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瑞雪 陶婷婷
(1.吉林建筑科技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00;2.黑龍江大學西語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木心將文學的起源之一歸為戰歌,因為“……戰爭勝利是大規模的,開放的,故有聲,聲有歌,歌有詩”[1]。換言之,文學起源于音樂——有節奏、有旋律的音樂。19世紀末期,現代主義文學家最早將音樂與小說創作關聯起來,而弗吉尼亞?伍爾夫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創作的一系列以音樂曲式為結構的小說影響了包括米蘭?昆德拉在內的許多作者。那么,小說的音樂性究竟指什么?
伍爾夫在其早期的作品中指出[2],音樂在文學中的體現可以分為旋律和節奏兩個方面。旋律,指的是內容的表達(expression),即可理解為故事的描述、情節的起伏、主題的強化等;節奏,指讀者的感知和想象(interiority and imagination),更多的是由語言營造出的意境和氛圍,即人們常說的一部作品的“調調”。本文試圖以《達洛維夫人》為文本,從旋律和節奏兩方面討論伍爾夫小說的音樂性。
旋律之于音樂,堪比內容表達之于小說。音樂的旋律之美,在于重復及重復的變化。[3]對應到小說創作方面,即可以表現為設定的情節或措辭的重復,以及這種重復出現形式的變化。通過反復出現的意象,來達成敘事的回環,突出小說所營造的氛圍。所謂的詩化小說,亦是指小說的氛圍大于情節內容,而氛圍的營造,多依賴于重點意象與敘事的重復。
主導動機原本指的是一個簡短的反復出現的音樂片段或主題,可以用來標示某個人、物或概念。被借鑒在文學中后,經常指一個反復出現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短語意象。[4]現代主義講究推翻原有的秩序,呈現一個混亂的荒蕪的精神世界。然而,混亂并不代表無序,只是秩序以一種更加隱晦、內斂的形式呈現。這時,音樂中的主導動機概念,就剛好適合作為秩序形式的載體,使作品完美契合現代主義的要義。尤其是對于以伍爾夫為首的意識流作家,類似于主導動機的反復出現的意象,可以使敘事的邏輯性更加清晰,使故事的完整性得以加強。
在《達洛維夫人》中,作為主導動機的最明顯的意象,就是大本鐘的聲音。在鐘聲敲響之前,達洛維夫人總是會感到特別的寂靜和莊嚴,產生無法描述的停頓或懸念:“First a warning,musical;then the hour,irrevocable.The leaden circles dissolved in the air.”[4]鐘聲是一種警告,警告世人時間的流逝,提醒著每一天都陷入這種循環的人們;而這種日復一日的循環往復,正是達洛維夫人貌似幸福的生活的苦惱所在。大本鐘的每一次敲響都在提醒著主人公,這種可以預見的生活仍在繼續,看不到終點。鐘聲貫穿了小說的始終,象征著人物內心的困苦仍然繼續。鐘聲又象征無法挽回的時間,時間不可逆,它指示、推動人物不斷向前。因此,鐘聲擁有了空間形式。鐘聲也使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塞普蒂默斯?史密斯聯想起戰爭中失去的摯友,想到自己每天都受困于戰后的痛苦。而鐘聲的反復出現,也促使他想要解決這份痛苦,最終以自殺了結一切。
在整部作品中,鐘聲以一種超越了故事線的形式存在。在人物意識的流動中,鐘聲每每響起,都會造成人物思緒的暫停與中斷,契合作品中女主角與舊愛的無法挽回、男主角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后應激障礙)困擾,完美地呼應了故事的主題。
伍爾夫的小說創作最常借鑒的是音樂的曲式結構。現代主義小說家多在敘事形式上下功夫,而音樂曲式則為小說敘事提供了合適的藍本。復調是常見的音樂概念,指兩段或兩段以上同時進行、由相關但又有區別的聲部組成,這些聲部各自獨立,但又和諧地統一為一個整體。
在《達洛維夫人》中,復調的特點體現在故事的架構方面。從整體上看,達洛維夫人和塞普蒂默斯?史密斯兩個人物的故事既平行進行,又交相呼應,符合復調的特點。一條線是大病初愈的上流社會貴婦,一邊買花籌辦宴會,一邊因舊情人的歸來而對自己的人生抉擇產生懷疑;另一條線是“一戰”受到精神創傷的退伍軍人,一邊試圖通過婚姻融入正常生活,一邊又因頻繁看見已故好友的幻覺而痛苦不堪。兩者雖社會地位有別,最終選擇也截然不同,但是內心所承受的痛苦和糾結非常相似,都是在冷漠的大環境下屈從茍活的個體,表面的體面與光鮮無法掩蓋內心的痛苦與折磨。
即便描述同一個人物角色,也帶有復調特點。書中對于達洛維夫人的描寫,其實是將其割裂成兩個人格,分別描寫每個人格的故事。描述少女時期的達洛維夫人時,作者對其的稱謂是Clarissa;而對于中年疲于舉辦宴會的達洛維夫人,其稱謂則變成了Mrs.Dalloway。Clarissa的生活是充滿著希望和憧憬的,她的愛強烈又熾熱,有心意相通的愛人Peter Walsh。當她再見到Peter Walsh的時候,仍然會有強烈的情感迸發。“That is all.Fear no more,says the heart.Fear no more,says the heart,committing its burden to some tea,which sighs collectively for all sorrows,and renews,begins,collects,let’s fall.”[5]200變成Mrs.Dalloway之后,她的生活不再有選擇與期盼,而是附屬與順從。為了支持丈夫的事業,她每日忙于宴會籌備,她只是男權社會中的一個附屬品。Mrs.Dalloway的僵化與Clarissa的鮮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又有機地投射在同一個人物身上,符合復調的獨立又和諧統一的多聲部特點,構成了一曲讓人唏噓感慨的樂章。
節奏是音樂的骨架,是支撐旋律產生變化的根基。節奏在音樂中最常見的表現形式是鼓點。披頭士樂隊的主唱約翰·列儂曾說,在紛亂嘈雜的演出現場,哪怕觀眾的聲音大到樂隊成員都聽不到音樂的聲音,但只要看到鼓手林戈?斯塔爾仍在有條不紊地打鼓,樂隊的表演就不會出錯。可見節奏是音樂的骨骼,無論旋律如何改變,都是圍繞著節奏展開的。音樂的表現力,根本上是取決于節奏的選定。那么,在文學意義上,節奏就是讀者在完成閱讀后,對作品產生的整體的感知與想象。文學作品中沒有鼓點,只能依靠語言來完成節奏的構成。在這個過程中,語流的變化,是形成文字節奏的關鍵。語言本身,是研究文學作品中音樂節奏構成的關鍵所在。
有人說《達洛維夫人》是一部吵鬧的作品,里面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百靈鳥、汽車、飛機,等等,它們貫穿作品始終。將聲音大量呈現在作品中,是現代主義小說家的一種文學實驗。他們認為,聲音的變化是情感變化的生理結果。[6]于是,街頭上的噪音成為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元素。噪音,作為混亂秩序的體現,頻繁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與當時人們普遍荒蕪焦躁的內心形成呼應。
從達洛維夫人出門買花開始,各種各樣的聲音就伴隨著人物。百靈鳥的叫聲,暗示著達洛維夫人一早的好心情;汽車與飛機的聲音交錯,刻畫出工業化城市的生活特點。主人公想起海邊度假的往事時,聲音亦占據了大部分回憶:“And the body alone listens to the passing bee; the wave breaking; the dog barking far away barking and barking.”[5]88在本書中,音樂是以一種城市噪音的形式出現的,它貫穿于主人公的生活,象征著充滿可能性的憧憬。城市噪音既可以呼應人物內心的不安,又可以成為轉移焦慮、安撫內心的媒介。
與此同時,語言本身的聲音亦成為構成意境節奏的一環。作家使用頂針、排比、回環等修辭,形成語言重復,這種重復構成了語言本身的聲音。按照詩歌理論,重復即為強調,強調的次數多了,就與音樂中的重拍相類似。重復的語言部分為重拍,非重復的語言部分為輕拍,兩者交替出現,即形成文字節奏。
這樣的結構在Clarissa和Peter Walsh的重逢場景中出現的次數較多。比方說,在Peter向Clarissa講述自己的愛人時,Peter心想:“There they are! he thought.Do what you like with them,Clarissa! There they are! And second by second it seemed to him that the wife of the Major in the Indian Army (his Daisy) and her two small children became more and more lovely as Clarissa looked at them”[5]188還有Peter在離開后暗想:“Clarissa refused me,he thought.He stood there thinking,Clarissa refused me.”[5]208Peter在面對Clarissa時,既想展現自己的良好現狀,又難以平復Clarissa離他而去的憤恨,心境既矛盾又復雜。此處連續出現的“There they are!”和“Clarissa refused me”突出了這種對立的情緒,通過語言的重復形成節奏,強化了舊情人再相見的意境。
伍爾夫很擅長借鑒音樂的節奏變化,通過長短句交錯的形式,產生故事情感節奏的變化,突出人物的內心沖突。長句式用來表達平和舒緩的心境,而短句式,則用來強調人物情緒波動的激烈程度。如Peter Walsh從印度歸來與Mrs.Dalloway相見,談及新婚妻子,激起了內心長久以來的自卑情緒。他覺得妻子如果站在Clarissa身邊會顯得如此平庸,更會折射出自己的失敗——一種自Clarissa離開他后根植于心底的挫敗感。“he thought;week after week; Clarissa’s life; while I—he thought; and at once everything seemed to radiate from him; journeys; rides; quarrels;adventures; bridge parties; love affairs;work; work,work!”[5]202開始兩三個詞組成一句,使得語句節奏感倍增,讀者讀至此處會忍不住加快速度以配合句式的設置,因而形成急促感,符合此刻Peter的心情。中間以抑揚格為主導的過渡長句,將情緒順暢轉接到下面更強烈的爆發中。最后一系列名詞羅列而成的短句,簡要勾畫出Peter這些年來的各種經歷與生活,仿佛是音樂中情緒爆發至頂點時的單音符堆積形式,用短句式、快節奏來呼應人物內心的強烈情感。三個“work”的運用更是點睛之筆,類似于音樂曲式中單個音符的重復,以此變奏突出情緒的傳達。
同樣熱衷于將音樂融入作品的昆德拉曾說過:“讓不同形式的文體都進入小說之中,并以一個內在的點將這些文體聯結在一起,用來表達共同的主題。”[7]伍爾夫利用音樂來重新構建小說的形式與意義,創建了一種新的小說形態。音樂的意義,更多地取決于聽者的想象,而不是確定的事實。[8]音樂直接取悅想象,是一種超越了語言的方式。因此,伍爾夫的小說也是通過對音樂旋律與節奏的借鑒,展現一種不確定性,打破了傳統敘事的固有特點,為后現代主義小說做了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