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許多民族廣泛流傳的人類起源神話中,有大量關于人類身體特征的描述,比如有的神話說起初人有三只眼睛,或者長著翅膀,或者沒有膝蓋;有的說人最初是神用木頭或灰——或者像最常見的說法所提到的,用泥土——創造的,所以人至今還保留著那些材料的相應屬性。而希臘神話中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謎,尤其可以看作人類早期有關自我身體特征的反思性總結:“什么動物早上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這些材料告訴我們,人類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已經產生了關于自己身體屬性的各種認識。這些認識,或朦朧或清晰,或含混或準確,都反映著早期人們試圖通過自我的對象化來進一步認識和理解世界的努力,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也就是說,身體既是自我的一部分,又是可以被自我用來反觀和探究的對象,相關的觀察與探究結果,還對人的完整性起著豐富、完善的作用。
圍繞著對于身體特征的理解與認識,不同民族的人們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多種多樣的觀念。它們既來源于具體的身體實踐,又對相關的實踐發揮著引導或約束作用,在如何理解身體、處理身體、思考和對待與身體不同部位相關的行動等方面,促成了相應的行動模式,也即與身體有關的民俗。
在形形色色的傳統民俗中,身體既是物理性或生物性的,同時又是社會性的,是被社會文化所塑造的,也即屬于社會化或文化化、政治化的結果,因此,才會既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珍惜,又有“舍卻一身臭皮囊”的超脫。就個體而言,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有著基于自然本能的分類,但有關不同部位尊卑、高下、清濁等等區分的認識,又包含著濃厚的文化或政治的因素,這些因素,反過來又會形塑或左右個人生物機體本能的發揮。舉個簡單的例子,許多民族中廣為流行的對于左手和右手不同象征意義的認識或規定,一方面固然有一定的生物屬性為基礎,另一方面,更主要的還是被賦予了文化內涵的結果。而不少傳統信仰活動以“不潔”為由禁止女性參與的各種規定,更是強烈地體現著對身體政治化或文化化理解造成的后果。
不過,對這類圍繞身體而形成的民俗,民俗學及相鄰的人類學等學科以往關注并不是很多。受早年學術思潮和研究興趣的影響,與身體相關的民俗,以及“身體”在相關民俗中的意義,都被遮蔽在當時標準化的民俗分類框架中,而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討論。
隨著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等思潮的興起及其影響的不斷擴大,學界對社會化實踐活動中個體體驗的興趣日漸增加,人的身體及源于身體的種種感受開始逐漸成為人文社會領域一些學科關注的對象,身體人類學、身體民俗研究等分支學科相繼產生,從而為認識和思考那些被以往分類體系所掩蓋的對象和問題提供了可能。研究者由此驚訝地發現,那些過去被我們用生產民俗、生活民俗、信仰民俗等傳統的分類概念所框定的所有內容,如果從個體的身體實踐或個人行動與感受的角度去觀察和理解,就會展現出一副截然不同的嶄新面貌。于是,對各種民俗活動中參與者的身體表現、感受,以及這種表現和感受對社會生活與社會關系的影響和塑造等問題的調查、描述和討論,成了民俗學領域的新取向。就像文學創作領域近年來興起的身體寫作通過反思束縛身體的種種社會思潮來推進社會文化的改變一樣,“身體”作為關鍵詞在民俗學、人類學等學科得到強調,其意義不僅在于開拓了新的研究范圍,更重要的是在于創造了一個具有反思性的新視角,既矯正和彌補著學科傳統的不足,又為在學科中開辟新的認識方向提供了種種的啟發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