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

張妙綺

遼寧師范大學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勞動者的職業健康保護在當今社會是一個較為突出的問題，其中職業病更是影響勞動者健康的一項重要因素。據不完全統計，2009年至2018年我國新增加職業病27萬余例，平均每年增加2.7萬例。每個職業病患者都有權根據相關法律規定主張獲得民事賠償，相關法律法規是否完善，關系到一個龐大群體的切身利益。

《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規定：“職業病病人除依法享有工傷保險外，依照有關民事法律，尚有獲得賠償的權利的，有權向用人單位提出賠償要求?！边@條規定在《職業病防治法》通過之初就已存在。這表明職業病患者在享受工傷保險賠償的同時，可以向所在單位主張民事賠償，但如何適用該規定在我國尚無統一定論。在我國，工傷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工作中所受傷害，一種是職業病。從現有研究來看，學者對工傷的研究少有著眼于職業病的，對于職業病民事賠償的研究更是不多。因此，本文將集中研究職業病的民事賠償制度，為相關法律的完善提供一些建議。

一、《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重要性

《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一出臺，就受到了法學界、各企事業單位和勞動者等的廣泛關注。廣受關注的現象本身就體現了《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一）《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彌補了工傷保險制度的不足

工傷保險與職業病民事賠償兩者并非是相互對立的。工傷保險制度設立之初，是為了分散在用人單位無過錯的情況下，由于勞動者自身的過失或意外事故帶來的風險，此處風險為合理風險。若工傷保險賠償成為職業病患者尋求救濟的唯一途徑，則會使用人單位忽視勞動者安全問題，由此可見工傷保險賠償與民事賠償并非相互對立。此外，由于職業病的特殊性，相較于普通工傷，對勞動者及其家庭的損失會更大，而我國國內現階段工傷保險賠償數額不足以彌補職業病帶來的損失。曾有學者提出通過提高工傷待遇來解決這一問題，但從我國現階段發展狀況及工傷保險的強制性等特點來看，這一想法難以得到實現。鑒于此，《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規定職業病患者在獲得工傷賠償后，尚有賠償權利的，通過民事途徑解決是合理并且必要的。

（二）《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維護勞動者獲得賠償的權利

隨著貧富差距的擴大，社會的公平需要通過法律的二次調整來實現，正是由于我國現階段工傷保險待遇往往不能彌補職業病患者的損失，法律對職業病患者才有了特殊保護，《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明確了職業病患者擁有民事賠償請求權。

職業病是一種特殊的工傷，與普通工傷相比，職業病的潛伏期較長并且是不可恢復的，經常會出現勞動者在離職后才發現自己身患職業病的情況。此時，勞動者的身體往往已處于非常差的狀態，不僅難以繼續工作，還需要承擔醫療費用，這對勞動者家庭的負擔是巨大的。勞動者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向企業提出索賠，企業則會將責任推給保險公司或直接推卸責任，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張海超開胸驗肺”事件。因此，《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直接賦予職業病患者民事賠償請求權是對其基本權益的維護。

（三）《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

患有職業病的勞動者通常長期處于不良的工作環境中，大多為一線工人，經濟基礎較為薄弱，他們為社會創造了價值，但工傷保險制度卻難以彌補他們所受的傷害。為了平衡這一社會現象，《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規定可以通過訴訟程序尋求救濟。這種保障措施，不僅能夠幫助勞動者走出困境，更有利于維護勞動關系，促進社會和諧發展。

二、《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實施現狀

《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明確了職業病患者的權利。然而，法律必須通過貫徹落實才能實現其立法目的。從《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實施現狀來看，主要存在兩個問題：

（一）職業病患者民事賠償案件的勝訴率不高

雖然法律在職業病患者向用人單位提起民事賠償方面已有明確規定，但法院在處理相關案件時大多不支持職業病患者的訴求，主要原因就在于法院很少依據《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作出判決。梳理裁判文書網上相關案件的判決結果顯示，雖然我國每年有大量職業病民事賠償案件，但判決時依據《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文書數量微乎其微。

（二）職業病患者民事賠償的計算模式混亂

《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雖然規定了勞動者有兩種請求權，但并未明確兩者之間的關系，這就導致在司法實踐中不同的法院對此會有不同的計算模式，有些法院認為職業病患者可以同時獲得工傷保險賠償和民事賠償，另一些法院則認為職業病患者應在扣除已獲得的工傷保險賠償的基礎上計算民事賠償。計算方法不同對職業病患者有重大影響，甚至可能出現在不同的計算模式下，傷殘等級低的勞動者獲得比等級高的勞動者更多的民事賠償。

三、《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適用困境

《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立法初衷很好，但在實踐中卻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主要是因為該條款適用中存在以下困境：

（一）合理性存疑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2條規定，工傷勞動者只能在第三人侵權的情況下主張民事賠償。從這條規定可以看出，工傷保險制度在除第三人侵權情況下，已經取代了民事賠償制度。很顯然，《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是這一原則的例外，賦予職業病患者民事賠償請求權，這是對職業病患者的特殊保護。2018年對《職業病防治法》的第四次修改，總體思路依舊是強化用人單位的責任，制度設置最大程度向勞動者權益保護傾斜。但由于《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對職業病患者的傾斜性保護以及與其他法律法規存在矛盾，造成了在實踐中法律適用的混亂，因此這條規定的存在是否合理仍需進一步思考。

（二）實踐中裁判標準難以統一

《職業病防治法》58條雖然規定職業病患者有獲得賠償權利的可以向用人單位索賠，但由于條文本身存在歧義，學者們觀點各不相同，因此在司法中計算賠償時適用的模式也不盡相同，直接導致了實踐中的混亂，損害職業病患者利益。

司法實踐中，職業病民事賠償與工傷保險賠償的關系主要有三種模式：補充模式、兼得模式和替代模式，這三種模式的價值取向是不同的，向職業病患者的傾斜程度也不同。補充模式是指職業病患者可以在獲得工傷保險賠償后就實際損失的差額主張民事賠償，這種模式在避免雙重賠償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職業病患者的權益。然而，這種模式違背了工傷保險制度創設之初的目的，而且勞動者需要就用人單位的過錯提出證據，但在實踐中勞動者很難就用人單位的過錯提出證據。兼得模式是指職業病患者可以同時獲得工傷保險賠償和民事賠償，這一模式是最利于勞動者的模式，但這種模式會大量浪費司法資源，對企業來說也過于嚴苛。替代模式是指職業病患者只能尋求工傷保險賠償，這種模式下受限于我國社會保障水平，勞動者并不能得到足夠的救濟。

（三）民事歸責原則不明確

我國民事歸責原則除法律規定外，一般遵循過錯責任原則，職業病患者尋求民事賠償同樣也面臨民事歸責問題。在整理相關案例過程中，本人發現，大多數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會衡量勞動者與企業是否有過錯以及過錯大小，但也有部分法院在審理時直接適用了無過錯原則。這種做法不僅導致了“同案不同判”現象的出現，更是與工傷保險制度的無過錯責任歸責原則相混淆?！堵殬I病防治法》第58條允許職業病患者尋求民事賠償的立法目的是為了進一步彌補職業病患者的損失，而工傷保險制度側重補償，不考慮雙方的過錯，兩者目的完全不同，若直接將工傷保險制度中的歸責原則適用于職業病民事賠償中，是一種混淆二者性質的做法，因此應加快步伐明確職業病民事賠償中的歸責原則。

四、《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完善路徑

職業病患者主張賠償是一個急迫且涉及面很廣的問題，《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既明確了職業病患者的民事賠償請求權，就應當保障這一法律制度的貫徹落實。針對該條款的實施現狀和適用困境，應當在結合職業病特征的基礎上，遵循最大限度保護職業病患者合法權益的原則，細化完善該條款。

（一）明確職業病患者的民事賠償請求權

本文基于職業病的特性結合我國國情，認為《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賦予職業病患者民事賠償請求權的規定是合理的。

首先，《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存疑體現在與《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2條的沖突上?？此啤堵殬I病防治法》是在2001年實施的，《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是對它的補充適用，但迄今為止《職業病防治法》已經經過了4次修改，卻從未對第58條條款有所修改，可見《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2條并非對其補充適用。此外，從法律位階上看，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職業病防治法》優于《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其次，通過現有研究可以得知，勞動者患職業病大多是由于用人單位未盡到對勞動者健康的保護義務。若僅支持工傷保險賠償，會讓用人單位更加無所顧忌，減少在勞動者安全、健康方面的成本。只有加大違法成本，才能促使用人單位增加責任意識，意識到預防職業病的重要性。最后，大多數職業病是不可逆的，需要高額的治療費用，工傷保險的賠付額度較低，難以維持治療。因此，本文認為《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的存在是合理的，應該明確職業病患者的民事賠償請求權。

（二）明確職業病民事賠償的計算模式

“同案不同判”出現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賠償模式不明，正確處理職業病工傷保險賠償與民事賠償的關系是《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的一個重要方面。綜合考慮比較三種模式，本文認為最具有可行性的是補充模式，即由工傷保險先行賠償，不足的部分通過民事賠償補充。

一方面，采用補充模式達到的效果符合工傷保險設立的目的，都是為了分擔用人單位的責任以及為勞動者提供保障。若職業病患者在獲得工傷賠償后又獲得了全額的民事賠償則會加重用人單位的負擔，這雖然對勞動者有利，但卻加重了單位的負擔，有悖于《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的初衷。因此兼得模式不具有合理性，而補充模式可以平衡雙方權益，與工傷保險的立法宗旨相吻合。

另一方面，補充模式既可以使職業病患者在合理的范圍內獲得盡可能多的賠償，又能對單位起到警示作用。由于我國工傷保險賠償額度不高，難以滿足職業病后期治療費用，因此采用替代模式不能適應我國國情，而采用補充模式可以為患者提供更多救濟。不僅如此，很多企業會有繳納工傷保險后自己無需對勞動者工作中產生的問題負責的錯誤認識，導致他們對于勞動者生命健康的忽視，采用補充模式則可以讓企業意識到自身承擔的責任，促使企業為勞動者提供一個盡可能安全的工作環境。

（三）明確職業病民事賠償歸責原則

賠償損失一般適用過錯責任，法律有特別規定的適用過錯推定責任或無過錯責任。傳統的過錯責任采用誰主張誰舉證原則，但在職業病患者尋求民事賠償的案例中，患者與用人單位的信息是不對稱的，勞動者很難提供證據表明用人單位存在過錯，企業通常掌握著更多證據，不難看出由用人單位承擔舉證其是否有過錯的責任也是一種維護公平的手段。且根據《職業病防治法》相關規定表明，用人單位有為勞動者提供安全的工作環境、及時關注其身體狀況、告知勞動者職業病的危害及可能帶來的后果等責任。因此，本文認為應當適用過錯推定的民事歸責原則，若用人單位有證據表明自己已經嚴格按照國家要求對單位進行管理，那么用人單位就不需要承擔責任；如果用人單位不能證明，則需要承擔工傷保險賠償之外的民事賠償責任，這既是對勞動者的保護，也是對企業的警示。

五、結語

《職業病防治法》第58條條款的完善不僅是對職業病患者權益的維護，對社會穩定也起到重要作用，相關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都應該重視此問題，確保規定的真正落實，保障職業病患者獲得民事賠償的權利。構建一個合理的職業病民事賠償體系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堅持立法現行是重要的，但在法律缺位的情況下，理論的探討和引導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