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秀梅 李冬梅
(1.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健康重點實驗室 北京 100101;2.解放軍總醫院第三醫學中心 北京 100039)
心理學認為人們常以六種特定方式度過一生,且神話為其提供了原型。神話研究結論證實了中西方差異,但心理學研究仍止步于共性,不利于理解中西方個體心理差異。因此,基于神話差異,探索心理差異成為必然。
TA(Transactional Analysis,溝通分析)創始人Berne提出人生腳本概念,其是指每個人都有的潛意識的人生計劃,源于童年決定、經父母強化,被后續發生的事件證明其合理性,最終導致某種已經選擇好的結局[1]。人們在生活中以特定運行方式活出腳本的過程,被稱為腳本過程[2]。其有六種主要形態,分別為除非(Until)、之后(After)、永不(Never)、總是(Always)、幾乎(Almost)、沒有結果(Open-ended)。Berne認為希臘神話故事代表了普遍的類型,包含了當代人們的腳本原型[2];并選擇了六個希臘神話原型,一一對應上述腳本過程形態。具體為:赫拉克勒斯(Hercules)、達摩克利斯(Damocles)、坦塔羅斯(Tantalus)、阿拉克涅(Arachne)、西西弗斯(Sisyphus)以及腓力門和波希斯(Philemon & Baucis)。Chan認為較貼切的中國神話原型是大禹、牛郎織女、夸父、刑天、精衛、嫦娥[3]。
TA認為任何國家和民族,不同年齡、性別、教育程度,人們活出腳本的方式只有這六種形態;且神話人物在腳本過程中表現出的驅力行為及腳本結局是一致的。以往研究認為,六個腳本過程的主要驅力分別為,除非腳本要完美(Be perfect),永不腳本要堅強(Be strong),總是腳本要努力試(Try hard),之后腳本要討好他人(Please others),幾乎Ⅰ型要討好他人和要努力試(Please others+Try hard),幾乎Ⅱ型和沒有結果腳本要討好他人和要完美(Please others+Be perfect),除“沒有結果”腳本是非贏家(Non-winner)結局,其他五個腳本過程均是輸家結局(Loser),活在腳本過程中的人,沒有贏家(Winner)。
總結以往研究,以下三點值得反思。其一,TA的發展是否制約了腳本過程研究? TA創立時間尚短,在全世界的普及程度不高;TA培訓2005年正式進入中國,個別研究者嘗試研究其應用,理論研究尚為空白。伯恩及其他研究者多是臨床心理學家,研究群體多有精神疾病癥或心理健康水平較低,該群體范圍相對狹窄,不能代表更廣泛的健康或普世人群。其二,腳本過程研究是否過于簡單?腳本是個體一生生活方式,一生何以漫長,而其心路歷程也定然異常豐富多變。但現有研究結論對腳本過程的描述過于簡單和籠統,似乎一句話即可概括其一生。腳本過程與TA其他理論的關系,除驅力和腳本結局外,尚未涉及自我狀態(Ego-state)、心理地位(Life positions)等重要概念。其三,中國神話零散與多版本,使腳本過程研究難上加難?中國神話經過散失,只剩下一些零星片段,分散在古人著作里,毫無系統條理[4]。因此,系統研究中國神話被認為是困難的。盡管如此,中西方神話對比研究仍發現,二者除許多共同特征和主題外,文化、文明、價值觀等維度差異顯著。如希臘神話結局更悲劇性,中國神話結局則不那么悲慘,而更積極;中國神話中的神都是正面形象、具有高尚的品德、最為重要的是他們都保護人類、為人類做出貢獻,同時人類也尊重神、忠誠于神,體現了集體主義傾向。而希臘神話中的神正負面形象皆有、個性鮮明、注重自我,且多捉弄人類。盡管有的神具有英雄氣質,但他們終歸追求享受,注重自我實現,體現了個人主義傾向[5];思維方式比較,中西方神話差異具有整體性與分析性、倫理性與認知性、內向性與外向性三大特征[6];也有學者從文明、政治、價值觀等維度進行中西神話的差異性研究[7]。個體腳本及腳本過程受民族或文化腳本影響;因此,我們假設中西方腳本過程存在差異。
綜上,腳本過程相對簡單籠統,除驅力和腳本結局外,亦較少分析與TA其他概念的關系。依據故事結構公式,所有故事都包括在目標、阻礙、努力、結果、意外、轉彎、結局7個步驟內[8],我們依此拆解神話原型,從目標與心理角色、阻礙與自我狀態、結果結局與腳本結局三個維度,比較分析上述12個神話,探索其差異。其中,心理角色指呈現在腳本中的內在角色,包括迫害者(Persecutor)、受害者(Victim)和拯救者(Rescuer)。自我狀態指前后一致的感受、經驗和行為模式,包括父母(Parent)、成人(Adult)、兒童(Child)三種,父母自我狀態又包括控制型父母(Controlin Parent,CP)和養育型父母(Nurturing Parent,NP);兒童自我狀態包括自然型兒童(Natural Child,NC),順從型兒童(Adapted Child,AC)和反叛型兒童(Rebellious Child,RC)。腳本結局指終極命運或最終顯現,標志著人生計劃的結束,包括贏家、輸家和非贏家[1]。
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誓要戰勝洪水;精衛化憤怒為悲憫,不愿再有人無辜喪生,誓要填平大海;夸父想給人類帶來光明,不惜累死自己也要阻止太陽落山。目標視角,他們多為拯救蒼生、造福人類。心理角色亦呈現拯救者特征,漠視自然規律和其他人的能力,堅定地認為他人需要被拯救。自然,治理洪水的大禹是真正的拯救者,而非心理角色的拯救者。而希臘神話人物更傾向于證明自己的能力、實力或觀點。赫拉克勒斯終生努力證明自己是英雄;坦塔羅斯不惜煮兒子的肉給神吃以此證明神的無知;阿拉克涅反復證明自己的織工比神厲害。其心理角色更多表現為迫害者,盡管最初或結局看起來更像受害者,但在故事發展中,他們或多或少都扮演了迫害者角色。赫拉克勒斯成為英雄的過程中,漠視他人生命及尊嚴;坦塔羅斯和阿拉克涅不斷挑釁,證明神的無知和無能;西西弗斯綁架死神;都體現了迫害者特征。
目標實現過程中遭遇的困難或困境,稱為阻礙;自我狀態是變化的、動態的,我們僅討論面對阻礙時,神話人物更可能處于哪種自我狀態。中國神話人物遭遇的阻礙多源于自然的力量,比如洪水、大海、太陽東升西落的自然規律;神話人物則多處于父母自我狀態。大禹的堅定與掌控,夸父改變自然的非理性,刑天堅韌中傳遞著專橫,無不體現了控制型父母特征。當然,精衛的拯救更接近養育型父母;牛郎織女被分開后,呈現了順從型兒童狀態的順從。希臘神話人物的阻礙更多來自神,比如赫拉對赫拉克勒斯的憎惡,諸神對坦塔羅斯的憤怒,這與西方神話“人神對立”的研究結論一致[6]。面對阻礙,赫拉克勒斯選擇了服從,達摩克利斯始終以自己的情緒和欲望為中心,坦塔羅斯、阿拉克涅和西西弗斯持續挑釁;均表現出兒童自我狀態特征,尤以反叛型兒童為主。
結果,與目標實現與否有關;結局則指神話人物最終的命運。結果視角,希臘神話人物均成功實現了目標。赫拉克勒斯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配得上英雄的稱號和統治者的地位;坦塔羅斯證明了神的確不是無所不能的;阿拉克涅恰恰是因為太過高明的織工惹怒了神;即便是腓力門和波希斯,也是通過了神的考驗,贏得了神的認可,實現了成為良善之人的目標。相反,中國神話人物的目標則是敗多于勝;除大禹治理了洪水、嫦娥實現了不死外,其他神話人物均以失敗告終。但結果不等于結局。赫拉克勒斯被妻子所殺;獲得王位的達摩克利斯,面對懸于頭頂的劍,惶惶終日;證明了神無知的坦塔羅斯終年忍受饑渴酷暑;戰勝了神的阿拉克涅被變成蜘蛛;他們實現了目標,卻成了輸家。而多以失敗告終的中國神話人物卻通過神奇的力量發生了意外的逆轉,最終成了人生贏家,或至少是非贏家。夸父死后化為滋養蒼生的萬物,嫦娥成了美好的代名詞,實現了贏家腳本;牛郎織女得允每年七夕相見,精衛和刑天,鍥而不舍精神永為傳誦;雖不是贏家,但也不算輸家。
上述結論有助于理解中西方個體心理差異。首先,中國人的“關系取向”與西方的“個人取向”[9]。中國人更在意他人,兒童自我多被壓抑,常扮演拯救者,容易承擔過多,無意識地剝奪他人的成長潛能。西方人關注自我感受,兒童自我更自由,但迫害者的心理角色,則容易漠視他人利益和能力。其次,神話故事結局差異,驗證了中國“人神合一”、西方“人神對立”的關系;有助于理解國人以下心理特征。①中國人追求和諧的人際關系,害怕沖突,即便對事也得先考慮人的因素;②中國人偏愛大團圓結局[10];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主張,雖說成王敗寇,但相比成績和戰果,中國人似乎更看重努力的態度。再次,中國神話人物的化生結局,有助于理解中國人的死亡恐懼。化生結局指中國神話人物死后大多會化為其他生物或其他有生命的存在,比如蝴蝶、山川河流等[11];化生即象征性永生,可對抗或緩解死亡焦慮。其與希臘神話人物的永生不同,后者多出于懲罰,處境也多煎熬,如坦塔羅斯的不死,阿拉克涅變成蜘蛛。總之,了解腳本神話原型差異有助快速識別國人模式,探索其心理困境。若能發現對應的治愈性神話原型,或可幫助人們開闊視野,建立新的心理聯系,提供更多人生選擇;正如羅洛·梅所言,通過好的神話引領現代人前進,重建其價值觀[12]。
結果成敗與結局輸贏之間的矛盾沖突,提醒我們思考何謂真正的贏家。伯恩認為贏家是實現了與世界、與自己所定契約的人;換言之,他打算做某事,承諾做某事,從長遠的角度,確實做到了。依此定義,希臘神話人物幾乎都是贏家;相反,中國神話人物多未完成自己承諾或打算做的事,是輸家。也有研究者認為贏家并不是勝過別人,而是自我實現的人,是那些成了真正自己的人[13]。但如何評判神話人物是否成了真正的自己?是否自我實現了?雖然研究得出贏家或輸家結論,但評判標準仍有待深入研究。
中國和希臘神話人物自我狀態、心理角色、腳本結局有差異,驗證了假設。結論豐富了腳本過程研究,使中國神話原型和TA理論建了多元的關聯;有助于從TA視角更深刻理解中西方個體心理及差異。但分析限于十二個神話,且依托研究者主觀經驗,是其不足。建議后續嘗試定性定量結合方式,科學嚴謹分析其差異,并結合心理咨詢實踐,探索治愈性神話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