜歡的登山裝備店買到了其他需要的東西。店主是位西藏女士,她放下手里的《異國情天》①,停下另一只正在做有氧運動的胳膊,給我找來了所有需要的衣服,正是我需要的顏色。只是她這里沒有多的道奇棒球帽,但我找到了一頂上面寫著“ATOM”的深藍色棒球帽。
我指著它問:“這個‘ATOM是什么意思?”因為尼泊爾滿大街都是印著這幾個字母的帽子和夾克。是公司名嗎?如果是,是哪種公司?她聳聳肩:“鬼才知道。”
鋪天蓋地打廣告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目前是尼泊爾的另一個未解之謎。我把新買的東西塞進背包就離開了,回家路上,有人在我身后人群中躲躲閃閃,只一眼我就認出了他:菲爾·阿德里肯,剛閃身到一個報紙攤前。
現在我沒法回去了,不能直接回去。所以我去了加德滿都賓館,就在隔壁,跟一個拿鼻孔看人的員工說十分鐘后吉米·卡特要來訪問,他的秘書馬上就到。然后,我穿過賓館漂亮的小院子——它可給了這賓館不少自命不凡的底氣,躍過一處凹下的后墻,落進空無一人但滿是垃圾的小巷,轉個彎、躍過另一堵墻,穿過不知道究竟是“悅亨”還是“悅享”酒店,進入朗星酒店的庭院。我正覺得自己行蹤十分隱蔽,直到我看到卡特身邊的一個特工站在密宗二手書店門口。我人已在院子里,于是繼續向前走,趕緊上樓去了自己房間。
十三
“我想他們是跟著你們過來的,”我對我們的行動小隊說,“我想他們或許以為我們昨天是真的打算綁架來著。”
內森抱怨道:“阿德里肯可能說服了他們,說我們和今年夏天炸了安納普爾納酒店的人是一伙的。”
“那他們可安心了,”我說,“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反對派馬上就寫信給國王說他們暫停了所有對抗政府的行動,直到他們中間的犯罪分子被當局抓住為止。”
“印度游擊隊都是狠角色,是吧?”弗雷德問。
“無論如何,”我總結道,“這一切都說明我們實施計劃的理由相當他媽的充分。弗雷德,你確定準備好了?”
“當然啦我沒問題!感覺很好玩。”
“好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今天最好待在這里,誰都別出去。我去煮點雞湯。”
因此,我們就湊合著吃了一頓斯巴達式簡餐,有咖喱雞湯、尼比克餅干、瑞士三角白巧克力、軟心豆粒糖和菓珍粉。當內森看到“佛爺”吃軟心豆粒糖的樣子,他搖著頭說:“我們得趕緊把他從這兒弄出去。”
吃完飯,莎拉開始鋪床,“佛爺”馬上加入行動,眼中一派天真無邪,好像在說:給誰,我嗎?這是我睡覺的地方,對吧?我能看出內森一直十分警惕,也許是擔心老菲伊·雷①演過的情節會真實上演。但其實他只是蜷縮在床腳,我想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弗雷德和我把發霉的泡沫墊扔到地上,然后躺了上去。
“你們不覺得,‘佛爺一定會被明天的飛機嚇壞嗎?”關了燈,莎拉問。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什么煩心事。”我說。但我也很好奇,我自己不喜歡坐飛機。
“對啊,但這和他之前經歷的事一點都不一樣。”
“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有點像在飛。比起我們騎自行車,飛機應該容易點。”
“我不確定,”內森又開始憂心忡忡,“可能莎拉說得對——甚至對知道這回事的人類來說,坐飛機也可能覺得不安。”
“那倒是個關鍵問題。”我飽含感情地說。
弗雷德插進話來:“要我說,起飛前我們應該把他灌個爛醉,再搞點哈希什煙雙管齊下,把他搞成個廢人。”
“你瘋了嗎!”內森說,“那樣只會讓他更害怕!”
“沒瘋。”
“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莎拉說。
“哦是嗎?”弗雷德用一只胳膊撐起身體,“你真以為雪人在那些盆栽植物②堆里生活了那么久,卻什么都沒發現嗎?不可能的!說實話,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沒人看見過他們!哥們兒,那兒的盆栽植物長得和松樹一樣大,他們還可能拿嫩芽當飯呢。”
內森和莎拉對此表示懷疑,他們還覺得我們在這種緊要關頭還是不要搞什么實驗為好。
“你搞到了哈希什?”我饒有興味地問弗雷德。
“沒有。你知道不?這次爬阿瑪達布拉姆峰之前,我本來要飛去馬來西亞參加道格·斯科特組織的叢林山地探險,所以我把它們都處理掉了。帶著毒品坐飛機去馬來西亞?腦子有坑才會那么做,知道不?其實,離開的那段時間,我有太多這玩意兒了,從那木齊下來到盧卡拉的路上,我都一直在不停地裝煙管,還扔了一堆在半道上,真是好大一坨,可能有十克。我就丟在了那兒!任它丟在地上!我早就想那做了。
“總而言之,我沒了。不過,只要去街上,我十五分鐘之內就能給你搞來,如果你想要——”
“不了,不了。不用。”我已經聽到頭頂傳來了“佛爺”平穩的呼吸聲,他睡熟了。“他明天會是我們中最放松的那一個。”這是真話。
十四
還未破曉我們就起了床,弗雷德穿上了“佛爺”前一天穿過的衣服。我們在弗雷德臉上貼了些“佛爺”背上的毛發做胡子,甚至還在道奇棒球帽里圈粘了些黃褐色的毛,讓它垂在腦袋后面。戴上手套,加一雙大號雪地靴,他就武裝了起來;再把墨鏡架上鼻梁,他的怪異程度比起那天喜來登酒店的“佛爺”有過之而無不及。弗雷德在屋里走了一遭,提前感受一番。“佛爺”用那種驚訝的神情看著他,弗雷德哈哈大笑:“我看起來像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是吧‘佛爺·”
內森愁眉苦臉地癱在床上:“這行不通的。”
“上次你也這么說。”我反對道。
“就是!瞧瞧發生了什么!你覺得那叫行得通?你是在說昨天的事一切順利?”
“這個嘛,取決于你所謂‘行得通指的是什么。我們人都在這兒,對吧?”我開始收拾行裝,“放輕松,內森。”我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莎拉也把手都放在他另一只肩膀。他振作了些,我沖莎拉微微一笑。那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在喜來登酒店救我們于水火,在等待的過程中也一直能保持鎮定。我不介意親口約她和我進喜馬拉雅山區去進行一場長長的徒步,真的;她看明白了,帶著謝意沖我簡單一笑,同時告訴我:沒門兒。而且,欺騙內森老兄就像道奇隊欺騙了文·史卡利。像那樣的人你是不能欺騙的,除非你再也不想看到鏡子里自己那張臉。
弗雷德從“佛爺”的行為舉止里取了許多經。我倆走出房間,弗雷德停住腳步,傷感地回頭看了看屋里,我拖著他,也被他的沉浸式表演帶得入了戲。只有下了樓梯,朗星酒店外面的人才能看得到我們。
但我不得不說,整體而言,弗雷德表現得讓人驚艷。他之前沒見過“佛爺”幾次,但等到穿過院子、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抓住了雪人走路的精髓:臀部有點僵硬、羅圈腿,像水手打滾之前邁的步子,這樣他可以馬上四肢著地——至少看起來是。我簡直不敢相信。
大街上幾乎空無一人:一輛面包車,覓食的野狗(它們經過弗雷德時甚至瞟了他一眼——這會暴露我們嗎?),老乞丐和他年少的女兒,幾個咖啡狂人等在德國面包烘焙店外,店主正在開門……在朗星附近,我們路過一輛停著的出租車,里面坐著三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盯著另一邊。西方人。我加快腳步。“對上號了。”我低聲對弗雷德說。他只輕輕地發出一聲哨音。
時代廣場停著一輛出租車,司機正在睡覺。我們跳進去叫醒他,讓他載我們去中央汽車站。那輛我們剛經過的出租車跟在了后面,“上鉤了。”我對弗雷德說。他一會兒聞著煙灰缸,一會兒四下打量車里的裝飾,一會兒又像狗似的把腦袋伸出窗戶吃刮過來的風。“小心別做過頭了。”我說,真擔心棒球帽里面粘的那些毛會被風刮跑。
過了大鐘塔,我們下車付了錢,欣喜地看到跟著我們的小尾巴就停在街腳遠處,弗雷德和我沿寬闊的爛泥車道走下去,進了中央汽車站。
車站就是個泥巴大院,比大街低一兩米。幾十輛公交車橫七豎八地停在院子里,車胎帶得泥巴四濺,場面極其慘烈,就像凡爾登戰役現場。所有汽車都是私人公司所有——通常一輛車一個公司,只跑一條路線——它們的代理人都在入口處蓋著棉布的木攤邊大聲吆喝,想要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好像我們到這兒來的時候根本沒想好要去哪兒,只會從喊得最大聲的代理里面挑一個。
老實講,這次情況差不多是這樣。但我挑中了去吉里的大巴,因為本就打算送弗雷德去那兒。我買了兩張票,其他代理都擠在身邊,對我的決定罵罵咧咧。弗雷德微微下蹲,苦惱得恰到好處。突然人群一陣喧嘩,原來是一輛車獲得了下一個離開院子的權利,所有車都開始蠕動著騰開車道,因為這是院子里的唯一出口。
每一次出發都是對司機、汽車離合和輪胎的嚴峻考驗,也是對擠在周圍的代理們口才的嚴峻考驗。踩了無數次離合、聽了無數次指令之后,這輛涂得鮮艷奪目的大巴終于一鼓作氣沖上了斜坡,針對行程的爭論重新開始。只有三輛車能暢通無阻地開上車道,因此它們的代理人之間的唇槍舌劍分外激烈。
我拉著弗雷德的手,在車轱轆印和爛泥里逛著,尋找去吉里的大巴。終于找到了:車身涂著扎眼的黃、藍、綠、紅色;和其他車一樣,可能是生怕司機把道路看得太清楚,所以在車窗上密密麻麻地貼了大約四十張象鼻神。這家公司的“另一輛車”一如既往不在崗,因此這輛被訂了兩次。我們奮力擠上車,穿過走道里水泄不通的行李堆,尼泊爾人喜歡坐前面,所以我們在后面找到了兩張空座。等更多人上了車,就連坐在最后的我們也差點被擁擠的行李吞沒。弗雷德靠窗坐著,這正是我的計劃。
透過濺著泥點的車窗,我看見了跟著我們的尾巴:菲爾·阿德里肯和另外兩人,或許是特工,但我不確定。他們正試圖突破大巴代理圍成的障礙圈,進到院子里來,真是兩個艱巨任務。他們橫跨一步上了車道,本想躲開那些代理,卻差點被一輛正在坡上呲溜打滑的大巴碾過;其中一人還在泥里滑了一跤,跌了個屁股蹲兒。大巴代理們在邊上看得樂呵,阿德里肯和另外兩個人趕緊離開,從一輛車擠上另一輛車,假裝他們并沒有在找什么東西。他們屁股后面綴著最能打持久戰的幾個代理,腳下還時不時踩進泥坑。過了一陣,我都開始擔心他們到底能不能找到我們。實際上,他們花了大概二十分鐘,直到其中一個人看到窗邊的弗雷德。他們躲到一輛車軸深陷的報廢巴士后面,一臉嫌棄地揮手驅趕圍繞在身邊的代理。“魚兒上鉤。”我說。
“是。”弗雷德回答道,嘴唇紋絲不動。
這輛大巴現在已經完全塞滿了。一個老女人甚至拐彎抹角地表示想坐在弗雷德和我中間,正中下懷。不過,這一定又是一趟悲慘的旅程。想到他即將面對逼仄的一天,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對弗雷德說:“你真的在盡自己本分了。”
‘誒關系!他雙唇仍舊紋絲不動,“鵝喜歡這種‘彈隊精神!”
不知怎的,我很相信他。我在過道里站直身子——活像只黃鼠狼——然后跟他說了再見。我們的尾巴正盯著唯一的車門,不過不是什么大問題。我蠕動著擠到兩個尼泊爾人中間,他們對個人“身體空間”的概念幾乎等同于肉體占據的空間大小——并沒什么半米的狗屁說法——然后擠到另一側車窗前。看門的人絕不可能從大巴內透視到這邊,所以我行動自如。我向那個被我坐了一屁股的夏爾巴人道了歉,把窗戶打開,開始往外爬。那個夏爾巴人很禮貌地幫我,對我的反常舉動沒有一絲怨言。我跳進泥地,車上幾乎沒人注意到我的離開。我悄悄穿過車后沒人盯梢的區域,很快回到杜巴大街,坐上了去朗星酒店的出租。
十五
在我的要求下,出租幾乎要停進朗星的大廳。“佛爺”像帶球突破防線的后衛一樣閃進車后座。出租載著我們到了機場外,為了以防萬一,行車途中他一直低著頭。
事情嚴絲合縫地按著我的計劃發展,你可能覺得我心情還挺愉悅,但其實我遠比早上緊張,因為我們走近了尼航的柜臺,你懂的……
我上前咨詢,員工告訴我們當天的航班已經被取消了。
“什么?”我大叫,“取消了!為什么?”
此刻,我們的票員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這種事情在尼泊爾經常發生——你走在鄉下,經過一個彎腰拾穗的農婦身邊,她一抬頭,那臉蛋就跟《時尚COSMO》雜志封面的模特相似,不過要漂亮個兩倍,還沒化那副吸血鬼妝。要是在紐約,這位票員能躋身收入百萬的模特行列。只不過她英語說得不多,因為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下雨。”然后就越過我看向了后面的另一個顧客。
我深吸一口氣:記住,我心想,這可是尼航。紅桃皇后①會怎么說?我指著窗戶:“沒有下雨。你瞧瞧。”
她無法招架,重復道:“下雨了”,便環顧四周尋找主管,他向她走來:一個瘦桿兒印度人,前額中間一個紅點。他敷衍地點點頭:“山上J地在下雨。”
我搖搖頭:“不好意思,我收到了從J地來的天氣報告,而且你自己可以向北看看,并沒有下雨。”
“J地的飛機跑道太濕了,沒法降落。”他說。
“不好意思,”我說,“但你們昨天在那兒降落了兩次,之后都沒下過雨。”
“我們飛機機械故障了。”
“不好意思,但你們外面有一整隊小型飛機,如果某一架有故障,你們只要換一架頂上就行。我知道,我在這兒換過三架飛機。”內森和莎拉聽到這句話都面露不快之色。
主管的主管被對話吸引了過來:又一個嚴肅的瘦桿兒印度人。“航班取消了”,他說,“政治原因。”
我搖搖頭:“尼航的飛行員只會罷飛盧卡拉和博卡拉的航班——只有這兩趟人比較多,罷工才有用。”我對航班取消真正原因的擔憂慢慢被證實,“這趟航班有多少乘客?”
他們三人都聳聳肩。“航班取消了,”第一個主管先開口,“明天再來。”
我知道自己猜得沒錯。他們的載客量不到一半,要等到明天人滿再飛。(可能會坐不下,但他們難道會在乎?)我向內森、莎拉和“佛爺”解釋了這個情況,內森雷霆萬鈞地刮到桌前,要求飛機按行程起飛。主管挑挑眉,好像能從中尋得點樂子一樣,但我拉開了內森。趁給旅行機構的朋友打電話的空隙,我跟內森解釋了一番亞洲官老爺有多擅長把憤怒的顧客惹到發狂這事變成一種比賽(或者可能是藝術)。撥了三次號,我才接通朋友的辦公室。總機接待員接起電話:“雪人旅行?”可把我嚇了一跳,我忘了公司的名字。接著比爾接了電話,我跟他概述了下情況。“他們又在等飛機裝滿,是吧?”他笑道,“我會叫上昨天我們‘賣出去的六人組,這樣你們應該就能飛了。”
“謝謝,比爾。”我又等了十五分鐘,期間莎拉和我一直在試圖讓內森鎮定下來,“佛爺”則站在窗邊盯著起起落落的飛機。“我們今天必須得出去!”內森不停重復,“今天之后,他們就再也不會上當了!”
“我們已經知道了,內森。”
我又返回柜臺:“請幫我換2號航班去J地的登機牌,好嗎?”
她幫我換了登機牌。那兩個主管站在控制臺后,故意躲開我的目光。一般情況下,我都不會在意,但這次迫于把“佛爺”送出去的壓力,我有點針鋒相對。我把登機牌拿到手,然后對柜姐說——聲音大得足以讓兩個主管聽見:“不會再取消了吧,啊?”
“什么取消?”
我于是作罷。
十六
當然,登機牌不過是張小紙片而已。看到這架雙引擎小飛機上只坐了八個人,我又開始惴惴不安,好在飛機按時起飛了。飛機離開地面后,我靠回椅背,釋然的感覺像螺旋槳尾流一樣流遍身體,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那么緊張。內森和莎拉緊緊攥著彼此的雙手,在前座咧著嘴傻笑。“佛爺”坐我身邊靠窗,盯著窗外的加德滿都山谷,也或許是盯著高速旋轉模糊成灰色圓圈的螺旋槳,我分辨不出。神奇的家伙,那個“佛爺”:冷靜異常。
我們緩緩飛出加德滿都山谷。從蒼翠欲滴、梯田層疊、恍如中土世界①的完美之地一路北上,飛越綿延的群山,進入皚皚白雪王國。另外四名乘客——英國佬們——不約而同看著窗外,對著神跡般的景象連連驚嘆,全然不管和他們同乘一架飛機的旅客是個多怪模怪樣的家伙。一切順利。飛機到達巡航高度開始平飛后,一名乘務員沿過道走來,遞給我們每人一小塊包裝好的糖果,這就相當于其他航空公司分發的飲料和餐食。這一切真是可愛至極,和小朋友過家家玩的那類經營航空公司的游戲差不多。這種想法也十分可愛,前提是不要把跟自己同處五千多米高空的其他人想成是角色扮演的演員,不要想他們要帶你飛過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也不要想會降落在世界最小的機場跑道。一旦想起來,可愛立馬煙消云散,你會忍不住直吞口水——努力把下沉氣流、人身保險、金屬殘骸、下輩子……種種想法咽進肚子。
我向前調整座椅,想擋住“佛爺”,這樣別人就不會注意到他把糖連著包裝一起囫圇吞了下去。我不太確定對面的兩個人有沒有看見,但他們是英國佬,所以就算覺得“佛爺”很詭異,他們的反應也只是少看他幾眼而已。沒問題。
沒過多久,乘務員播報道:“請勿吸煙,謝謝配合。”飛機隨即開始傾斜,沖著一簇鋼釘般寒光四射的雪峰降落。飛機跑道一絲蹤影也無,老實講,“降落到那里”,單看見這幾個字都覺得是無稽之談。我深吸一口氣,跟你說實話,我真討厭坐飛機。
我猜,也許你們有人知道珠穆朗瑪峰下的盧卡拉飛機跑道。它位于杜德·科西峽谷一側的高臺上,機場植草帶以十五度角水平傾斜,而且長度只有不到兩百米,正對著山谷對面的山壁。下降時,你會滿眼只有山壁,感覺正在迎頭撞去。最后關頭,飛行員拉桿、飛機降落,一陣不可避免的顛簸后飛機很快就會停下來,因為這跑道是個上行陡坡。這是種生命難以承受之重,許多人從此開始信教,或者至少死活不愿再坐飛機。
然而在尼泊爾,至少有十幾條尼航的飛機跑道還不如盧卡拉這條。我們很不幸,J地的跑道一騎絕塵。首先,它一開始壓根不是機場——是一塊種大麥的地,是村莊旁邊山坡上的一塊梯田。他們把地拓寬,在一頭立了一根風向標,當然了,還得把大麥從地里都拔出來,就這樣搞定。速成跑道。不僅如此,它所在的村子在深山老林里—— 一千五百多米高——地勢陡峭,在距離飛機跑道上游大約一公里半的地方,有一塊幾乎和地面垂直的峭壁;在下游大約一公里半的地方,有一個急轉彎。真的,任何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想把機場跑道安在這兒。這種想法越來越明顯,尤其是當我們在三千米的高空俯沖進那個急轉彎,然后貼著山壁落了地,貼得那么近,如果我有那個心思,一定能測算出每公頃地里產了多少斤大麥。我本想安撫“佛爺”,但他正一心一意想把我的糖紙從煙灰缸里掏出來,沒工夫搭理我。有時候,做個雪人也不錯。我瞥了一眼飛機起落跑道,它漸漸變大——變成把直尺那么大——然后就落了上去。飛行員很優秀,我們只顛了兩次,連滾帶爬停下來的時候,距跑道盡頭居然還有幾米。
十七
就這樣,把他成功從將來毫無疑問會永遠成為畸怪展主要講解員的人類手里解放出來以后,我們和雪人“佛爺”的短暫聯盟就要到頭了。
我必須得說一句,“佛爺”是我最有幸認識的人之一,也是最淡定的人之一。穩如泰山,真的。
還沒結束:我們收拾好行囊,走了一下午,攀上機場山谷對面的山壁,又向西沿著密林覆蓋的高谷前進。那一晚,我們在兩塊巨石中間一處小瀑布寬敞的巖架上扎了營。內森和莎拉住一頂帳篷,“佛爺”和我住一頂。夜間我醒來兩次,都看到“佛爺”坐在帳篷口,遠遠地望著我們面前連綿無際的山壁。
第二天的徒步行程漫長且艱難,連續上行之后,我們終于到了探險隊春天扎營的地點。我們丟下行李,跨過小河上翠竹做的新橋,內森和“佛爺”帶我們踏上那跨國路線,穿越密林,進入他們第一次相遇的箱形高谷。我們到達時已是傍晚,太陽在山后漸漸西沉。
一如既往,“佛爺”對計劃似乎了然于胸。他早已脫下其他衣服留在了營地,現在又取下我的道奇棒球帽還回來。我總是很寶貝那頂帽子,但現在似乎回贈給“佛爺”才對。他點頭致意,接過帽子戴上。內森把那串化石貝殼項鏈戴在“佛爺”頸上,但雪人卻取下它,咬斷草繩,把化石貝殼分給了我們每一個人。真是讓人心潮澎湃的時刻。誰知道呢,不過在以前那些時代,什么樣的雪人才不吃貝類呢?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可能搞錯了時間,也可能是他們說錯了,但是相信我,那家伙把貝殼遞給我們的時候,他的眼神也說明它們很古老。我是說,很舊。莎拉擁抱了他,內森擁抱了他,我對那一套沒興趣,只握了握那瘦削而有力的右手。“替弗雷德跟你道別。”我對他說。
“向——尼——自敬。”他輕聲說道。
“哦,‘佛爺。”莎拉抽泣著,內森的下巴像老虎鉗一樣肌肉緊繃。真是傷感的時刻。我轉身想要開,試圖拉上另外兩個人,畢竟天已經快黑了。“佛爺”繼續向上游走去,最后,我看到他在河邊一塊巨石上站著,好奇地回頭俯瞰我們。他狂野的褐色毛發好像突然變得整潔,與此時此景完美融合,我的到期棒球帽反而格格不入了。有時候,很難讀出雪人的情緒,但在我看來,當時他的眼神卻帶著悲傷。他的奇幻冒險之旅結束了。
回程中我突然好奇,他會不會其實是真的瘋癲,和我之前想的一樣。我想知道,如果他下次再發現一個營地,會不會徑直走進去、一屁股坐下來、嘶啞著嗓子說“向你致敬”,把我們為救他逃離文明世界而做的一切努力付諸流水。也許文明已經腐蝕了他,自然人類已經消失。我希望不是這樣。如果真的發生,你可能早已經聽說了。
在舊露營地那天晚上,大家都郁郁寡歡。我們在帳篷點了提燈,喝了點湯,就坐著看爐子里的藍色火焰。我差點就想點一堆篝火讓自己打起精神了,但又興致寥寥。
沒多久,莎拉溫情脈脈地說:“我為你驕傲,內森。”他開始試著弄亮手里那盞科勒曼營燈,眉眼滿是喜悅。我也開心。其實當她說“我也為你驕傲,喬治”,又在我臉頰輕輕一吻的時候,我不禁咧嘴笑起來,而且突然感到一陣……好吧,很多事。沒多久他們就進了自己的帳篷。對他們,我為他倆開心,真心實意地,但我還是感覺有一點像《騎警杜德雷》結局里面的老斯尼德雷·維布萊士:杜德雷找到了真命天女,他獨自一人受冷風吹。我當然還有我的貝殼化石,但這總歸不太一樣。
我關上科勒曼營燈,盯著看了那石頭貝殼一會兒。奇怪的物件。給貝殼鉆這個小孔的野人當時在想什么?為什么做這個?
我想起那頓攤滿一床的飯,“佛爺”和我鄭重其事地啃小餅干、挑軟心豆粒糖。我突然間釋然了,這已經足夠——綽綽有余了。
十八
回到加德滿都,我們和弗雷德見了面,在老維也納飯店一邊吃著炸肉排和德式蘋果卷一邊聽他講自己的經歷。“到中午,我想你們應該都走遠了,所以我趁大巴在拉莫桑古停下來休息的空檔,跳下車走到了這幾個家伙坐的出租車前。我學著‘佛爺的樣子,他們看到我走過去,差點當場去世。車里是阿德里肯和兩個追著我們出喜來登的特工。自然了,我取下帽子和墨鏡的時候他們都炸了。我說:‘老兄,我搞錯了!我本來想去博卡拉!這里不是博卡拉!他們火冒三丈地沖對方破口大罵。‘咋了這是?我說,‘你們也都搞錯了?太慘了。他們對罵的時候,我跟出租司機談好了把我也捎回加德滿都的價錢。那幾個人都不樂意,不想讓我上車,不過司機已經對他們雇他走這段爛路相當不滿意了,才不管他們給了多少錢。所以我給他好多盧比的時候,他挺開心能刺激一下那幾個家伙的,他還把我安排在副駕駛上和他坐一排呢!然后我們就掉頭開回加德滿都了。”
我說:“你和幾個特工一起回的加德滿都?你怎么解釋帽子上粘的毛的?”
“我沒解釋!哎呀,反正回來的路上后排鴉雀無聲,很無聊,所以我就問他們有沒有看最近孟買新出的音樂災難大電影。”
“什么?”內森問,“那是什么?”
“你沒去看嗎?他們在全城表演,我們也經常看,很不錯。你只要磕幾小碗哈希什,然后去看一場他們做的音樂劇。差不多三個小時,沒有替身啥的,他們的表演精妙絕倫!難以置信!我告訴那幾個家伙他們就該這么做——”
“你跟特工說他們應該磕幾碗哈希什?”
“對啊!他們是美國人啊,不是嗎?反正,他們看起來也不太相信,我們還得開好他媽長一段路才能回到加德滿都,所以我就跟他們講了我最近看的一個故事。也是在城里,你確定不去看嗎?我不想給你們劇透。”
我們跟他保證這不算劇透。
“這個嘛,就是講一個男的愛上了一起工作的姑娘,但她已經和他們的老板訂婚了。這老板雖然承包了給鎮里修水壩的活兒,但實際是個騙子。那騙子拿不知道什么鳥屎材料修了水壩,那玩意兒只是看起來像水泥,但其實不是。就在這期間,他掉進攪拌機被砌進了水壩里,所以開始那個男的就和這姑娘訂婚了。不過她點爐子的時候燒傷了臉蛋,雖然恢復得很好,但從那以后他一看見她就能看見她的頭蓋骨而且他也沒法控制,所以呢他就解除了婚約,她呢就唱了很多歌,然后把自己頭發都攏到受傷那邊臉上假裝自己是別人。他遇到她沒認出她而且又愛上了她,然后她自曝身份唱著歌讓他滾蛋。這時候到處都是沉郁的歌聲,他試著挽回她但她說沒門兒,全程一直下著瓢潑大雨,最后她原諒了他然后他們又快樂地在一起了。可是水壩正好從騙子被埋的地方塌了,洪水席卷整個城市,市民像瘋了一樣唱歌。不過這兩個人努力抓住了在水里伸出來的塔尖,最后洪水退去他們還掛在那上面,然后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妙極了,老兄。相當經典。”
“特工什么反應?”我問。
“他們沒說話,我猜他們不喜歡這個結局。”
但是,看到內森和莎拉隔著桌子喜笑顏開地手牽著手,我想他們喜歡這個歡喜的結局。
十九
哦,還有一件事:你一定不能告訴任何人!!!
好嗎?
【責任編輯:龍 飛】
①登山雜志:登山俱樂部(Alpine Club)于1863年開始發行的雜志,內容包括高山探險和科學發現。登山俱樂部成立于1857年,是世界上第一家以登山為核心的俱樂部。
①箱形峽谷:峽谷兩岸更陡,形成斷層崖,就像箱子的邊緣一樣。
①戈拉克鳥:藏雪雞。生活在高海拔地區的鳥類,體型較大,與烏鴉相似。
①譯者注:原文為作者為雪人自創的學名。物種學名一般由兩個部分構成:屬名和種加詞(種小名),但通常在種加詞的后面還會加上命名人及命名時間。譯為中文之后次序顛倒。
①哈希什: Hash(Hashish),大麻毒品的一種。
①那木齊:那木齊巴扎村。尼泊爾珠峰地區的山村,海拔3340千米。
②卡拉帕塔(KalaPatthar):海拔約5545米。從尼泊爾的珠穆朗瑪峰基地營無法直接看見珠峰,卡拉帕塔是鄰近地區之中眺望珠峰的最佳地點。
①奇異街:位于加德滿都巴桑塔杜巴廣場南側,嬉皮士聚集地。
①巴扎:跳蚤集市。
①《異國情天》:作家M. M. Kaye的小說《The Far Pavilions》,講述19世紀印度公主和英國軍官之間的愛情故事。
①菲伊·雷:美國女演員,1933年出演科幻電影《金剛》。影片中大猩猩“金剛”和人類女主產生了復雜感情。
②盆栽植物:此處指大麻。美國有些地方合法,可以種作盆栽。
①紅桃皇后:經典童話《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人物。
①中土世界:J.R.R.托爾金小說著作中的一塊架空世界中的大陸和世界,這片世界上發生過的故事有《魔戒》、《霍比特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