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明 耿長娟

內容提要:平臺經濟新業態及其生態系統性、開放共享性等特征,必然呼喚創新的平臺經濟治理模式。當前,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已納入中央政府的政策議程。平臺經濟的性質決定了內外部多元利益主體多重機制的協同共治是其治理的基本方式和規范健康發展的根本出路。本文從治理機制設計的視角考慮了激勵相容的平臺規則、合作共治的交易成本,并構建了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框架,提出了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思路與對策。
關鍵詞:平臺經濟;分散監管;協同治理;平臺風險
中圖分類號:F7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148X(2020)08-0037-08
作者簡介:劉家明(1981-),男,湖北安陸人,江西理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管理學博士,研究方向:平臺經濟政策與平臺型治理;耿長娟(1983-),女,河南新鄉人,江西理工大學法學院講師,管理學博士,研究方向:政府管理。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6XZZ015。
一、問題的提出
以多邊平臺模式為核心的平臺經濟,憑借其網絡效應、范圍經濟與規模經濟效應以及基于生態價值網絡的體系競爭力,不僅應用領域分布廣泛,已成為跨域、跨界的新興經濟業態,而且催生了社會服務業的繁榮發展,助推了傳統產業的升級和政府治理的創新。尤其在互聯網等數字技術的驅動下,其生態聯結、促進互動與降低交易成本的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釋放,在自身規模得到迅猛發展的同時,對傳統的各行各業和整個經濟社會產生了深遠的革命性影響。由此,引發了全球性的平臺革命浪潮,注定了21世紀必然是平臺經濟的時代[1]。在平臺時代,平臺經濟不僅是全球經濟增長的新引擎,也是中國經濟保持快速增長的新動力。據阿里研究院預計,到2030年中國的平臺經濟規模保守估計將達到70.4萬億元,如果得到良好治理和規范發展很可能突破100萬億元[2]。因此,平臺經濟良性治理與健康發展的重大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以至于2018與2019連續兩年的中央政府工作報告提出大力發展平臺經濟的戰略決策。
平臺經濟的廣泛連接性、生態系統性、開放共享性、互惠共贏性、增長爆發性等特征,展現了其復雜性與治理的挑戰性。平臺經濟在推動平臺組織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同時,也對傳統行業、組織產生了顛覆性影響。由此,平臺經濟的負面影響、風險與失靈接踵而至:一是機會主義與負外部性行為,帶來了商業欺詐等商業誠信問題,尤其是造成了消費者權益侵害問題,例如產品質量問題、消費安全問題、泄露隱私問題。二是平臺的壟斷風險與惡意競爭威脅,壟斷勢力破壞了公平競爭,阻礙了技術創新,規模龐大的平臺社群或平臺帝國還可能對公共政策、社會輿論造成負面影響和壓力。三是信息不對稱帶來的平臺企業自身發展的“檸檬問題”、委托代理問題及政府監管難題等。平臺經濟的負面影響不可避免地引發利益相關者的權益均衡與權益保障問題,繼而產生了平臺治理的困境與挑戰。
然而多年來,平臺經濟的分散監管模式并沒有很好解決平臺經濟的風險與負面影響。因此,平臺經濟的規范治理與健康發展仍然是亟待研究和解決的難題,為此2019年8月國務院發布了《關于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谶@樣的現實背景、政策背景,本文的研究問題是:平臺經濟分散監管為何難以解決平臺經濟的風險與挑戰;如何由分散監管走向協同治理,有何思路與對策。
平臺經濟是適應數字技術體系的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新組織形式和資本積累新方式,并形成了全球化的競爭格局[3]。平臺經濟在現實中逐漸暴露出諸多問題和風險,諸如壟斷問題[4]、網絡市場陷阱[5]與外部性問題[6]、信息不對稱及其引發的問題[7]、勞工權益和消費者權益等問題[8-9],給治理帶來了系列挑戰和困境。為此,學者們紛紛從法學、公共管理、政府經濟規制、治理機制設計等不同視角提出了平臺經濟風險治理的多元路徑。這些路徑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政府的經濟規制,主要解決壟斷和信息不對稱問題[10-11]。二是法律規范和法治的路徑,主要解決平臺壟斷、負外部性問題尤其是相關主體的權益保障[8-9,12]。三是政府和平臺方合作監管的二元模式。例如,王勇和馮驊明確指出,平臺經濟需要政府和平臺方的雙重監管[13];卓越和王玉喜主張建立“政府+平臺”的二元監管模式,并在此基礎上通過信息機制和規則設計來解決網約車風險等問題[14]。以上三種路徑實際上都承認或默認政府在平臺經濟治理中的主導地位,但往往忽略了平臺企業尤其是平臺領導在生態系統中的主導地位及其在平臺治理中的主動性、責任性[15]。事實上,平臺風險及失靈必然影響平臺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和平臺企業自身的利益。四是平臺企業主導的生態治理。平臺實質是利益與責任的共同體,需要調動多元相關主體的治理積極性和能力優勢;只有協調平臺內部的生態關系,平臺經濟才能持續健康發展。為此,肖紅軍和李平[16]主張通過推動生態化治理推動平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五是多邊用戶參與的平臺治理,即平臺供需兩側用戶之間互相評價、相互監督的治理模式[17],其實也是平臺企業治權開放與釋能推動的結果。
綜上所述,平臺經濟“雙刃劍”的影響與治理問題,多年來學者們分別研究提出了政府規制與法律監督模式、平臺方監管模式、用戶監督模式以及政府與平臺方的二元監管模式、平臺方與用戶的合作監督模式。由于平臺經濟的廣泛連接性、超級覆蓋性和龐大規模性以及產生的社會公權力、經濟顛覆性和沖擊力,顯然需要多方的協作。政府和平臺方一元或二者合作的二元模式,難以解決現實中平臺經濟的復雜性和失靈風險。因此,一方面需要政府轉變觀念和職能,調動和發揮社會主體、平臺企業及消費者等多元利益相關者的優勢,推動平臺經濟的合作治理與創新;另一方面,需要平臺企業具備平臺生態系統可持續發展的戰略意識與生態思維,賦權釋能推動多邊用戶參與治理。2017年,阿里研究院發布了《平臺經濟協同治理三大議題》,為平臺經濟協同共治指明了方向,也為本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二、平臺經濟分散監管的困境
平臺經濟作為經濟新業態和新模式,必然伴隨著新問題和新挑戰。面對這些問題和挑戰,政府和市場并沒有現成的、行之有效的監管規則、方式與手段??傮w上,仍然沿襲市場分散治理模式:依靠傳統競爭機制來實現競爭對手間、供需間的市場力量制衡;地方政府基本秉持“問題”導向而選擇事后監管;行業自律與社會監督若有若無、若隱若現。因此,平臺監管往往出現“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理困境,缺乏系統性的、預防性的協同治理。
(一)平臺自我管制的局限
平臺實際上是主辦方或(和)所有者安排治理規則、承運方與多邊用戶執行規制的一種治理支撐體系。主辦方或(和)所有者(“平臺方”)是平臺生態圈的創建者、領導者,理所當然地承擔著普遍的、必要的管制者角色,而且平臺方擁有強大的治理權力——具有與法定產權相聯系的強大排他權和“門衛”權力,尤其是排他權往往是最重要的權力[18]。但平臺運作與治理是一個復雜的平衡系統,即便平臺憑借強大治權實施自我管制,在現實中仍然有諸多困境與局限。
平臺自我管制是逐利本質驅使的一己私利優先行為。第一,在有限理性和缺乏戰略遠見的情況下,面對巨大的短期利益誘惑,平臺方可能出現損人利己的投機主義傾向和短視行為。例如,通過押金圈錢或虛假信息、假冒偽劣商品侵吞消費者福利。第二,為了擴大用戶規模和利潤池,平臺方有意放松管制或監管不力,從而產生了質量問題、安全問題等風險。第三,由于平臺擴張的帝國主義傾向,平臺通過對競爭對手的包抄覆蓋、兼并收購來不斷擴大規模,很大程度上形成了壟斷勢力,犧牲了競爭帶來的資源配置效率,破壞了公平的競爭環境并抑制了創新。第四,平臺過度開放就容易導致失去可控性的風險。平臺過于開放,安全性難以保證,用戶層次不齊;造成用戶過多,服務跟不上或造成平臺擁擠;過度的開放還可能導致產品碎片化、質量難以監管、口碑難以統一等問題。最后,平臺企業也面臨各種威脅、風險與挑戰等困境,例如難以突破用戶臨界規模、前期投入巨大且短期難以回收成本,因而容易誘發平臺前期送福利、挖陷阱而形成壟斷后填陷阱、侵吞福利的行為策略,給消費者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消費困境。
(二)政府規制的困難
平臺經濟作為發展迅速、應用廣泛的新業態,帶來了一系列新的問題,給政府規制與監管帶來了困難和挑戰。其一,平臺基于生態網絡的開放合作模式產生了法律責任認定及追究的困難。平臺對多邊用戶合約控制權的開放,可能產生權責不對等、責任分散的難題。例如,產品質量問題是平臺方負責還是該產品的開發商、生產商、運營商負責或共同擔責,實際上取決于平臺與用戶的合約關系中關于權責安排的條款。一旦合約關系不夠明確或完整,就容易引發權責糾紛和監督困難。既有的民商法、勞動法、消費者權益保障法難以解決平臺事件中的責任認定、侵權賠償、勞動糾紛的新問題。其二,平臺壟斷監管的困難。例如不對稱定價是否涉嫌價格歧視,這種價格歧視是合理的還是違法的;免費或補貼的價格策略是否涉嫌不正當競爭,平臺先補貼消費者然后不斷漲價或掠奪性定價是否存在對消費者和市場的潛在操控;過低價格是激發網絡效應的策略還是趕走競爭對手的壟斷行為;定價相關的“羊毛出在豬身上”現象,是公平合理還是損害了消費者權益。還如平臺訪問及監管難題,諸如排他性訪問權、獨占權是否涉嫌壟斷,是否抑制創新,是否給消費者造成困擾[1]。其三,問題叢生以及信息不對稱引致的政府監管力不從心與難以監管的困境。諸如:逃稅漏稅發生在哪個環節以及如何征管;頻發的質量問題、誠信問題、安全問題如何系統治理和預防;以及數據及隱私安全問題帶來的監管難題,等等。
在大量出現的新問題、新困難和新挑戰面前,相關的法律法規要么滯后(例如電子商務法比實踐晚了至少15年),要么不健全。因此,地方政府往往選擇性地進行事后監管,即涉及人命關天的大事、嚴重市場紛爭或出于社會輿論壓力,才出面調解或做出行政處罰。顯然,這是一種非系統性的、非預防性的、非法制性的監管,必然造成監管不全、無力、滯后的局面。在應對平臺上的負外部性行為時,法律和政府規制總是不完全的,而且成本高昂,技術上難以有效監測[17]。因此,面對覆蓋廣泛的平臺服務業,政府的確難以監管其動態服務過程和服務質量。
(三)市場自發監督與社會監督的困局
雙邊市場中的平臺競爭不同于一般市場,不僅體現為生態系統間的體系競爭,而且必然是伴隨著一定壟斷勢力的基于價值網絡的競爭。網絡效應的激發很容易推動平臺規模的壯大、壟斷勢力甚至是“贏者通吃”的形成。平臺憑借壟斷勢力扼殺或阻止潛在的市場進入者,覆蓋或收購現有的競爭者,與互補者廣泛結盟構建龐大的平臺網絡體,進一步推動著壟斷,侵蝕著其他競爭性的監督力量。有些平臺濫用壟斷權力,阻止平臺間的對接兼容與互聯互通,甚至禁止用戶多屬行為(如“3Q”大戰),提高用戶的轉換成本,直接造成用戶不便甚至權益損害,而享受免費的消費者只能選擇忍氣吞聲。還如,一些新興的技術企業在創辦之初就受到平臺帝國的業務包抄、免費定價、惡意挖人的威脅,最后只能選擇被動收購,除了“賣個好價錢”別無選擇。因此,平臺壟斷破壞了公平的競爭環境,使得競爭性的市場力量制衡無法形成,市場力量的自發監督難以開展。
此外,來自社會公眾、社會媒體、社會組織的監督勢單力薄、若有若無。首先,社會公眾的“有限理性”和搭便車困境,使得他們在盡情享受平臺部分免費服務的同時,往往忽略了服務質量和潛在風險及其安全威脅,更不愿意花費高昂的監督成本。只有自身核心利益直接受到損害的平臺用戶或競爭者,他們才可能借助媒體通過某一社會事件大力渲染平臺危害,施加輿論壓力甚至道德綁架,此時監督合力似乎又過度了。例如,一旦滴滴乘客出現人身安全事故,就可能受到媒體、出租車利益集團的大肆攻擊。最后,商會、協會等行業組織由于其運作模式和經費結構,其對平臺成員的監督形同虛設,亦無法站在中立的立場形成客觀有效的監督,第三方評價機構等社會監督嚴重不足,共同造成了社會監督的困局。
(四)分散監管的困境及成因
除了上述主體各自單獨監督的局限,平臺的分散監管還存在主體間的沖突和責任推卸的困境。一旦平臺上產品質量出了問題,就會產生責任難題:是經營者的責任,還是平臺所有者的責任或是政府監管者的責任。例如,2015年1月阿里巴巴和國家工商管理部門相互指責——前者指責后者抽檢不合程序和規范,貿然公開其過低的產品合格率;后者認為前者假貨率過高,沒有擔負監督檢查責任。但阿里聲明,假貨對于阿里長遠發展不利,自己有義務監督,但對于一億多種商品,憑借自己的治理體系和監督力量也難以奏效。
綜上所述,由于市場主體自發監督與社會組織監督的困局,平臺經濟風險與失靈治理基本處于平臺方與政府的雙元監督模式。因為平臺自我管制在逐利動機的驅使下,必然選擇平臺方或平臺生態圈的利益優先策略,而且憑借其壟斷權和排他權,勢必犧牲用戶的權益或破壞市場競爭機制,影響社會創新和資源配置效率。又因為法律法規監督的滯后性以及政府規制的不完全性、高昂成本與信息不對稱,因此平臺經濟的有效治理依靠政府單方的外部監管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平臺與政府的雙元監督范式無法有效解決平臺型網絡市場中出現的信息不對稱及其引發的逆向選擇、安全風險與服務質量問題[7]。平臺自治失靈、政府規制失效與社會治理參與不足共同構成平臺經濟治理的困境。因此,平臺經濟要實現規范有序、健康可持續的發展,多元利益主體的協同共治是必然的出路。
三、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思路
平臺經濟的風險治理與規范發展需要多元利益主體的參與治理?;诙嘣黧w各自單獨監督的局限和分散監管的困境,因此平臺監管主體之間需要各負其責地合作,發揮各自的能力和優勢。事實上,平臺經濟是一種由平臺所有者與承運者、商品提供者、互補服務提供者、消費者、政府監管部門、第三方機構等多元利益相關者組成的復雜生態系統。這些主體共同構成了大規模的社會化協作體系,直接決定了平臺經濟是一種開放共享、多元參與且需要協同共治的經濟形態。平臺經濟的參與者能夠互相影響、相互合作、協同治理,進而為創造更大的價值提供可能性。關鍵在于安排激勵相容的規則,通過機制設計和技術手段,調動多元主體參與治理的積極性,降低共治的交易成本,綜合發揮多元主體、多種機制的治理優勢,提升協同治理的效果。
(一)激勵相容的規則,調動協同治理的動力與優勢
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需要外部監管者、平臺方及多邊用戶的協同治理。平臺經濟治理實質上是關于平臺利益相關者之間的權利規則安排。一套有效的治理規則必須能夠整合參與者的利益和社會整體福利,誘導參與者的建設性行為并抑制其機會主義行為。因此,整合多元主體的利益、實現治理權力制衡、推動治理主體合作、形成協同治理合力,治理規則的賦權釋能與激勵相容非常關鍵。激勵相容在于能提供給每個治理主體一種激勵,使他們在最大化自身利益的同時也在推動著整體治理目標的實現,這是治理規則安排的基本原則,也是協同共治的前提。安排平臺治理規則的核心就是要讓相關群體形成利益共同體,吸引并激勵相關群體進駐平臺并各盡所能地努力經營與創新,同時約束與限制負外部性行為與分配性努力,讓進駐平臺的主體都能從平臺繁榮中共同獲益。而平臺本身作為一種社群利益共同體,為激勵相容的治理規則安排提供了可能。
平臺社群共同體利益相關方都有動力和義務行使治理權利,而且作為局內人,他們有動機與信息優勢來參與監管。首先,供需兩側的多邊用戶是交互行為的當事人,因此是平臺經濟行為的直接責任主體。用戶監管本身就是一種權利,這種權利可以對其他用戶施加影響從而維護自己的權益。因此,安排多邊用戶參與平臺治理符合激勵相容原則,能夠調動其參與治理的積極性。其次,平臺方是多邊用戶的聯絡者、交互行為的促進者以及交互空間、治理規則的提供者,負有監管的首要責任。平臺方具備強大的動機和信息優勢,且具有產權及其衍生的排他權等權力和豐富的管制手段。在處理負外部性行為及行為矯正時,平臺方更接近行為主體,因此比政府管制更加迅速有效,監管更加頻繁,且實施成本更低[17]。最后,政府履行著市場監督管理、促進經濟健康可持續發展的職責,是平臺經濟利益紛爭的最后裁定者,也是平臺經濟風險與失靈治理的終極責任者,不僅需要發揮其治理優勢,更需要在平臺經濟元治理的規則安排中發揮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二)機制設計與技術輔助,降低共治的交易成本
降低交易成本不僅是平臺激發網絡效應、提高運行效率的基礎,更是多元主體參與平臺治理的有力保障。降低治理的交易成本首先要依賴于優化與創新的機制設計,其次是選用高效便捷的監督技術,尤其是信息技術。機制設計必須考慮三個基本問題:(1)激勵相容的治理規則和明晰的權責體系;(2)治理機制的信息效率與信息成本,治理機制應該降低信息不對稱和不完全的程度,鼓勵信息優勢主體主動地披露信息和發送信號,誘使利益相關者顯示真實信息;(3)合作行為及其監督的交易成本,除了信息成本,還涉及合作治理過程中協商、監督、風險防范與利益糾紛處理的成本,因此建立穩定的互動反饋與動態治理機制,設計一種自主的互相監督與評價機制,有助于治理規則的實施效果。
平臺經濟的生態性、開放性特征與平臺治理的多元主體決定了平臺治理機制必然是多元的、綜合性的、動態的。在現實中,平臺確需綜合運用多種治理機制和管制技術,來降低負外部性、復雜性、不確定性以及與信息不對稱、合作困境聯系在一起的平臺運作成本。政府的平臺經濟規制與元治理,從外部推動平臺的自治、市場機制的發揮、多邊用戶和社會主體的參與治理,并為市場機制、社會機制、平臺自治機制的結合與協同提供元治理規則。市場機制的發揮和自發監督依靠成熟的公平競爭機制、信息披露機制、聲譽機制、消費者權益保障機制和第三方的評價與裁判制度。社會機制有賴于誠信等社會資本的發育、社會組織的成長和行業的自律規范。平臺方是生態系統的掌舵者,是平臺業務的主辦者或平臺組織的所有者,理應在治理機制設計中發揮主導作用。由于平臺方擁有更多的信息優勢、豐富和直接的管制工具,比政府部門能夠更加迅速有效地實行動態監管,因此應該不斷修訂完善平臺方的自治機制并推動生態治理。
(三)多元主體協同共治的框架
平臺經濟的性質從根本上決定了內外部利益相關主體參與的協同是治理的基本方式[2]。平臺面臨的多重挑戰和分散治理困境,直接推動著平臺治理向著多元合作基礎上的深度高效參與治理轉變。但是平臺經濟協同治理不會自動實現,要有同一的目標,要有激勵相容的規則激發協同共治的動機,要有多元主體參與并能發揮各自優勢的治理方式,要有高效合作的交互機制,這些共同構成了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框架(見圖1)。政府的法律法規和扶持政策、平臺方安排的自治規則、行業組織制定的行業規范和市場競爭秩序共同構成了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規范體系。其中,政府的法律監管和規制發揮著元治理的作用,推動、約束并規范著其他主體的治理行為;政府培育與規范社會組織、購買社會組織服務、健全與維護市場競爭機制有助于推動社會機制、市場機制在平臺經濟治理中的功能發揮;政府間的協同與整體性治理、數字政府與智慧政府建設和政府的大數據治理,是平臺經濟協同治理的重要保障和推動力量。政府治理、市場治理、社會治理與平臺方治理的有機結合,是發揮多元主體各自優勢參與平臺經濟治理的基本方式。
箭頭序號暨治理機制的注釋如下:1.平臺規則審查與反壟斷調查;2.提供平臺自治規則與治理數據;3.對用戶交互行為的動態監控與大數據治理;4.平臺方對商家的資格審查與信譽評價,商家對平臺方的反饋與評價;5.消費者的誠信積分、服務評價;6.互動反饋、監督互評;7.投訴舉報、工商監督;8.投訴維權、權益保障;9.行業自律、第三方專業評價;10.參與公開聽證、媒體曝光。
在平臺經濟協同共治框架中,平臺方的產權屬性、生態系統領導地位、信息及技術優勢共同決定了平臺方主導的平臺自治、用戶間的生態系統治理、大數據治理,是常規性的也是核心的治理機制。因此,政府與平臺方建立“合作規制”關系十分必要。政府、平臺方、消費者、商品與服務的運營商之間的網狀合作與互動評價構成了核心的協作機制。彼此間的監督評價是驅動平臺經濟治理的直接力量。圖1用箭頭顯示了多元主體之間的復雜的網絡交互機制,并進行了編號。
四、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對策
根據國務院辦公廳關于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國辦發〔2019〕38號),參考阿里研究院與德勤咨詢機構合作發布的《平臺經濟協同治理三大議題》,結合平臺經濟協同共治的思路與框架,從治理機制設計的視角探尋協同共治的主要對策。
(一)平臺方的進入管制與開放共治
平臺方作為平臺治理規則的安排者和主要執行者,在平臺生態系統治理中發揮著主導性作用,因此是平臺經濟治理的最主要推動者和參與者[19]。平臺方主導的監管與自治符合自身的長遠利益,因為忽視監管會引發產品質量問題繼而造成用戶流失,引致媒體的負面評價、政府的行政處罰,最終損害的是自身利益。平臺方通過治理規則和進入管制,履行著守門員的職責。進入管制的直接目標是吸引合適的用戶群體,防止不合格用戶,主要方法包括制度規定、技術甄別手段。平臺進入管制的主要方式有:一是用戶的過濾機制,即通過用戶身份的鑒定、認證、核實機制避免平臺被濫用而成為“公地悲劇”,或避免對平臺的惡意寄生、病毒攻擊等行為的發生,繼而避免平臺聲譽、形象、公權力流失造成的平臺失靈;二是對內容和服務供給者的準入管制,例如注冊資本的要求、資質認證、組織規模限定等;三是基于客觀的統一標準通過市場競爭機制選擇參與者,如公開競標。
由于平臺自身無法有效應對所有的監管問題,平臺主辦方還必須具備開放共治的理性和致力于平臺可持續發展的長遠戰略眼光。一方面,為了減少被沖擊實體經濟的抵制和由此帶來的政府監管壓力,平臺企業應主動接受社會監督與政府監管,理性地支持配合外部監督,主動地公開相關數據,策略性地推動平臺的開放共治以改進互動質量,還要主動承擔必要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平臺方需要把與外部監管者的傳統對立關系轉變為合作關系,主動與外部監管者合作。合作的第一步是開放監管權力,讓外部監管者參與進來,顯示自己對監管的重視以及確保不被誤解;第二步是為外部監管提供相關信息和各種便利。當應對不利監管時,應避免與監管者發生沖突,這時可以利用多邊用戶的支持力量,或者主動承擔相應責任,滿足監管者的要求[5]。
(二)平臺方推動的用戶互評與動態監控
平臺經濟模式的核心機理在于把多邊用戶聯結起來進行互動。從這個意義上講,平臺經濟治理的關鍵是要最大化平臺互動的可重復性、效率與質量,讓用戶在互動中相互滿足、各施其能、各取所需。美國平臺思維實驗室的創始人指出,平臺失敗的大部分原因在于未能成功促進高質量的互動并減少失敗的互動[20]。因此,平臺價值的實現與合作治理都是在多邊用戶間的互動過程中實現。用戶間的互評監督、交互反饋是平臺生態系統治理的基礎。用戶間的互評監督機制可以使多邊用戶評價彼此的表現與誠信,有助于凈化平臺生態圈的運行環境,并節約甄別成本[21]。而且平臺方主導和推動的多邊用戶參與的生態系統治理,發揮了核心利益相關者的參與積極性和治理優勢,最符合激勵相容原則,構成了主要的治理機制。
平臺方對用戶的監管職責是普遍的也是必要的。平臺方的管制能力主要取決于平臺所有者實施懲罰乃至排他的能力以及對用戶互動的動態監控能力。對用戶互動的動態監控目的是為了達到預期的互動質量,最小化負的外部性行為,驅動積極的網絡效應,實現網絡效應的潛在價值。動態監控涉及交易相關主體的交易記錄與私人數據,要在保障信息安全的同時基于數據分析來對違規行為進行懲罰。主要用于治理用戶的不良行為,基本策略是通過信息機制與規則設計來禁止不良行為和不良用戶的進駐。管制的方式和工具包括:價格策略、政策、合約、技術、信息提供、勸說、文化與倫理,具體如許可、資格認定、產權安排[18]。管制負外部性行為的規則涉及權力和價值在多邊用戶間的配置,平臺必須平衡相互沖突的價值。
(三)政府對平臺治理的審查與權益保障
政府在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中扮演著元治理、審查者、裁定者的角色,履行著反壟斷、應對信息不對稱、減少負外部性行為與保障合法權益的職責。政府的促進競爭法、電子商務法、消費者權益保障法等法律法規是平臺治理規則的基本依據。政府對平臺治理規則的審查,有助于維護公平的經濟環境并推動平臺的合法自治。政府參與并推動的負外部性治理與權益保障,有助于糾正平臺生態系統的利益失衡問題,對于推動平臺經濟的健康可持續發展不可或缺。因此,除了對平臺企業的傳統規制,政府促進平臺經濟規范發展的重點應放在:治理規則的審查以應對反壟斷、信息披露政策以應對信息不對稱問題、推動負外部性治理以解決合法權益保障問題。
首先,政府需要審查平臺治理規則的公開性、合法性以及是否正常地運行、是否存在強制性的霸王條款侵吞用戶權益,并核實其促成壟斷還是競爭。其次,政府監管者要求平臺為其提供開放的數據,并要求平臺定期披露訪問權限、產品質量、平臺績效和核心交互等關鍵信息;要求平臺賦予用戶獲取數據的權限,而且在不經平臺許可情況下就可以開展監督,將平臺置于用戶和公眾的透明監督下[1]。再次,當侵權行為發生后,政府需要對平臺方的治理行為進行審查,審查其是否盡到監管的義務,判定其擔責的性質與程度,以此推動平臺治理的改善與利益相關者權益的保障。最后,對于平臺經濟這種新型的經濟業態,政府機構應該審慎監管,在推動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導向下,既要保障用戶的合法權益,又不能犧牲平臺企業的發展。同時,政府還要營造相對寬松的平臺經濟營商環境,給予新興的、有潛力的中小平臺的有力扶持,推動平臺經濟的公平競爭和繁榮發展。
(四)社會組織推動的行業自律、專業監管與公開聽證
現實中,政府的監管總顯得遲緩滯后甚至遙不可及,或往往做出無期限下線整頓、關門停業的因噎廢食般的僵化處罰。而平臺方的自律、自治又總讓政府和社會公眾不那么放心,畢竟資本逐利的血腥教訓難以釋懷。因此,選擇基于多邊用戶的生態治理和行業組織等社會主體的社會化監督的中間路線就成為不二選擇。在平臺經濟監管尚不嚴格和不夠全面的情況下,行業組織可提出規范治理的自律要求。行業組織推動的行業自律可以提前為政府的監管政策進行市場驗證和壓力測試,待驗證有效后再通過政府監管加以實施。而且,行業組織中不乏專業的監管人才、監管手段與監管技術。因此,充分調動行業組織自發的專業監管與自律行為是保障平臺企業規范健康發展的有效途徑。具體來說,行業組織可以根據行業發展情況及時發布自律條款并組織平臺企業的相互監督與約束,彌補政府監管的滯后。
平臺的用戶規模往往比較龐大,牽涉利益面比較廣泛,非常適合包括行業組織、公眾、媒體在內的多元利益相關者參與的公開聽證與社會協商治理。行業組織、維權組織、政府部門、多邊用戶群體都可以是平臺經濟復雜事務公開聽證治理的推動者。對于平臺經濟社會風險、負外部性等重要問題的公開聽證與協商治理,有助于提高多元利益相關者的參與程度,表達各自的權益訴求和知情權、話語權,有助于增強平臺經濟治理的公開透明度和程序正義,有助于推動平臺生態系統的利益均衡和利益相關者的權益保障。尤其是公開的、直接的協商交流與互動反饋往往能有效地推動利益相關者的合作共治。
(五)基于信息技術的工具創新與大數據治理
平臺經濟的復雜性與風險性也需要基于信息技術的工具創新與大數據治理。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不僅有助于降低平臺經濟共治與監督的交易成本,而且有利于降低信息不對稱與信息不完全的程度,為平臺經濟治理提供了有效手段與豐富工具。建立平臺經濟風控體系的基礎是大數據,借助用戶的個人信息、行為信息、關系網絡和歷史記錄等多維信息和豐富數據,平臺能更好地數據挖掘并發現風險,有效地維護消費者和平臺的權益。對平臺經濟尤其是互聯網平臺經濟的治理,技術手段不可或缺;通過大數據構建信用體系、代碼規則,能讓平臺治理更加高效、準確[2]。國務院文件《關于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也指出,積極推進與依托國家“互聯網+監管”等系統,加強平臺交易各環節等的數據分析,開展信息監測、在線證據保全、在線識別、源頭追溯,增強對平臺經濟風險和違法違規線索的發現甄別能力,“實現以網管網、線上線下一體化監管”。政府監管部門也需要建設通過統一性、共享性、無縫性的信息平臺,促進大數據治理與協同治理的融合,推動整體性數字政府、協同性智慧政府建設,這是政府規范與發展平臺經濟應該做出的自身變革。
五、結語
正在崛起的平臺經濟新業態及其生態系統性、開放共享性等特征,必然呼喚創新的平臺經濟治理模式。平臺經濟的復雜性、失靈風險以及傳統的分散治理困境,充分表明政府、平臺方、多邊用戶與社會主體的協同共治才是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出路。政府應該充分調動平臺的自治積極性,強化對平臺治理規則、負外部性行為的審查與權益保障職責,引導平臺方理性、主動地配合與支持來自政府、社會與用戶的監督。平臺方應充分發揮自身的信息和能力優勢,加強對用戶的進入管制與動態監控,推動多邊用戶參與的生態系統治理,同時積極應用信息技術推動治理工具創新與大數據治理,不斷完善平臺治理體系。行業組織推動的專業監管、行業自律與公開聽證也是平臺經濟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政府監管機制、平臺自治機制、用戶參與的生態治理機制一起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當然,推動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發展不僅僅局限于防范風險、矯正失靈和監督管制,更重要的是支持其可持續發展、促進公平競爭、鼓勵服務創新和技術創新。尤其是對處于初級發展階段的平臺經濟,更應將扶持發展和鼓勵創新作為政府治理的首要目標。相應地,政府的監管就應體現出一定的包容性和審慎性,注重從高質量發展戰略、放管服改革和法治層面保護平臺經濟體的創新能力,引領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與長期繁榮發展。
參考文獻:
[1][美]杰奧夫雷 G.帕克,馬歇爾 W.范·埃爾斯泰恩,?;亍けA_·邱達利.平臺革命[M].志鵬,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7:16,239-252,252-254.